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閣之外,洞龍湖水波不興,宛如一面巨大的鏡子,倒映着天空之上那亙古未有的奇景。
那並非單純的日月星辰移位,也不是簡單的風雲變色。
隨着那金色波紋間隔越來越短的一重重擴散,整個世界,從物理的法則到形而上的概念,都彷彿被浸潤到了那金色之中。
天空與大地的界限變得模糊,那天空之上的星河彷彿流淌到了地面上,隨着金紋擴散,塵埃與草木都被暈染,透出內裡深邃廣袤的宇宙奇景。
真正地彷彿是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而天空上的星辰不再遵循固有的軌跡運行,而是圍繞着一個無形的中心,緩緩地、莊嚴地旋轉着,宛如在拱衛着自世界誕生以來,那唯一的“道”。
“嗡——”
又一道金色的波紋從中心方向盪漾開來,一圈,又一圈,拂過山川,掠過江河,也穿透了附近劍閣駐地的大陣。
在顧芳塵的佈置下,劍閣弟子聽從閣主寧無珍和“劍聖”寧送君的命令,作爲修行者的主力,參與了這場大戰。
如今正駐紮在戰場不遠處的一座山峰之上。
而此刻,無論是在山峰上休憩,還是在戰場上廝殺的所有劍閣弟子,全都不約而同停下了動作,驚訝地仰望着這片正在被重塑的天空。
還有不少修爲較高的長老,面色駭然地伸手摺下旁邊的花草,看到了上面出現的異象。
他們不理解這背後所代表的意義,但那股瀰漫在天地間的浩瀚威壓,卻讓他們的道心都在不自覺地顫抖。
那是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敬畏,彷彿螻蟻仰望明月,凡人窺見神明。
無論這代表的究竟是什麼,今天過後,一切註定天翻地覆!
寧送君站在山巔的最高處,身旁的寧無珍亦是神情凝重。
寧送君的手緊緊握着“連星”的劍柄,他的目光穿過天地之間的距離,死死地盯着那片星河的中心。
“這股力量……已經超越了‘道’的範疇,它在……定義‘道’。”
他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心中已經掀起了驚濤駭浪。
寧送君,包括其他的修行者,都曾親眼見過“儒聖”謝謙出手,那言出法隨、改天換地的力量,便已是凡人眼中的神蹟。
但此刻,天穹之上那股正在重塑世界規則的力量,卻比謝謙所展現出來的力量更加浩瀚,更加……本源。
謝謙作爲一品,固然已經是他們眼中修行者的極限。
但此刻,寧送君所感受到的這股力量,卻已經不是修行者所能抵達的程度了。
如果要形容的話,就彷彿,一個畫師正在擦去舊的畫作,準備重新落筆,而世間萬物,皆是他筆下的色彩。
那金紋,給寧送君的感覺,恰恰如此。
也因此,他心中十分擔憂,這力量太過恐怖,不似是此間修士可以擁有的。
那麼……似乎就只有一種可能性。
是“天門”之後的力量!
寧送君心中沉凝,緊緊盯着那星河,緊握劍柄的手指關節都因爲過於用力而微微泛白。
倘若……“天門”之後那需要應白首以肉身鎮壓的力量逸散而出,他們又該如何應對?
一旁的寧無珍也是同樣的想法,不斷地下意識捋着自己的鬍子,顯得有些沉不住氣。
不過,這會兒又有誰能夠沉得住氣?
而就在此時,那片璀璨星河的中心,一道人影緩緩踏出。
那身影,寧送君再熟悉不過。
即便隔着數十萬裡的遙遠距離,即便那身影在無盡星輝的映襯下顯得有些模糊,但寧送君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那個從前讓他心中憎惡鄙夷,如今卻叫他刮目相看的小外甥。
“是……塵兒?”
寧無珍捋着鬍鬚的手也停在了半空,蒼老的眼中迸發出難以置信的精光。
他反覆確認,最終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是他!他真的從‘天門’歸來了!”
老閣主的聲音裡,帶着無法掩飾的激動與欣慰。
這些時日,他們雖按照顧芳塵的計劃行事,封閉山門,坐視青蠻軍隊過境,隨後又給予蕭盈好的白龍軍全力支持,但心中又何嘗沒有過一絲動搖與擔憂?
那可是“天門”,是連應白首那樣的絕世劍聖都選擇以身鎮壓的禁忌之地,其中存在這什麼,都是未知數。
顧芳塵此去,說是九死一生,都算是樂觀的說法。
如今,他不僅回來了,而且是以這樣一種君臨天下、重塑乾坤的姿態,堂堂正正地出現在了世人面前!
這裡的“君臨天下”,可不是什麼形容詞了,而是實實在在的事實。
那無邊的星空,以及那一道道的金紋,出發點,明顯便是顧芳塵!
也就是說,方纔寧送君所感受到的力量,正是屬於顧芳塵的!
寧送君的心情卻比自己的父親要複雜得多。
欣慰與驚喜之餘,更多的卻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與失落。
他看着那道身影,彷彿看到了過去的自己,也看到了那個永遠擋在自己身前,爲自己遮風擋雨的長姐。
曾幾何時,長姐也是這般光芒萬丈,劍意所至,萬物辟易。
她本該是劍閣,乃至整個天下最耀眼的明珠。
寧送君至今仍記得,劍閣內亂之後,長姐將那把飲飽了鮮血的劍交到他手上時的模樣。
她眼中的光芒漸漸熄滅,變得只剩下溫柔,彷彿忘記了自己是誰。
從那之後,他便成了“劍聖”。
而她,成了鎮北王妃。
那份溫柔並不空洞,那仍舊是寧採庸原本的性格,只是似乎缺少了什麼。
寧送君曾以爲,此生再也見不到那個記憶中站在自己身前,光芒萬丈的長姐了。
直到她爲了顧芳塵,不惜解開封印,展露一品之上的偉力。
但在那之後,她便不知所蹤,如今顧芳塵都回來了,她卻依舊未曾現身……定然是回到了她該去的地方,再也不會回來了。
“若是長姐能看到今日的塵兒,該有多高興……”
寧送君心中喃喃,眼眶竟有些溼潤。
他虧欠長姐良多,因爲心中執念,總以爲是王府的生活困住了她,每每見到寧採庸那般溺愛顧芳塵,便覺得彷彿是顧芳塵奪走了長姐的自我,連帶着對顧芳塵不假辭色。
直到後來,他纔想明白,是長姐心甘情願。
就在他心緒翻涌,悵然若失之際,一道溫柔而熟悉的聲音,帶着無奈笑意,彷彿穿透了無盡的時光,在他的背後輕輕響起。
“阿送,我不過是出一趟遠門,怎麼你說的好像我死了一樣?”
寧送君渾身劇震,幾乎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聽。
但很顯然,堂堂二品神道強者,在沒有外力干擾的情況下,並不會出現幻聽。
他僵硬地、一點一點地回過頭,看到了那個本該永遠不會再出現的身影。
一襲黑白水墨裙,一道水紅披帛,寧採庸俏生生地立於他和父親身後,眉眼含笑,溫柔似水,一如往常。
只是,她身上那股屬於凡人的柔弱氣息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與天穹之上那片星河如出一轍的浩瀚與深邃。
她站在那裡,彷彿就是這片天,這片地。
“長姐?!”
寧送君失聲驚呼,臉上滿是不敢置信,還有難以抑制的震驚和狂喜。
寧無珍亦是老淚縱橫,激動得渾身顫抖:
“採庸……我的女兒……”
寧採庸微笑着走上前,先是給了父親一個擁抱,而後又看向自己的小弟,柔聲道:
“父親,阿送,我回來了。”
她原本受制於“天”道,必須以自身抑制道的增長,無法離開那片被封印的天空。
但如今顧芳塵收束一切因果,迴歸現世之時,也同時剝離了道的影響,她便也藉着這股力量,暫時掙脫了“天”道的束縛,得以令真身重現,一同回到了現實。
寧送君在方纔的失態過後,猛地意識到自己流淚的模樣也肯定被長姐看在眼裡了。
他有些窘迫,擡手想擦一擦,卻發現眼淚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順着面頰流淌下來。
自從送長姐出嫁之後,他自詡擔負劍閣和長姐的未來,已經很久沒有這般狼狽了。
然而此刻,他掙扎了一下,沒有再故作冷硬,就這樣頂着一臉的淚水,朝着長姐露出了一個十分別扭的笑容。
“嗯,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寧採庸莞爾一笑,如春風溫柔,能融化一切冰雪,嗔怪道:
“真是,還和小時候一樣,把眼淚擦一擦,讓你的弟子們看見了像什麼樣子。”
寧送君立刻把笑容一收,儀容也全整理了,冷哼一聲:
“看見又如何,他們敢說嗎?”
寧採庸:“……”
有本事你別整理啊。
真是個傻小弟……
寧無珍看着一雙兒女俱全,一如往昔的畫面,心中無限感慨,也想問一問寧採庸許多問題,然而猶豫片刻,最終卻只匯做了一句話:
“採庸,你這段時日,可是進了‘天門’?”
寧採庸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可以這麼說,但應該叫做‘回’了‘天門’。”
她輕聲將來龍去脈簡單解釋了一番。
好在寧無珍與寧送君實力都不差,要理解目前的情況,並不算困難。
如今那些“道”,或者說是“道”上存在的外來意志,也暫時被剝離出去。
從前一旦泄露出一點信息,就會產生像是伽藍寺那般的慘案,但現在卻不一樣了。
以寧家父子二人的境界,完全可以承受住來自世界觀的衝擊。
“蕭真武想要將塵兒的因果徹底抹去,那些外來的‘道’,也會幫他。”
寧採庸又道:
“他如今正在對抗那被污染的‘道’,也是在對抗這個世界幾百萬年來的沉痾。”
“此戰,便是終結一切的第一步,結束‘傳道’之道的開端。”
她看向遠方天空上越來越明亮的金色,目光沉凝。
“‘衡常’也好,‘萬古同天’也罷,都不過只是自欺欺人的牢籠。”
“真正的‘道’,不在這裡。”
“今日,便是這方天地,真正做出選擇的時候了。”
她輕聲道:
“這件事,只有塵兒能做,今後這個世界也許會天翻地覆,但不管如何,都已經不是我們能夠干預的了。”
“我也只能阻攔蕭真武一時……只怕不久,他就要從‘天門’當中脫困。”
寧採庸上前兩步,與父兄並肩而立,注視着遠方。
寧無珍和寧送君對視一眼,沉默着一同將視線投向金色的天空,那匪夷所思的洪爐秘聞固然讓他們心中震撼到無以復加,但正如寧採庸所說,這一場戰鬥的級別,已經上升到了他們不能干預的地步。
也許他們將要面對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不過他們都是心性堅定的強者,既然有了準備,那麼不管外界如何變化,他們只要保持本心不移便是了。
寧送君看着長姐,點了點頭,沉聲道:
“只要長姐安好,塵兒也安好,無論何時何地,唯心不易。”
寧家三人並肩而立,一同將目光投向了那遙遠的天際。
那場決定世界命運的最終之戰,已然拉開了序幕。
……
猩紅色的彼岸花海之中,玄冥抱着懷中沉睡的少女,靜靜地等待着。
他身上的氣息依舊深邃如淵,但那張稚嫩的少年面孔上,卻不再是萬年不變的冰冷,而是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溫柔與期待。
他知道,顧芳塵一定會成功。
因爲就在方纔,他已經清楚地感覺到,纏繞在玄鈴身上的那些金色因果線,那來自“天門”的“道”之枷鎖,正在一根根地崩解、消散。
“道”的根基,正在被動搖。
而作爲“道”最直接的體現之一,身爲“傳道者”的玄鈴,自然也受到了影響。
原本與她神魂糾纏不清,幾乎融爲一體的“道”,此刻彷彿失去了源頭活水,正在逐漸枯萎。
“鈴兒……”
玄冥低下頭,輕撫着女兒白色的長髮,聲音中帶着一絲顫抖。
他等了太久,也絕望了太久。
而今,似乎終於出現了真正的轉機。
“嗡——”
虛空之中傳來一聲輕鳴,那無數的金色絲線在同一時刻盡數崩斷,化作點點金光消散。
沉睡了千年的少女,那長長的睫毛終於微微顫動了一下。
玄冥屏住了呼吸。
而後,看到那雙緊閉的雙眼,緩緩地睜了開來。
……
皇天城的外圍早已化作一片廢墟。
曾經巍峨的宮殿羣在之前的戰鬥中坍塌殆盡,就連參寥柱都已經被夷爲平地——就連曾經居住於此的大魏國師,如今也是進攻皇天城的一員主力。
只有那紫極殿,作爲儒家最後守衛的皇權國運象徵,依舊屹立不倒。
但在四周都是一片狼藉的情況下,這突兀的紫極殿,實在是顯得有點滑稽……
地面上,喊殺聲已經漸漸平息。
蕭盈好率領的白龍軍以及衆多修行者,與堯山書院的弟子們依舊在對峙,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天空中的景象所吸引。
蒼穹之上,那片已經被浸染成金色的星河之下,顧芳塵與謝謙相對而立。
顧芳塵一襲白袍,神情平靜。
他身上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異象,甚至沒有任何修爲氣息,就像是一個普通人。
但就在他出現的那一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由得落在了他身上。
整片星空,甚至是整個世界,都似乎是在繞着他轉動,讓他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偏移到他身上。
而他對面的謝謙,目光驚駭,已經發現了他的境界,似乎抵達到了一個他無法理解的高度。
然而也僅僅是一瞬間,謝謙便搖了搖頭:
“不,不可能,這個世界根本不可能再有一品以上的境界了。”
他面色扭曲,喃喃道:
“否則,否則我苦苦尋求那麼多年……又算什麼……”
顧芳塵看着他,讓般若蓮月後退,道:
“你想借由‘萬古同天’,完成對自己‘文’道的驗證,以整個世界的力量,晉升‘真仙’,是嗎?”
謝謙這條路其實還真沒有走錯。
因爲蕭真武就是這麼幹的。
蕭真武能夠晉升到無窮境,成爲與道融合的所謂“真仙”境界,便是他將整個現世作爲自己的道場,讓“衡常”之道幾乎覆蓋了整個世界。
而謝謙也是一樣的思路。
只不過蕭真武的“衡常”,是橫向的,他在整個空間內建立秩序,讓“衡常”成爲了一種默認的規則。
而謝謙想利用“萬古同天”,想要縱向地捲曲整個時間線,形成一個封閉的輪迴,藉此讓自身的“文”道深入人心。
他早早就察覺到了“天門”的力量是在封鎖整個世界,因此,他纔會說在這個世界不會再有一品以上的境界了。
一個世界,只能承載一個有意識的“道”的統治。
這些蠹蟲,是貪婪的,無限擴張的。
它們會自發地排除異己,最終讓這個世界只剩下一個“道”。
因而,這實際上,也是道統之爭。
顧芳塵曾在寧採庸給予的幻象之中,聽到這樣一句話——
“爲何?爲何?我畢生所求,難道都是一場空?!假的!都是假的!我不信!我不信!!!”
這句話,實際上便是謝謙說的。
從那時起,或許他就已經瘋魔了。
謝謙要晉升,就要徹底改變這個世界的規則,因而他想到了“萬古同天”。
在這個被蕭真武封鎖規則的世界,他不僅僅是作爲一條漏網之魚,甚至已經半個身體越過了龍門,要咬住那釣魚之人。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謝謙的確是非同一般的強。
在遊戲當中,將他作爲明面上的最終BOSS,也是非常合理的。
但可惜……
“可惜到頭來,你所追求的‘道’,也不過只是爲人傀儡。”
顧芳塵冷冷地看着謝謙,搖了搖頭道:
“你那可笑的幻夢,今日便要終結於此。”
“副墨”,便是“傳道”之道的最初之因,斬斷了這一條道,纔算是真正地斬斷了那些虛假之“道”的傳播路徑。
顧芳塵擡頭看到了自己頂着的【解鈴人】職業。
他心中恍然,終於明悟了這所謂【解鈴人】職業的真諦。
點真成假,化假爲真。
解鈴還須繫鈴人,他要將一切撥亂反正,將這些虛假的,披着“道”的皮囊的僞物,一一肅清,回到這個世界原本該有的樣子。
謝謙死死地盯着他:
“你明白什麼?!你又懂什麼?!‘萬古同天’不止是我一個人的願景,也是天下所有讀書人的願景!豈是我的私心?”
他大袖一揮,指着下方的連綿戰火:
“如今天下之禍亂,皆出自於你,還有你的衆多同黨!若非是你,‘萬古同天’早已實現,如今生靈塗炭,天下遭難,都是你的過錯!”
顧芳塵呵呵一笑:
“當真如此麼?”
“倘若你當真沒有私心,如今就該投降纔對。”
謝謙立即冷笑,怒斥道:
“一派胡言!我等堅守道義之人,豈能因你一句話,便向你這禍亂根源投降,坐視天下大亂?!”
顧芳塵聳了聳肩:
“道義?你不如睜眼看看,誰更有道義!”
“長公主如今已是民心所歸,所過之處,百姓夾道歡迎,大開城門,連三歲小兒都知道,長公主治軍嚴明,白龍軍起事至今,不取百姓一針一毫。”
“若非你一定要儒家弟子負隅頑抗,守着皇天城不放,今日天下早就太平了!”
“你以爲天下大亂的源頭是誰?是你啊老東西!”
顧芳塵的聲音傳到了下方所有人的耳朵裡,頓時令不少人一愣。
尤其是一部分因爲連日大戰,目睹太多殘酷景象,而心生迷茫的一部分儒家弟子。
原本在謝謙的洗腦之下,他們一直認定,蕭盈好是逆黨叛亂,而他們是忠君愛國、爲天下百姓而戰的仁義之士。
然而顧芳塵這麼一說,他們現在才發現,原來離了謝謙這把傘,外面根本就沒有下雨!
“嗡——”
上方星空,又是一道金色漣漪盪開,將顧芳塵的話語擴散開去。
他高聲道:“你們若是不信,此刻大可用你們的一切手段去探查,看看我說的是真是假!”
大部分儒家弟子依舊堅定不移,怒斥顧芳塵妖言惑衆。
但卻又一部分儒家弟子沉默,臉色開始了動搖。
謝謙的面色瞬間變得鐵青。
他感覺到自己與“文”道的聯繫,那條他耗費了一千三百年光陰,以無數典籍、戒律、思想編織而成的金色大道,正在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強行剝離。
這力量並非來自外部的攻擊,而是來自他自身,來自他一手建立的堯山書院,來自那些曾經對他奉若神明、言聽計從的弟子們!
他的道,根基正在動搖!
“妖言惑衆!”
謝謙怒喝一聲,聲音如洪鐘大呂,在天地間迴盪:
“顧芳塵,你竊取‘天門’之力,妄圖顛倒黑白,混淆是非!老夫今日,便要代天行罰,撥亂反正!”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必須在所有弟子的信仰徹底崩塌之前,用最雷霆的手段,最煌煌正大的威勢,將眼前這傢伙徹底抹殺!
他擡起手,浩然正氣自他體內沖天而起,幻化成水墨書冊。
遙遠的彼方,作爲青蠻與大魏界限的“江山半壁”拔地而起,化作一道墨色,融入其中,化作無數文字。
那“江山半壁”矗立在這世間一千三百年時間,代表着大魏恪守了一千三百年的一切儒家思想,也囊括了無數人的信仰。
書冊無風自動,“嘩啦啦”地翻動着書頁,一個個文字都從書中飛出,迎風見長,在空中化作刀槍劍戟、斧鉞鉤叉。
這是儒家的神通——“脣槍舌劍”。
以言語爲兵,字字珠璣,亦是字字殺機!
但在謝謙這個“儒聖”手中,威力更加不凡。
那些兵器並沒有多麼鋒利或厲害,反而是鏽跡斑斑、佈滿血跡,乃至是斷裂破損,看上去十分殘破。
但那每一件兵器的背後,都帶着一縷魂魄,一絲嘆息。
甚至,顧芳塵對那些兵器都覺得十分眼熟——
這些兵器,全都來自“江山半壁”前方戰場上,那些死去士兵的兵器!
“儒聖”當真是“儒聖”,這一千多年,他能夠立下如此巨大的威望,便是早就熟練了一切語言和人心作爲武器。
謝謙向前一指,冷喝道:
“顧芳塵,你勾結青蠻,弒君叛國,對這億萬大魏將士亡魂,有什麼資格言稱大義?”
剎那間,成千上萬的兵刃組成了一道鋼鐵洪流,帶着斬斷山河、裁決衆生的凜冽氣勢,朝着顧芳塵席捲而去。
下方,堯山書院的弟子們看到這一幕,爆發出震天的歡呼,原本動搖的內心,也被這一聲振聾發聵的冷喝給鎮住了。
“聖人出手了!”
“言語之兵,爲大道之器!聖人說的沒錯,此人勾結青蠻、西域、陀洇三國,倒反天罡,乃是徹頭徹尾的邪魔,誅殺國賊,正在今日!”
“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誅之,顧芳塵今日合該伏誅!在聖人的大道面前,也敢妄稱道義?!”
弟子們的神情狂熱而虔誠。
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是從小讀着謝謙的經義長大的。
在他們心中,謝謙已經不再是一個單純強大的修行者,更是行走在人間的聖人,是“道”的化身。
聖人是無所不能的,聖人是永遠正確的。
他們看着那道席捲天地的兵刃洪流,彷彿看到了自己信仰的具象化,心中便充滿了無窮的力量和自豪。
然而,面對這鋪天蓋地的恐怖一擊,顧芳塵的反應卻平淡得令人髮指。
他只是看着那漫天的兵刃和無數隱約浮現的英魂,輕輕搖了搖頭,然後伸出一根手指,對着那毀天滅地的洪流,凌空一點。
沒有驚天動地的異象,沒有神通的激烈碰撞。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
【點真成假】。
“鏗鏘!”
那震耳欲聾的金鐵交鳴之聲,戛然而止。
成千上萬的兵刃在半空中突兀地凝滯,而後,它們的形體如同潮水般褪去,那鋒利的刃口、厚重的質感,其上的鏽跡和歲月的斑駁,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
刀,變回了“刀”字。
劍,變回了“劍”字。
僅僅一息之間,那道由神通化作的鋼鐵洪流,便徹底瓦解,變回了一個個飄散在空中的、閃爍着微光的文字。
很快,它們便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洋洋灑灑地落下,最終落在皇天城的廢墟之上,化作了一灘灘普通的墨跡。
被風一吹,便散了。
下方弟子們的歡呼聲,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掐住了脖子,瞬間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看着這一幕。
“什麼?!”
謝謙的瞳孔驟然緊縮,臉上那大義凜然的表情瞬間裂開了。
“不!這不可能!”
他的神通,他引以爲傲的“文”道顯化,他積攢了一千三百年的信仰,竟然就這樣被如此輕描淡寫地……被抹去了?!
那不是擊潰,不是抵擋,而是從根本上的“否定”。
“謝謙,你的‘道’,不過是文字所載,傳誦所播。”
顧芳塵的聲音平靜地響起,卻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謝謙的心頭。
“可文字會騙人,傳誦會失真。你將自己的意志強加於文字之上,再讓你的弟子們去相信這些文字,從而匯聚成你的力量。”
“說到底,不過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空中樓閣,又豈能長久?”
顧芳芳塵一步踏出,身影瞬間消失在原地,下一刻,便出現在了謝謙的面前,一拳轟出。
這一拳平平無奇,沒有半分靈力波動,連特效都不帶,就像是一個不懂武藝的凡人,揮出的最樸實的一拳。
但謝謙卻臉色劇變,霎時間汗毛直立,亡魂皆冒!
他從這一拳之中,感受到了一種無可撼動、無可辯駁、無可置疑的“真實”!
在這一拳面前,他引以爲傲的浩然正氣,他苦修數百年的“文”道,都顯得如此的虛假,如此的蒼白無力!
“言出法隨——安身立命!”
謝謙在電光石火之間,傾盡畢生修爲,周身空間瞬間凝固,化作一層層由無數經義文字迭加而成的無形壁壘。
這是他的“道”域,在此領域內,他便是法則!
然而,那普普通通的拳頭,卻視那層層迭迭的壁壘如無物,直接穿透了過去,重重地轟在了他的胸口。
那些文字隨着拳風,盡數消散爲墨痕,又飛速化爲虛無。
“噗!”
謝謙神色一滯,如遭雷擊,隨機一口鮮血狂噴而出,身形如同斷了線的風箏般倒飛出去,轟然撞塌了遠處僅存的紫極殿,激起漫天煙塵。
“聖人!”
“夫子!”
下方的弟子們發出一片驚呼,許多人甚至不顧一切地想要衝上去,卻被一股無形的氣場死死地壓在原地,動彈不得。
他們臉上的狂熱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與恐懼。
怎麼會這樣?
無所不能的聖人,怎麼會被人一拳擊飛?
難道……真的如顧芳塵所說,聖人的“道”,是空中樓閣?!
煙塵散去,謝謙狼狽地從廢墟中爬起。
永遠是一派輕描淡寫姿態的老者,此刻頭髮散亂,像個路邊乞丐。
他赤紅雙眼,低頭看着自己胸口那個深深凹陷下去的拳印,眼神中滿是驚駭與不解。
“真……假……你的道,竟然能……定義‘道’?!”
他終於明白了顧芳塵力量的本質。
“我說過,你所追求的,不過幻夢一場。”
顧芳塵收回拳頭,神情依舊淡然。
他一步步往前走,看着謝謙,就像看着一個執迷不悟的可憐人。
謝謙的心神劇震,他雙手顫抖,乃至全身顫抖,他感受到了四周弟子們目光的轉變,他們的惶恐不安,還有對他越來越多的懷疑。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幻夢一場?幻夢一場?你懂什麼?!不可能的!我追求了一生的東西,怎麼可能是假的!”
塵封已久的記憶,如同潮水般涌上心頭。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那時的他,還只是一個遊歷天下的年輕儒生,心懷着爲天下蒼生尋出路的鴻鵠之志,相信世間一切人,都可以教化,都可以向善。
他看到過戰亂帶來的流離失所,看到過貪官污吏造成的民不聊生,也看到過因爲不同的理念、不同的慾望而引發的無休止的爭鬥。
他曾在一個被洪水淹沒的村莊外,親眼看到倖存的災民爲了半塊發黴的燒餅而自相殘殺。
他也曾在一個富庶的城池中,看到權貴們爲了爭奪權位而彼此傾軋,將整個城市攪得腥風血雨。
那一刻,他意識到,紛爭、混亂、自私……這些纔是世界的常態。
人性的複雜與善變,是所有苦難的根源。
他想要改變這一切。
於是,在亂世的末尾,他創立了堯山書院,開始傳播他的思想。
謝謙一意咕行地認爲,想要建立一個完美的世界,就必須抹去所有不確定的因素。
必須制定一套絕對正確、不容置疑的規則,讓所有人都遵循這套規則去思考,去生活。
思想必須統一,行爲必須規範,世界才能迎來永恆的太平。
他的道,便是在這樣的理念下誕生的。
它是一套完美的、精密的、不容許任何偏差的“程序”。
仁、義、禮、智、信,都被他重新定義,變成了一條條冰冷的戒律。
爲了推行他的道,他辯倒了無數宗師,折服了無數強者。
他的追隨者越來越多,堯山書院也成爲了天下第一的讀書人聖地。
他看着那些眼神明亮、對他無比崇拜的弟子們,心中曾充滿了驕傲和一往無前的決心。
他堅信,自己正在做一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偉大事業。
他正在……創造一個完美的世界。
可現在,這個自稱“真實”的青年,卻一拳將他的夢打得粉碎。
“不……不可能!我的道,纔是真正的救世之道!是結束一切紛亂的唯一正途!”
謝謙狀若瘋魔,他無法接受自己的失敗。
畢竟,這等同於否定了他一生的追求。
“你的‘救世’,是以扼殺所有人的思想爲代價,而你的‘太平’,更是建立在一片死寂的沉默之上。”
顧芳塵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洪鐘大呂,清晰地傳入了每一個人的耳中,包括下方那些茫然失措的儒家弟子。
“看看你的弟子們。”
顧芳塵擡手指向下方,目光冰冷:
“他們尊你爲聖人,將你的每一句話都奉爲金科玉律,他們不敢有自己的思想,不敢有任何質疑。”
“因爲任何偏離你‘道’的想法,都會被視爲異端。”
“謝謙,你不是在教化他們,你是在將他們變成一具具沒有靈魂的傀儡,正如你自己一樣!”
此言一出,下方的弟子們身軀齊齊一震。
“嗡——”
天空之上,金紋再度一閃而過,天空的金色變得更加明亮。
正如顧芳塵曾經說的,單純只是文抄,根本撼動不了謝謙的地位,必須要將他的思想根基連根拔起。
在這一刻,在謝謙被一拳輕易擊敗,形象崩塌的瞬間,便是翹起這座大廈最好的時機。
許多盲目信仰着“儒聖”的弟子,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能追隨謝謙至此,他們自然都是無比優秀的儒家弟子,理所當然,必定都曾有過自己的想法。
或許在某一刻,他們對“聖人經義”中的某一個觀點提出了一點小小的疑問。
但隨後,便被一笑置之,會有無數人的人告訴他們:
“聖人之言,便是真理,豈容我等凡夫俗子置喙?我等只需奉行即可,而不是質疑!勿要多生二心,以致內魔襲擾!”
當時的他們,羞愧難當,認爲自己是道心不堅,被心魔所擾。
可現在,顧芳塵的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們腦中的迷霧。
是啊……爲什麼不能質疑?
這個念頭一旦產生,便如同燎原的野火,再也無法撲滅。
他們眼神中的堅定開始動搖,狂熱漸漸冷卻,取而代之的是從恍惚之中生出的困惑與懷疑。
謝謙清晰地感受到了自身信仰的流失,他身上的氣息也隨之出現了一絲不穩。
他心中終於出現了惶恐,驚怒交加地吼道:
“住口!休要在此蠱惑人心!小畜生,我千年之功,豈是你能動搖!”
他再度凝聚力量,記載着他一切思想的經卷騰飛而出,無數在他之前的儒家聖賢虛影浮現,口中唸誦聖言,無數的文字化作奔騰河流,朝着顧芳塵席捲而去。
然而,顧芳塵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任由那無形的文字之力沖刷過自己的身體,卻毫髮無損。
甚至連衣角都沒有動一下。
他看着謝謙,負手而立,逆流而上:
“你的聖賢,你的經文,都只是被你曲解的文字,控制別人思想的工具。”
“讓我來告訴你們‘萬古同天’的真相吧。”
顧芳塵環顧四周,開口道:
“你們,真的願意成爲一個沒有自己思想的傀儡嗎?”
“你們寒窗苦讀,修習浩然正氣,難道就是爲了成爲另一個人意志的延伸嗎?”
“你們的喜怒哀樂,你們的愛恨情仇,難道都是可以被戒律抹殺的虛假之物嗎?”
他的每一個問題,都隨着上方天空擴散的金紋,幻化出那“萬古同天”結局之後的景象,狠狠地敲擊在下方每一個儒家弟子的心坎上。
“不不不!住口!你給我住口!”
謝謙幾近崩潰,口吐鮮血,踉踉蹌蹌擋在顧芳塵面前,怒視自己的弟子們:
“他說的都是假的!假的!”
信仰一寸寸崩裂。
“不……不是的……”
其中一個儒家弟子喃喃自語,“我們……我們是在追求大道……”
“他人的道,真的是你們的道嗎?”
顧芳塵的聲音彷彿在他心底直接響起。
“轟!”
那弟子的腦海中彷彿有什麼東西碎裂了。
他猛地擡起頭,眼神中充滿了痛苦與決然,大聲喊道:
“我……我不知道!”
這一聲“我不知道”,彷彿是一個信號。
一個又一個的弟子,臉上的茫然化作了痛苦的掙扎。
他們心中的信仰,那座由謝謙親手爲他們構建起來的、堅不可摧的精神殿堂,在“真實”的衝擊下,出現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痕。
而謝謙身上的氣息,隨着儒家弟子信仰的集體動搖,如同決堤的洪水般飛速衰弱。
他身後那無數的聖賢虛影、經義卷軸,開始變得模糊、扭曲,最終化作泡影,一一破滅。
“不……不可能……”
謝謙終於露出了絕望的神色,目光頹敗,形容急速衰老,無力支撐他的身軀,“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他敗了。
敗在了“道”的根本上。
顧芳塵搖了搖頭:
“有什麼不可能的呢?你把自己當做不可違逆的真理太久了,站在高高的天空上,又怎麼聽得見這個人間的聲音,你連自己弟子的聲音都不願意聽啊。”
他走上前,一掌按在了他的頭頂上。
謝謙的身軀猛地一僵,而後,他聽到了天地之間最宏大的一聲嗡鳴。
金色幾乎已經覆蓋了整個天空。
“儒聖”的身體,從腳下開始,寸寸消散,化作了虛無,他身上浮現出一根金色的絲線,被顧芳塵一把抓住,在掌心捏碎。
“傳道”之道,自此斬斷!
……
與此同時。
天門山頂。
這裡常年空寂,唯有那矗立着的“天門”,以及一具坐化的枯槁肉身。
那肉身膝上橫着一把長劍,證明此人的身份,正是上一代“劍聖”應白首。
那“天門”開始震動起來,下方的整座天門山都簌簌落下滾滾石頭,從中間裂成了兩半。
而那道“天門”開始閃爍,似乎正有兩道力量正在互相抗衡。
在僵持了一段時間之後,那“天門”閃爍一下,而後瞬間關閉,竟然就這樣消失不見了。
山頂上風聲呼呼,寂靜一如過去。
“簌簌……”
忽然,那具枯槁的應白首肉身手指動了一下,上面覆蓋着的厚厚塵土早已形成了一個硬殼,因爲這個動作瞬間破裂,落到了地上。
那肉身的手緩緩擡起,握住了那柄劍,而後站了起來。
“呼……”
那枯槁肉身吸入第一口空氣,隨即猛地睜開了眼睛,冷冷地看向了皇天城方向。
“顧芳塵,現在,來讓我們真正地談一談吧。”
這具肉身,已經不再屬於應白首,而應當稱呼其爲——
始古人皇,蕭真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