從古至今歷代王朝,遷都毫無疑問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情。
對於當今的大齊來說,遷都意味着高層權力會出現一定程度的動盪,江南官員自然不肯同意。
薛南亭和許佐奉旨召集百官商議細節,一開始便遭到不少官員的反對。
如果將時間退回十年前,兩位宰相還真不一定能辦成此事,只是如今的江南門閥已經七零八落不成氣候。
江南九大家之中,郭王寧樂四姓早已灰飛煙滅,錦麟李氏淡出朝堂,尤其是在李道彥去世之後,李家子弟幾近閉門不出,不再與其他門閥世族有太多的往來。
剩下四家,清源薛氏拗不過薛南亭這位左相的決斷,即便心有不甘也只能無奈地接受遷都的結果。
寧潭丁氏和龍林高氏則因爲丁會和高煥的緣故,明明白白地站在陸沉那一邊,這個時候自然不會反對遷都。
如此便只有一個博越陳氏,再加上永新王氏、確山吳氏、平江孔氏等世族,雖然他們反覆勸說兩位宰相慎重,終究無法改變大局。
經過十來天的商議,滿朝公卿幾乎磨破了嘴皮子,最終無比艱難地形成一個決議。
遷都將分爲三步,朝廷先派出禮部尚書孔映冬和工部尚書朱衡,即刻率數百名官員和幹吏北上河洛,對河洛城進行一次細緻的檢查,包括皇宮、官衙、官宅的檢修和劃分,聖駕這一路上的起、行、停、駐,皇陵、太廟和天壇等關鍵場所的修繕。
第二步,預計於今年九月上旬,右相許佐率各部衙次官以及一部分官員,前往河洛將朝廷的架子搭起來。
第三步定在十一月上旬,天家、宗室和文武百官在禁軍的護衛下啓程前往河洛,趕在年前於皇陵祭祖。
屆時永嘉及周邊地區會升格爲南直隸,政治地位僅次於京城河洛。
朝廷將設立南直隸總督一職,與其餘各州刺史、江南大營主帥一道負責江南各地的安定。
隨着遷都一事開始進行,永嘉城變得格外繁忙,一輛外表普通的馬車就在這般略顯混亂的氛圍中,悄然駛進城內。
“等等。”
車廂內傳出一個蒼老又平靜的聲音。
一名三旬左右面白無須的男子上前問道:“秦大人有何吩咐?”
車內那人道:“陛下讓我立刻進宮?”
男子名叫呂威,現爲內侍省內府令,乃是寧太后的親信宦官之一。
雖然頗得寧太后器重,呂威在車內那人跟前顯得極爲恭敬,當即垂首道:“陛下並未明言,不知秦大人是否有事要辦?”
車內那人道:“既然順路,先去一趟織經司總衙。”
呂威一怔,隨即面露難色,他已經接到苑玉吉傳達寧太后的旨意,務必要遮掩行蹤,不能讓太多人知道秦正返回京城。
車廂之內,秦正臉上不悲不喜,淡然道:“陛下召我回京,想來不是爲了單純見我一面,那麼藏着掖着有何必要?織經司行事固然不講究光明正大,但也不必刻意走陰詭的路子,平白讓人心生猜疑。走吧,稍後老夫會親自向陛下解釋,怪不到你頭上。”
呂威不敢遲疑,連忙應道:“是。”
約莫一刻鐘之後,馬車來到那片青灰色建築的大門前,這時呂威突然發現周遭出現不少身影。
當秦正從馬車中出來那一刻,遠處那些身影沒有冒失地靠近,呂威卻明顯感覺到空氣中氤氳着激動的情緒。
織經司總衙很快有了反應。
秦正走上石階負手而立,仰頭望着織經司的匾額,片刻後便有一羣官員衝出來,爲首之人正是現任提舉蘇雲青,在京的兩位提點鄧俊飛和施皓陽,以及衆位主押官、簽押官、勘契官、押司官和指揮。
大部分人臉上浮現驚喜和振奮的神情,然後在蘇雲青的率領下,行禮道:“拜見秦大人!”
“諸位不必多禮。”
秦正微笑道:“老夫奉陛下旨意入京面聖,因爲這幾年遠離京城頗爲想念,所以順道過來看看你們。”
這短短一句話讓衆人心情各異。
織經司雖然不是當年朝廷南渡之後才設立,但確實是在秦正手中一步步發展壯大。
從元康十一年到建武十五年,秦正以一己之力撐起織經司的骨架,像蘇雲青這樣的有才之士,都是他手把手地培養教導,然後成爲李端最可靠的眼睛和耳朵。
那些年李端面臨內憂外患的艱難處境,織經司可謂他的關鍵臂膀,幫他一點點壓制住江南門閥。
沒有秦正就沒有織經司,這是絕大多數人心中認可的事實。
即便他離開京城已經三年,依舊沒人敢輕視他對這座特殊衙門的影響力,更不知道水面之下還藏着多少他的心腹。
蘇雲青對此心知肚明,譬如除陸沉之外的十一名幹辦,他到現在都很難徹底摸透那些人的底細。
秦正望着眉眼間泛着疲憊的蘇雲青,認真地說道:“這幾年你辛苦了。”
聽聞此言,蘇雲青心中百感交集。
其實這大半年來他的日子頗有些難熬,因爲他和陸沉的關係已經擺在明面上,無論寧太后是怎樣的性情,都很難接受織經司的首腦和軍方魁首穿一條褲子,若非禁軍還處在沈玉來的控制之下,恐怕她晚上都不敢讓年幼的天子獨自就寢。
因此讓蘇雲青邊緣化是一個必然的過程。
看在陸沉的面上,寧太后的諸多安排顧及到了蘇雲青的體面,她儘可能直接讓下面的三位提點辦事,明面上依舊給予蘇雲青足夠的尊重。
只是這終究會讓蘇雲青的處境越來越尷尬。
一念及此,蘇雲青喟然道:“不辛苦,盡職罷了。”
“這樣僵着沒有必要。”
秦正搖了搖頭,溫言道:“我知道你不是捨不得這個官位,陸沉那邊肯定也給你留了位置,待會我會向陛下奏請,罷免你的織經司提舉一職,往後你就去幫陸沉做事吧。雲青,從當年你加入織經司開始,我就很欣賞你的才幹和忠耿,這十幾年你爲大齊出力良多,沒有必要繼續夾在中間。”
周遭一片寂靜。
蘇雲青望着秦正真誠溫潤的目光,心中塊壘逐漸消散,拱手一禮道:“多謝大人成全。”
秦正不復多言,看向衆人道:“老夫要入宮了,諸位自去做事,不必相送。”
對於他三言兩語就定下現任提舉蘇雲青的前途,這些織經司的官員並無任何詫異,相反他們似乎覺得這是一件很尋常的事情。
所謂理該如此。
“恭送大人。”
衆人整齊行禮,目送秦正登上馬車。
那些隱藏在周遭角落裡的織經司密探,他們崇敬的視線緊緊追隨着那輛普通的馬車。
不久之後,馬車在和寧門外的廣場邊緣停下,秦正看了一眼恢弘巍峨的皇城,隨即整理衣冠邁步向前。
等他來到和寧門下,內侍省少監苑玉吉已經在此恭候。
行走在熟悉又陌生的皇宮裡,秦正目不斜視,規矩一如當年。
及至文德殿偏殿,寧太后已經屏退其他宮人,只留下那位心腹女官若嵐。
“老臣秦正,拜見陛下。”
秦正一絲不苟地行禮。
寧太后不等他跪下,便目視苑玉吉扶住,然後起身道:“秦卿無需多禮。”
秦正沒有強行大禮參拜,順勢直起身來。
寧太后發現他和三年前離開京城時相比,容貌並未蒼老太多,可見這三年他在桑梓之地過得還算舒心。
想到這裡,她微笑道:“三載不見,秦卿風采依舊,哀家甚慰。”
秦正從容答道:“不瞞陛下,老臣這幾年盡享天倫之樂,又得悉我朝邊軍大敗強敵光復河山,彷彿年輕了好幾歲。”
寒暄過後,君臣二人落座。
寧太后何等敏銳之人,自然能感覺到那股疏離的氣氛,因而心情愈發複雜。
在她思索如何開口的時候,秦正主動說起方纔在織經司總衙的小插曲,最後恭敬地說道:“還請陛下恕罪,老臣自作主張,答應蘇雲青辭官之請。”
寧太后略顯尷尬地說道:“無妨,其實哀家亦知蘇雲青不適合繼續掌管織經司,縱然哀家相信他的忠心,他自己也會感到煎熬。原本想着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召他入宮面談,只是這大半年來大事一樁接着一樁,因此耽擱下來。”
秦正稍稍沉默,他知道寧太后爲何要將蘇雲青留在京城,說到底只是不想讓這樣一個熟悉織經司機密、深諳密探運作流程的人才離開,成爲陸沉麾下的得力臂助。
因此即便蘇雲青已經逐漸被排除在織經司的核心之外,寧太后依舊不肯鬆口。
站在寧太后的角度,她並未虧待蘇雲青,更沒想過要害他的性命,只是儘可能多留他一段時間,至少要等到遷都之後再放他離開,何錯之有?
看着寧太后眼中那抹侷促和緊張,秦正不再繼續先前的話題,緩緩道:“陛下,老臣知道您很不容易。”
寧太后袖中的雙手下意識攥緊,勉強笑道:“哀家其實沒有做什麼,都是淮安郡王、兩位宰相和朝中文武用心國事。”
“老臣不是指這些。”
秦正搖搖頭,隨即輕聲問道:“陛下,您召老臣回京,不知需要老臣做什麼?”
寧太后定定地看着他。
似乎想要看穿這位三朝老臣的本心。
但她只能看見對方那深邃如海的眼神,隱約帶着幾分悲憫。
這一刻所有的苦楚和酸澀彷彿猛然間爆發,三年以來不斷累積的壓力猶如轟然垮塌的高山,寧太后不知不覺間紅了眼眶。
苑玉吉和若嵐大驚失色,卻又不敢冒然開口。
秦正依舊靜靜地坐着,良久之後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