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他陰寡月年少卻歷經艱難與風霜,依舊被他這一句話弄得身形一顫。
華胥樓主慕華胥,果真是閱盡千帆之人,才短短數日,他便在他面前“穿幫”了。他的確不是靳南衣,又有什麼理由替自己辯解呢?他一瞬沉默,緊抿着薄脣,微垂着頭,纖長的睫羽輕輕顫動。
他的沉默讓慕華胥很是詫異,而他心中憤慨,竟然有人敢假扮他的摯友!
“拿下你的面具!”慕華胥雙手插着腰,冷冷道。
他這一句,讓寡月平淡的笑出聲來:“華胥樓主難道見過傳說之中的易容術?樓主的想象力真是令人佩服。”
“你……”慕華胥緋袖一甩,強壓住胸腔中的滔天怒火。
待冷靜下來,他扭頭望着依舊面色不改,恬靜安詳的陰寡月道:“不是易容術那是什麼?你別說你生來就是這麼一副容貌?哈哈哈……我慕七可沒見過世間有這麼相像的兩個人!”
白衣的少年緩緩的攤開雙手道:“這的確是我的真容,無論你信否。”
慕華胥止住了笑,似乎是瞬息之間他便閃身至陰寡月面前,四目相望,他們能聽聞和感受到彼此略顯急促的呼吸。
男子微涼的指尖掃過少年的面頰,滑動至少年的下巴,惹得少年身形輕顫了一瞬。
指下的感覺沒有絲毫異樣,沒有動過手腳的痕跡,與手指貼合的肌膚光滑而富有彈性,慕華胥手抖動了一下,他的確沒有見過傳說中的易容術,那種只存在於方術家的著作裡的東西,若不是在他確定這人不是靳南衣後,他也不會往那方面想。這會兒反倒是他顯得有些不可理喻了。
“你到底是何人?有何目的!靳南衣呢?”男子斂起眉目裡的妖嬈,以冷凌的語氣道。
少年緩緩地擡起頭看向他:“我可以告訴你,你先讓我見‘九弟’。”
慕華胥絕不是喜歡糾結之人,他輕叩了一個響指,身後一卷竹簾就被捲起,寡月聞聲望了過去,就見一室的緋色簾幔後有一張緋紅的大牀,大牀上躺着的正是顧九。
只是一瞬少年麋鹿般溫順的眸子燃起熊熊烈火,也是眨眼之間的功夫,他已經揪起慕華胥的衣領,聲音沙啞地道:“你把她怎麼樣了!”
慕華胥一愣看他病弱也不像是假,緣何還有力氣支撐着來制衡他,方纔他速度之快,連他都沒有反應過來……
“你想我把‘他’怎麼樣?”他挑眉道,“是將‘他’送去做小倌,還是……”
“轟”的一聲,一拳頭就落在了那人精緻的臉上。
“你……無恥!”他怒吼道,修長的手緊捂着胸口,“咳咳咳……你若是對她做了什麼,我就是拼了這條命不要都要和你同歸於盡。”
他咳着俊臉上也咳出紅暈來,纖長的睫羽上沾了些許水汽,不知是汗水還是咳出的眼淚。
慕華胥出奇的沒有惱怒,反倒靜靜的凝着他,若是,他本來的容貌和靳南衣一樣,那麼他是不是要重新審視一下這件事情。還有,這人對顧予阡的在乎是不是太過了些……
緋衣男子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臉;又理了理自己凌亂的衣袍,方很是認真的解釋道:“我沒有對她做什麼。”
他垂下手,偏頭凝着白衣少年,再道:“那麼你該告訴我事情的前因後果,你,到底是誰?”
寡月鬆開緊握成拳的手,江南人皆言華胥樓主一言九鼎,他想他可以信他一回,在得知顧九無事後他才長吁一口氣,全身有些疲軟的扶着梨木大桌坐在了一旁的梨木大椅上。
慕華胥見他如此難受,思及他方纔竟能使出那麼大的力氣將他的身子提起,眉目一黯。
寡月舒緩下來纔開始道出數些日子前的一切……
“什麼?他死了!”緋衣人一掌拍在了梨木大桌上,茶壺與茶杯都隨着那一掌傾倒。
“你比我更無恥,他死了你都不告訴我!”那人妖嬈亮麗的眉眼裡滿是哀傷。哀傷如此真實,寡月也爲之動容。
寡月抿了抿乾澀的脣,沙啞道:“南衣哥哥,讓我不要告訴任何人。”
“連我也不告訴?”慕華胥被這麼一唬,呆呆地順着寡月的話說,突然心中哀傷感更甚,什麼摯友,什麼生死之交,前一刻把你給哄着,後一刻,他入了土都不告訴你。
寡月輕輕頷首,不再說話。
慕華胥隨着他這麼一頷首,怒火與哀傷齊集胸間,他從椅子上跳起,隨手砸了一個杯子。
“他連半個念想也不曾給我留下,他就這麼不拿我當朋友?”
那人發了飆,似乎是見到什麼就想去砸,杯子和茶壺砸完了,那鳳眼一掃,又伸手要扯一旁木架上插着花的美人斛,捏了下,似乎是嫌重了,拿不起,停了手。奈何心中惱意更甚三分……
寡月見他這一派紈絝張狂的做派,心下搖頭,深深嘆氣,江南第一樓的樓主,外人眼裡,主商海之沉浮,不可一世的慕華胥,他哪裡也不曾想到,會是這般模樣。正當此時他想起一件事情……
慌亂間,他在懷中摸了摸,有幾封信,南衣死時叮囑過他,所以他一直貼身帶着。他拿出打開一層包着的紅布,果然看到有一封愕然寫着四個大字:慕七親啓。
“咳咳咳……”寡月咳嗽着示意那貨消停下來,又平淡道,“你過來。”
慕華胥一愣,倒是很乖巧的朝寡月走去。
寡月將黃褐色的信封遞與他,道:“想來哥哥生前還是念着你的……”
寡月收好紅布包,這信不是留給他的他不會看,靳南衣知他,就不曾將這信箋餬口,這是對他的無比信任,他知。
慕華胥凝着那信封上的四個字:慕七親啓,心中一陣暖意,是靳南衣的筆跡,這筆跡他看了多年,他自是骨子裡的熟悉,他從信封內取出信紙,只此一瞬恍然大悟——
“慕七,很遺憾,因爲我的軟弱與動搖,終其一生我都無法再回汾陽,也無法再入長安……請替我照顧好我的弟弟,助他和我……南衣。”
華胥捏握着薄薄的信紙,只覺得沉重得如同一塊烙鐵,他將信摺好重新塞回信封內,貼胸收好,這是那人走盡一生,留給他最後的東西。
沉默半晌,華胥遊離的目光瞥向東面牆上的一個近似於櫥窗的櫃子,只是那櫥窗不是現代透明的,琉璃的雜質還很多,不過已是上等,透過那琉璃能看清櫃子裡面的東西,最醒目的是一柄團扇,那團扇上繪着一枝寒梅……
正當寡月疑惑的時候,慕華胥已走向那櫃子,伸手將那柄團扇還有一卷畫軸取出攤放在書案上。
華胥的臉上寫滿追憶,脣角高高揚起,他柔聲道:“那日他下棋輸了我,被我逼迫着畫了這女人用的玩意……”
雖是寥寥數筆,一簇寒梅落筆蒼勁,而一旁題詞卻是落筆風流。
寡月能想象南衣被逼迫着繪此團扇時溫柔又無奈的神情,他精通音律卻不大擅長繪畫,看來以後要悉心研究一下畫作了。
慕華胥兀自的打開那捲被金絲線捆好的畫軸,兀自的說道:“南衣一生鍾愛梅花,所作之畫以梅花較多,他筆下的梅花
集堅毅、秀雅於一身……”
寡月望向書案上攤開的畫梅圖,是一副工筆梅花,畫面上描繪綠萼梅兩枝,一俯一仰,婀娜多姿。梅開似玉蕊佔風,瓊葩含露,綽約玲瓏,清幽冷豔。扶疏的瘦枝玉蕊清冷、暗香涌動,屬宮梅。以勾勒法淡墨細線寫出花瓣,再層層填色,以水墨繪枝,重彩染花,強烈的對比映襯,生動的體現了寒梅冰肌玉骨之美。從畫作透視人的心靈,南衣工筆之作多染其人溫潤柔和之色,寫意之作卻多落筆風流,這許是受了汾陽靳氏之書法的影響深厚。看來,日後若是真去了汾陽,回了長安,他還有很多東西要學習。
“寡月。”慕華胥喚着這個陌生的名字,南衣信中隱其姓氏,只是稱呼他爲寡月。
“我受南衣遺言助你一臂之力,你只消記得南衣託付你之事。”慕華胥沉聲道。
寡月凝着他,微蹙的眉舒展開來,他相信事情南衣已經在信中交代的很清楚了,也相信這人能許諾就一定能完成。
“寡月多謝樓主。”他頓了下再道,“天色已晚,是否……”
他還未說完一旁側門裡就走來一黑衣人:“主子,那公子醒了,嚷着要見你。”
寡月一聽就要隨那黑衣人進屋,卻被慕華胥攔下:“我去見她,我有話要對她說。”
華胥自知寡月不會依他,忙道:“我不會對他怎樣的。不過我倒是好奇了,他又不是女子,奈何一談到他的事情你就如此緊張…。?”
白衣少年身子顫了下,不想讓他看出端倪,方點頭妥協。
——
“慕華胥,你卑鄙!”
慕華胥的身影方出現在緋色簾幔處,坐在緋色大牀上的女子便揉着發昏的腦袋朝他吼道。
男子怔了片刻,手指捋起自己鬢角一縷青絲,笑道:“你和他還真是像,一個罵我卑鄙,一個說我無恥,若是叫旁人聽了去,還以爲你們是小兩口呢。”他邊說邊坐在了顧九的身旁。
他……
顧九一聽再一想,便知道這騷包男口中的“他”指的是誰了!
“他來了?他在哪裡?!”顧九一瞬緊張,坐起身子,就要下榻去尋陰寡月。
一雙手握住她的臂膀,她僵直了身子。
慕華胥同她一樣僵了一會兒,只因手中的手臂,太過纖細……他又憶起數個時辰前他將顧九抱回來的時候,“他”的輕盈與柔軟……這樣的纖細與柔軟又如何出現在男子身上?原是如此……
狐狸眯起了美目,難怪那廝對這人如此緊張,他脣一勾、先道了一句:“你沒有話要同我說話嗎?這會兒出去了日後就沒得時間說了,顧姑娘……”
狐狸臉上帶着玩味的笑,將“顧姑娘”三字咬得極重。
顧九眉頭一蹙,猛地偏頭望向他。
“你。”她凝着他,驚恐又訝然,“你都知道了?”
他鬆開手,再度勾脣,露出一個妖冶的笑,道:“我可是閱人無數的華胥樓主,我有什麼不知道的!”
顧九看着他自戀的樣子,還真是……
“我差點忘記了!”顧九突然怒瞪着紅狐狸,白嫩的手指指着他道,“你竟然對我用了迷香!沒想到堂堂華胥樓主,竟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
男子眼眸一沉:“你竟然能知道迷香?”迷香非大雍所產,因他生意做得大,只有遠去西涼的商旅纔會購得此物。
他調整了一下姿勢再道:“顧姑娘,慕某還真是好奇了,姑娘從何處知道這迷香的,莫非姑娘不是大雍人士?”
顧九一震,迷香在現代電視劇中很常見,她小時候就知道了,難道這裡的迷香很難得到。不過她確定了一點,這人的確對她用了迷香。想着就讓人咬牙,也不知這人有沒有對她做什麼?
見顧九一副發難的模樣,華胥莫名的想笑,覺得逗弄她倒是很有趣:“那人那麼在乎你,如果我告訴他我是用這雙手抱着你一路從華胥樓側門走近內室的,你說他是會宰了我,還是殺了你,再自殺……”
顧九凝着這紅狐狸,眉頭越擰越緊:“沒有如果,死的絕對是你!”
那人被顧九的氣勢一駭,心下微悸,方道:“沒有啦,本樓主纔不會做下人做的事,不過是……”
“是什麼?”
“要袁……”華胥方要解釋,卻覺得越解釋越不清楚,“不是不是,這不情況緊急,你也別放在心上了。”
“你!”
他捏住顧九送來的拳頭,道:“顧姑娘,別鬧了,我們說正經事。”
顧九被他一句“別鬧了”弄紅了臉,這叫旁人聽了去,還真說不清了。
“今日我也瞧見了,姚家的不會放過你們‘毓秀坊’,怎麼樣我們來談個條件如何,我借你錢財,你幫我對付姚家的。”他微眯着眼說道。
幫他對付姚家?爲什麼要幫他?顧九心裡一百個不願意同這騷包男合作。
見她一臉不賴,慕華胥,雙手抱胸道:“你不想我幫寡月了麼?”
聞言,她一震,顫聲問道:“你都知道了。”
“如何?本樓主不光知道寡月的事情,還受南衣所託助他一臂之力,那麼,你是不是更應該巴結一下本樓主呢?”他漂亮的眼睛打量着顧九,讓她在他眼底無處遁形。
半晌,一室沉靜,她才淡淡道:“好,我答應你。不過我只能盡我所能先對付華繡坊,整個姚家霸據着江南紡織,勢力太大,我不行……”
“我想樓主也是這麼認爲的,不然以樓主在江南的勢力,又如何想着要對付姚家的?那姚家的又有何誘人之處?”
“哼!不是我想對付姚家的,只是那洛營的處處擠兌我,自來瞧不起一身銅臭的慕七,我教的稅銀比哪家的都多,那洛戰楓道貌岸然,狗屁正直,老子看他不爽好多年了,這不是聽人說他家獨寶兒子來年開春就要到姚家去下聘禮了,洛營的鬥不垮,先鬥垮他家親家再說!”
慕華胥發了一大通牢騷後,扭頭望着顧九道:“想不想把生意做大?我借銀子你。”
顧九狐疑的望着他:“爲什麼找我?這江南繡坊,布坊,成衣鋪那麼多,比毓秀坊的好的不知幾多,怎麼就找了我?”
“哼,這幾日接錯了九爺的都說九爺聰明,我看就是個榆木腦袋,這‘毓秀坊’可是南衣的鋪子,就算他生前再不怎麼喜歡打理,他死後你接了去,我怎地不會祝你一臂之力?”慕華胥憤憤地道。
這樣一番話下來,顧九倒是將要說他“公報私仇”的話給嚥了下去。
“好。”她到底是答應了,“若是予阡有能力不及之處,請慕七爺諒解。”
她方說完就聽得門外有人在說話:
“靳公子,你不能進去。”
寡月哪裡由得他說,他等了這麼長時間就未見二人從那房裡出來,就算是下棋這一盤棋也該下完了。
他方入室就見那二人一臉驚愕的樣子,顧九坐在牀榻上,紅狐狸站在牀榻前。
少年快步走進,一身冷凌難以消散,他從慕華胥身前走過,再牀榻前蹲下,拿起牀邊的布鞋,握住顧九的腳,替她穿上。
顧九從他的沉默之中似乎讀出深深的無可奈何。
亟待他給她穿好布鞋,才柔聲道:“跟我回家。”
家……真是一個讓人溫暖的字眼。初來時的孤獨感,能被他的溫柔填得滿滿的,他便是這麼一個人,免她驚,免她苦;免她無枝可依。
“嗯。我們回家……”她柔聲道,從牀榻上起來,扶着他。
寡月朝慕華胥一揖:“樓主,我們先行告退了。”
他拽着她的手,由不得她開口,就拉着她往外走去。
慕華胥眉目含笑,狐狸眼靈光一閃,衝着顧九道:“九爺,白日裡我說得可是認真的。”
他這般一說兩人身形同時一滯。
顧九茫然的回過頭來,回道:“什麼?”
“兩用抱枕啊,我的好九爺,你可記得給我畫一個……”
“……”
顧九突然間想化作雷電劈死這貨!她偏頭餘光瞥了眼臉色一時間變得很不好看的陰寡月。
突然換作她拉着少年逃也似的離去。
身後還傳來那邪魅張狂男子嬌聲高呼:“九爺,你可別忘了。”
顧九臉色瞬間更難看了三分……
在內閣外的長廊裡她才鬆開寡月的手,一前一後的走着,也不知是什麼時辰了,只聽到長廊外的雨聲,涼風過處,她伸出空出的手攏了攏衣服,突然覺得有些涼意。
身旁的人心細如塵,感受到了,伸手將她拉得更近了些。
她挨着他,涼風被擋着了些,暖意也自心底升起。
走過長廊,再入垂花門的時候,他二人瞧見袁捷。
“主子命我拿把傘給二位捎來。”
袁捷把傘遞與寡月後離去。
寡月撐開傘,給顧九讓出大半邊。
“樓主還真是小氣,就不捨得多給一把。”顧九輕嗤道,不過雖說那人脾氣不可捉摸,卻也是心細的。
那人突然在垂花門扇形窗那裡停下。
他依舊握着她的手,凝着她,沉聲道:“他曉得你是女子了?”
顧九被他握着的手抖了一下,凝着他的眼睛瞬間低垂下來,點頭。
她似聽到他淺淺的抽吸一口氣,之後……猛咳起來。
涼氣入肺,她懂,便伸出一手去拍他的脊背。
他緩解了些,啞着嗓子道:“走吧,衛箕在等着了。”
她跟着他的步伐穿過垂花門,走了不遠就到了院子。
院子裡,衛箕已經牽着馬車候在那裡了。
“主子,九爺。”衛箕衝他們一笑。
顧九對他點頭一笑:“回家嘍!”
寡月伸手扶着她,衛箕搭了一把,顧九很是輕鬆的上了馬車。
寡月目光在內閣處,停留了片刻,似乎生出某種想法來,是否該快些給她一個名分了……
繪着寒梅的馬車從華胥樓的院子裡行駛出去,過華街,經百戶,直向城郊駛去。
——
次日,毓秀坊。
一輛馬車在毓秀坊門口停下。
馬車上走下一個靛青色衣袍的少年,春風得意,她一掀衣袍跨過門楹,登堂入室。
“九爺,您可算是來了!”蘇娘急急忙忙的跑來朝顧九說道。
“嗯?發生何事?”顧九問道。
蘇娘腦海裡整理了一下說辭方說道:“昨日個洛將軍府上的一個丫鬟過來說要定製一個洛少將軍的抱枕。洛少將軍的畫像已經給送來來,昨兒夜裡彩魚幾個湊合着下了筆,可是我看了底稿怎麼看怎麼覺得不對勁,好像差了點什麼……”
“洛少將軍?”顧九蹙眉嘀咕了一聲,“可是洛浮生?”
蘇娘深抽吸一口氣:“爺,您小聲點!”說着便附在顧九耳畔道,“正是這洛營的洛少將軍,洛浮生。”
原來真是他啊!
昨日個慕華胥所說的洛營的將軍就是他老爹?那她這不是要幫着慕華胥對付阿九的小竹馬?
“蘇娘你去忙吧,底稿的事情交給我來做,叫硃紅給我泡杯茶就是了。”
“好勒。”蘇娘一面答一面心底裡納悶起來,這九爺爲何每次都要硃紅伺候着,她給用心安排的赭石也不要,莫非……
蘇娘心下一緊,這瘦身板的九爺品味還真不一樣呢,她微微汗顏了一下,仔細一想又覺得九爺能看上硃紅也不是不可能,這民間說法不是長得又白又胖能生兒子麼?九爺能看中硃紅也不失一件好事,硃紅到底是個自己人。
——
已是次日凌晨,這一日顧九又沒有回梅花廬,全是拜“洛浮生”所賜。昨夜給寡月的信要衛箕送回去,她才安心留下。
“九爺。”硃紅已不知道自己是第幾次端着茶水進來了,可是九爺關於“洛少將軍”的底稿還未打完。她白日就見赭石將九爺扔掉的紙團,撿了一大簍子出去了,這會兒進來地上又生出許多。
顧九總算是畫出一個她認爲非常神似的“洛浮生”來!方收了筆,就將那紙條遞與硃紅。
暗紅色衣衫的小人兒,一柄寒槍,大大的眼睛英氣十足的容貌,劍眉微皺,小拳頭緊握,這便是她記憶裡的洛浮生。
“哇,九爺,你出馬果然就不一樣,這畫可真神了,真的很像以前遠遠看到的洛少將軍呢!英武不凡,氣質俊雅。”硃紅說道,一方面她心憂九爺的身體想要九爺早些休息是真,另一方面這畫畫得神似也是真。
方接過她遞來的茶的顧九一愣:“英武不凡、氣質俊雅?誰教你的?真看不出來小朱紅還會這些文縐縐的詞……”
硃紅連忙擺手道:“九爺你可別誤會了,奴家都是道聽途說,奴家哪裡會這些詞彙,都是以前洛少將軍的軍隊走過街心的時候,那些仰慕的姑娘們癡癡的念道的。您不知得知這洛少將軍喜歡姚氏嫡女時,不知碎了多少姑娘們的心呢……”
“還有還有,前幾個月七夕佳節的時候,洛少將軍還將全城的煙火購買去,足足用全城的煙火在軒城的天空中弄出姚家嫡女的名字,那叫什麼來着,後面兩個字奴家不認識……”硃紅撓撓頭。
“倒也是個癡情種!”顧九漫不經心的回了一句,放下茶杯,她揉了揉發酸的塊睜不開的眼睛道,“給秦彩魚,叫她繡得認真點。”
知道這洛家的和姚家的有這般牽連,她可不能大意了,只是這洛浮生,怎麼可能看上這種東西?顧九不由的懷疑起來。
洛府的丫鬟,難道是看上自家少爺想討少爺歡心的女子?畢竟是有錢賺,且付過押金,蘇娘還收下了,她亦是騎虎難下的熬了一個晚上纔給畫到滿意。只是她滿意了不見得別人滿意啊……
一日後,姚家嫡小姐的丫鬟紅綃如約來毓秀坊取走了貨。
姚府一處院落,木窗大開,透過窗櫺,妝臺前坐着一個少女,一身簇新的藕合紗衫,她伸手在面前的口脂盒子裡,用中指蘸取了一點口脂,邊塗邊對身後負手而立的丫鬟道:
“紅綃,你說着洛哥哥見了別人把他畫成這般能生氣麼?”方纔紅綃將抱枕拿來時,她便是拿着抱枕瞅了半天。
紅綃搖搖頭,想起洛少將軍那張冷凌的臉搖搖頭,少爺們的心思豈是她這做奴僕的人能揣摩的。
“那紅綃就陪本小姐演一出好戲,洛哥哥可是最疼我了……”少女脣邊揚起一抹得意的笑,她隨手將口脂盒子蓋上,又拿起小木梳有一下沒一下的梳着自己的秀髮,“算算日子,今日也十一了,這中旬一至,洛哥哥也該來看我了。就是不知他十一來還是十九來……。”
紅綃不知怎麼接下句,心道小姐她這是什麼意思呢?洛少爺對小姐的在乎是有目共睹的,只是近日戰事緊湊,便是忽略了小姐。
黃昏的時候,從洛營趕來的洛浮生果然來了姚府,這三年每月中旬,就算是公事在身他也會雷打不動的跑一趟姚府,這一來似乎是成了家常便飯。
姚府的小廝接下洛少將軍遞來的戰甲。
“馬別牽到後院裡了,我去看了小姐便走。”他對身旁的隨行說道。便快步朝姚瑋瑢所在的院落裡走去。
一路的丫鬟小廝們見了他,紛紛低頭行禮,他看也未曾看他們,見美人心之切,她們自不會能懂。
“瑢兒。”男人腳還未踏過門楹便喚了一聲。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三年了,姚瑋瑢已習慣這樣的日子。若是日後離了這聲音……她有些不敢想下去,不過再想,她早就將此人吃得死死的,誰離了誰活不成還不可知呢。
那人方進來,就從少女身後將少女摟抱住,羞得一旁的丫鬟們紛紛退下,給他二人騰出空間。
“每次來,都怪讓人家難堪的。”姚瑋瑢說道。
“難堪?是嗎?”洛浮生皺着眉說道,“不想我嗎?”
“誰想會你啦,真真是討厭!”女孩半嗔半怒地說道。
那人不依不饒,反手摟緊她笑道:“那容我想你便是。”說着脣就要覆上少女的脣……
少女避開他的脣,道:“一身汗臭味,許是從軍營裡回來!”
“你就喜明知故問。”男子笑道。
“你就不能洗個澡了再來?”姚瑋瑢捂着鼻子說道。
“見你心切。”他從來都是直接。
她倒是信他的,洛浮生從不掩藏自己心裡的真實想法,可是她卻想看到一個男子含蓄的樣子,這樣的粗獷,讓她沒有成就感……贏得太過輕易了……
本就是如此太輕易得到的東西,世人都不願珍惜。
“小姐。”丫鬟紅綃在門外喚道。
“什麼事?”屋內姚瑋瑢道。
“小姐在毓秀坊給洛少將軍定的枕頭奴婢給取來了。”
“哦?那進來吧,讓本小姐瞧瞧。”
紅綃推開門,在姚瑋瑢面前將布包打開,再將那抱枕遞與姚瑋瑢。
姚瑋瑢拿着抱枕瞅了再瞅突然神情便得很難看。
因爲紅綃進房,所以洛浮生乖乖地坐回東側的梨木座椅上,隔得有些遠他看不到姚瑋瑢手中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模樣。
不過他心下歡喜,瑢兒心裡有他便好。
突然,房間裡傳來一聲女子的抽泣聲,那個抱枕就被姚瑋瑢丟到了地上。
“真真是難看死了,哪有人把人畫成這樣頭大身子小的,眼睛似銅鈴似的,她毓秀坊是有意侮辱洛少將軍麼!”姚瑋瑢邊哭邊說道。
“小姐……您別哭了,您別哭了……”紅綃在一旁安慰着,少女的淚卻止不住的往下落。
聽到動靜的洛浮生立馬就趕過來蹲在了姚瑋瑢的身前。
“怎麼了?”他溫柔地伸出手要去拭女臉上的眼淚,卻想起自己常年執劍,手中繭子頗多,怕是會弄疼她了,便手忙腳亂的要找帕子,可找了半天他出門急哪裡曾帶什麼帕子?便心疼的緊直接用袖子去擦她的眼淚。
“洛少將軍,紅綃,真的是頭一次見到小姐哭啊,小姐何曾爲什麼事情哭過,小姐真的是太在乎洛少爺您了……”說着紅綃也落下淚來,紅綃說得不假,姚瑋瑢自幼被人護着,想得什麼得不到的,確實沒怎麼哭過。
經紅綃這麼一說,洛浮生的心似被什麼猛撞了一下,憶起三年前的一幕——
“洛哥哥,表姐姐她是不小心的,你別怪罪她了……”被水琳得狼狽不堪的小女孩小手抓着他的衣角說道,“她不是故意要推我落水的,她也喜歡你呢……”
站在他二人面前的女孩凝着她不狡辯也不反駁,反而一掌推開握着他衣角的女孩,她凝着瑢兒,就像瑢兒是塵土,污濁了她的什麼東西一樣……
瑢兒被她推到了地上,那是他第一次瞧見瑢兒哭泣,第一次,哭得他撕心裂肺,從此便是覆水難收。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離了這張臉,你什麼都不是——”
他不喜歡那張美麗的面孔上,沒有溫情,平靜到讓人覺得算計的眼……而那女子,從小便生得一張魅惑人心的臉,他刻意的排斥,直至後來他都記不得她的樣子……
三年後,他的瑢兒,他珍藏了三年的瑢兒又哭了,還是因爲他……他真是該死……
男子的手骨節捏得發白,他凝着少女,心酸得緊,有些不知所措的道:“瑢兒,別哭了……”
“嗚嗚,太過分了,毓秀坊的人欺負人,她們怎麼可以這樣侮辱你讓我傷心讓我難過……”少女哪裡容得他安慰,依舊哭訴道。
“毓秀坊對麼?”他柔聲道,“明日我便派人去……封了,這樣可好?”他似乎從未動過強權與官威在這江南之地,做過什麼,但是隻要瑢兒能不難過不傷心,他便能去做。
“真的?”姚瑋瑢忽地收起了眼淚,可憐兮兮的望着洛浮生。
男子見她不哭了,勾脣笑得如和煦春風,心裡暖意漸生:“真的,明日就去……”
經他這麼一許諾,少女反倒變得扭捏起來,以帕拭目道:“瑢兒也不想難爲她們的,可是她們做出這種東西來糊弄百姓,可真不知傷了多少少女的心呢。也別太難爲她們了,就封了吧,什麼財產讓她們那些女人留着,到別處去討個生活去,可憐我花十兩銀子做得個最精緻的,做成這般模樣……”
商門嫡親小姐,每個月的月例錢也不過一兩銀子,這十兩銀子也確實夠姚瑋瑢攢的了。
洛浮生經她這麼一說反倒哈哈大笑起來,略顯粗糙的手捏起她的小鼻子說道:“你呀,心疼銀子就跟我說,明日我把我的月例錢派人都給你送來。不過我的瑢兒可真真是個善良的好姑娘!”
姚瑋瑢自是信他的說道做到,也不和他多做糾結了,當即勸他回去。還親自送他到姚府側門,再去給姚老爺請安。
她心情愜意的很,就等明日的好消息了,封了那一直和華繡坊作對的毓秀坊,便是了卻一樁心事,再等洛浮生送來他的月例錢,五兩多的銀子,她又可以託紅綃和紅袖她們去一品樓買從京城來的上好的胭脂水粉了。
心下歡喜,步子也不由的輕快了許多。
“喲,剛會完情郎,便是春風得意‘馬蹄’急啊……”姚思珺迎面朝着姚瑋瑢走來,還不忘嘲諷她數句。
“你!你怎麼可以這麼對嫡小姐說話?跪了三日祠堂還不夠跪的嗎?”紅綃搶着說道。
姚思珺眉頭一挑:“我到底還是個庶出的小姐,你這狗奴才,有什麼資格說話,對了你家小姐那‘蹄子’,不是‘馬蹄’,是‘犀牛蹄子’,只有兩隻犀牛纔會在一起心有靈犀、郎情妾意……嗯哼!”
“小賤人!你嘴癢癢了是吧?你是這麼對嫡小姐說話的?”
“奶孃。”姚瑋瑢快步走到那婦人那裡,“奶孃,我們別理這小賤人,一會兒爹就要回來了,我可不想在我爹面前和這貨大打出手,先帶我去你房裡看奶孃你又弄了些什麼新花樣。”
那夫人陰沉的臉頓時轉晴,衝着自家小姐笑了笑,被小姐挽着離開了。
姚思珺在她們一行人身後,唾了一口。
“姚瑋瑢,我姚思珺活着一日,就看你着愛裝愛演的賤人怎麼死!”
她揉了揉自今還酸脹的膝蓋,朝她哥的院子裡走去。姚家如今就她哥一個庶出子,雖然姚夫人二十六歲自今還想着再生一個,能爲姚元長那廝再添一個白胖小子,也一直爲傳出什麼訊息來,不過她倒是樂意見到,那姚夫人懷不上崽,生不出兒子。這樣再怎麼她哥都能在姚家又一席之地。
方進門,她就問院子裡唯一的一個小廝道:“長河,我哥回來沒?”
那小廝一見是姚思珺忙道:“庶小姐啊,你可得出來了,少爺跑了一趟差,得知你被關祠堂了,又去找老爺了。”
姚思珺“呸”了一口道:“你們這一窩的都他孃的和姚思珩一副德性,他能去找爹放我出來,我姚思珺在樹上爬三圈!準是去找徐先生去了。”
長河撓了撓腦袋,眨巴了下眼睛,很是尷尬的的笑了。
“去房裡把我哥最好的金瘡藥跌打損傷藥全拿來。”姚思珺說道。心想,她方纔一路跟在她們身後,聽到姚瑋瑢那賤人和她的丫鬟說什麼來着?要洛少將軍派人去封了毓秀坊?
聽着倒是個好消息,毓秀坊完了,看那小娘子如何囂張的起來,叫你扮男人,叫你當衆羞辱我!還害得她被罰跪了三天的祠堂抄了三天的經文,這仇姚瑋瑢佔去多數,那小娘子也要算一份,若不是她當衆揭發她,也不會讓她失去華繡坊的暫款權,還讓她顏面盡失,生出這麼多的事來!
對了,她家溫潤俊雅的小相公呢?這毓秀坊沒了,她如何守着毓秀坊等那溫雅公子?想着姚思珺又糾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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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蘇娘和硃紅赭石他們將毓秀坊的大門打開,九爺昨日給他們“開了會議”。先總結了一下最近幾日的“銷售情況”,活得了多大的利潤。待衆人欣喜於毓秀坊終於小有所成的時候,九爺咳嗽了一聲。
末了,才朝衆人說賣完最後一批兩用枕,就不再以這個兩用枕爲主賣了,畢竟當初造出這兩用枕,也不過是因爲華繡坊的人弄出個鴛鴦對枕,用別人擅長的東西來打敗別人,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所以最終九爺還是決定做服飾,衆人也都表示贊同,畢竟九爺的能力大家都見識到了,如今月例錢都漲了,大家也高興的緊。
只是蘇娘搞不懂了,做服裝就做服裝,九爺爲什麼要改動毓秀坊呢。
“赭石,你再拿尺子去量量那邊。”蘇娘對長河說道,“九爺說了外面這臺子能搭多大就搭多大!”
“誒!”赭石忙得滿頭大汗。
一旁雜貨鋪的老闆娘已經瞅着蘇娘和赭石硃紅他們好一陣子了。
“我說蘇娘啊,你們這是要幹什麼啊?”老闆娘叉着腰說道。
“易大娘,我們主子爺有吩咐要再這裡架起個臺子。”
蘇娘方一說完,易大娘便不高興了:“誒,我說蘇素素,你這搭臺子就搭臺子的,幹嘛要搭到我的地盤來,這門口這一部分歸我好多年了,你這搭了臺子,我這外鋪子還怎麼擺啊!”
蘇娘一聽這話,火就來了,走近易大娘些道:“誰說我毓秀坊門口是你的,借你用了七八年,我們毓秀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真當是你的了?現今主子爺要搭臺子,我管你什麼內鋪子、外鋪子,這臺子我今兒個,找人搭定了!”
“誒!”易大娘也是個火脾氣,這剛一起爭執,雜貨鋪的小廝都出來了,這雜貨鋪可不比繡坊,小廝都是身高體壯的,能挑能抗的,光看陣勢毓秀坊就輸了一半。
“還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兒個不相干的人來鬧事,怎地,今兒個你這做了十幾年的老鄰居也要鬧事了?真當我們毓秀坊的人世好欺負的?”蘇娘心裡清楚,這些日子這附近店子裡的人都在毓秀坊,說她們賺了多少多少銀子,這生意一好別人都眼紅了,都心裡不平,心裡不平就要扯出些事情來。
本是無關痛癢巴掌大的一點地方,這雜貨鋪還就不放過了,要得,你們得拿銀子來得,賺那麼多銀子不是麼?
“真要打?等九爺來了打!還有,易大娘,你當家的還沒回來,你做得了主?”蘇娘大聲說道。
易大娘一聽支吾了一聲,便沒了聲,氣惱着帶着小廝們進去了。
蘇娘一手招來赭石道:“去給九爺通信,要爺今天來時將毓秀坊的房契給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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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寡月當着衆人說話可能是這種形式,希望大家習慣:
“南衣久仰大名。”寡月對那官員笑道。(因寡月畢竟不是南衣,又借用了南衣的身份。)
如果是:“南衣久仰大名。”南衣對那官員笑道。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