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疏回房休息,剛躺到枕上,便聽到隔壁房間發出動靜,兩個護法彷彿在炫耀什麼。步疏在牀上翻來覆去,猛然坐起,披上一件斗篷,出門。
天字間肆號,屋裡亮着燭光,燭光投射在窗紗上,照出少年讀書的影子。步疏在門口徘徊,幾次想要敲門,卻又作罷。
忽聽見房裡有人說話:“重夫人,怎麼,睡不着?”
步疏道:“打擾白公子讀書,真不好意思。”
白瓊隱道:“無妨,門沒閂,重夫人請進。”
步疏道:“我不進去了,很晚了,早些休息。”
白瓊隱道:“我是夜貓子,白天睡不夠,晚上睡不着。重夫人可以進來邊喝茶邊聊。”
步疏道:“不,我一個婦道人家三更半夜不好進男人的房間。既然白公子也睡不着,不如就這樣隔着房門說說話吧。”
白瓊隱笑了笑,放下書卷,走到門口,背靠在門扉上:“那好吧。”
步疏道:“我並不是想讓你安慰我,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
“他不是不會疼愛女人。爲何偏偏不能是我。”
“誰?重蓮麼?呵呵呵……”
“你笑什麼呢?”
“我笑蓮夫人太癡情。”
“癡情於自己的夫君難道也是錯?”
“蓮夫人,你真的不知道麼,你的美貌對他來說是一種打擊。他可以愛全天下的女子,卻唯獨不會愛你。”
“可我覺得自己相形見絀,哪兒都比不上他好看。”
“那是因爲你愛他,你就自認卑微。事實上,你們的美貌難分伯仲。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重蓮不是一般意義的男人,他已把《蓮翼》練到最高一層,脂粉氣味已滲入骨髓,他不會用一種純粹的男人的眼光來欣賞你。”
“你是想告訴我,重蓮那樣對我,是因爲他嫉妒?那他爲何不把我殺了,以他的能力完全做得到,何必大費周章,用這種方式來折磨我。”
白瓊隱道:“蓮夫人若是這樣低估蓮宮主,說明你還是不夠了解他。倘若他真的殺了你或者毀掉你的美貌,那他豈不就輸了?”
步疏的聲音有些發抖:“他到底……想怎樣?”
“他要讓你變醜。”
“如何讓我變醜?”
“當一個人心中充滿仇恨,就會變得醜陋。當一個女人失了女人的本分,去與男人爭雄,她會變成男人唾棄、女人踐踏的怪物。他要從靈魂中徹底摧毀你的美。”
步疏心悸難忍,雙手交扣於胸口:“我曾經的確想要打敗他。”
白瓊隱點點頭:“蓮夫人的確沒有別的路可走。”
步疏說:“可我的本意並不是要與他爭雄。”
白瓊隱道:“人在做一件事的時候,初衷與結果往往相差甚遠。他會逼你一步步走向那條不歸路。”
步疏不可置信,卻又無法否認,豔酒當初一再誘導她,讓她打敗重蓮取而代之,難道他們真的是同一個人?好生奇怪。這位白公子和行川仙人大概一生都沒見過面,但他們說的話卻可以互相印證。
想到這裡,步疏又道:“我還有一件事情不明白,不知白公子可否爲我解答?”
白瓊隱道:“不妨說來聽聽。”
步疏道:“重蓮和豔酒是不是同一個人?”
白瓊隱道:“此事關係甚重,在這裡說不方便,蓮夫人可否隨在下去一個地方?”
步疏道:“可以。”
白瓊隱推開門,穿着一件白色長袍出來,衣闕鬆散,提拉甩褂。任誰在半夜裡看見這樣的身影,都會連想到一隻豔鬼出洞覓食的情節。但步疏求問心切,果斷跟在他身後。
離開客棧,走入一個黑森森的松林中,皚皚白雪尚無人踩踏,白瓊隱一襲白袍拖拉在雪地裡,將他的腳印完全磨滅。步疏緊隨其後,生怕一個不留神跟丟了他。
走了很久,終於在一個空地停住。一輪滿月,如紙糊的燈籠,低低挑在松樹枝頭,將雪地照得通明瓦亮。
步疏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重蓮早已悄悄跟出客棧,尾隨在他們身後。重蓮將一套移形換影練得爐火純青,更是凌空御劍的絕頂高手。步疏和白瓊隱再練一百年也發現不了他。不過,重蓮不是來捉姦的。
白瓊隱的身影在雪地上輕輕搖曳,慵懶地一笑:“夜深人靜,蓮夫人不好到男人的房裡說話,卻可以跟男人到這深山野林裡來幽會麼?”
步疏道:“我只當你是個孩子。你若不知道,早說。”
白瓊隱道:“我雖不知道豔酒和重蓮是不是一個人,但我知道他們共同的敵人都是林軒鳳。”
“什麼?!林軒鳳有那麼厲害?”
白瓊隱道:“林軒鳳沒那麼厲害,只因他是無可替代的。林宇凰和林軒鳳從小一起長大,竹馬情深,同氣連枝,親如骨肉,義字當頭。任什麼人都拆散不了他們。就是冠世美人武霸天下也沒有這個資格。”
步疏道:“這我早有耳聞,但夫君說已和林宇凰斷了。”
白瓊隱道:“你信麼?”
步疏搖頭:“當然不信。”
白瓊隱道:“重蓮想要除掉一個情敵,隨時都做得到。不過,殺,是不能解決所有問題的。”
步疏道:“我明白了,重蓮想要林宇凰離開林軒鳳?”
“林宇凰曾經對重蓮說,他和軒鳳哥之間更多是義字,如果林軒鳳沒有死,他義不容辭回到林軒鳳身邊,就算會默默思念重蓮,也絕不會離開林軒鳳。”
步疏道:“那重蓮又要用什麼方法讓他離開林軒鳳?”
白瓊隱道:“道理嘛還是和剛纔一樣的道理。就是從靈魂上徹底毀掉一個人。”
步疏道:“難道重蓮有辦法讓林軒鳳變醜?”
白瓊隱道:“有。”
步疏道:“用什麼辦法?”
白瓊隱道:“和你聯手。”
步疏大驚失色。
白瓊隱的話還沒說完:“哼哼,我可是過來人,打敗情敵的手段,自古以來最狠的一招就是苦肉計,不要以爲林軒鳳傻,但他的那點苦肉計還是太拙劣,只會讓林宇凰心裡愧疚多陪陪他,重蓮的苦肉計卻是這世間最瘋狂的苦肉計,他要用死來換林宇凰的心。”
“我不明白……”
“蓮夫人,總有一日,你會和林軒鳳聯手殺了重蓮。這世上再也沒有冰山美人步疏,有的只是心地醜陋的謀殺親夫的臭婆娘,這世上再也沒有鳳凰林中的軒鳳哥,有的只是喪心病狂虛僞陰險的白翎。那之後,重蓮將成爲一個美麗的傳說。起碼林宇凰會永遠記得他。”
步疏搖着頭,腳步連連倒退,實在無法置信,無法體會,無法理解,這個瘋狂的遊戲,這個變態的棋局。
步疏道:“如果不想讓這一切發生,有什麼辦法?”
白瓊隱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辦法倒是有一個,就是……”
忽然一陣白光閃過,看不清對面來人,卻在展眼間灑了一地殷紅的鮮血,白瓊隱倒地。
步疏飛一般騰空而起,想要攔住白光去向,雙手卻什麼也沒有撈到,連出什麼招都沒有看清。她急速奔到白瓊隱倒下的地方,見他尚有一口氣在,可惜喉嚨被割穿,說不出話,手指在雪地上劃了一條彎彎曲曲的線,沒劃完就斷氣了。
下手的人如果不是有絕頂的輕功在身就是會移形幻影。推來只有三個人能做到。一步疏,二林軒鳳,三重蓮。
步疏還來不及分辨心中到底什麼情緒,就看見遠處跑過來兩個人,一個是林宇凰,一個是林軒鳳。他們好像是在近處聽見了動靜,朝這邊趕過來的,如果不是林軒鳳下的手,那麼只有重蓮。也就是說,知道真相的人是林宇凰。
步疏從來不曾主動和林宇凰搭話,今日卻破了例:“林公子,你們怎麼會在這兒?”
林宇凰扶起雪地上的白瓊隱,看見一身潔白的小白公子就這麼斷了氣,很傷感:“我們在旁邊不遠處幽會。”
“跑到這裡幽會?”
林軒鳳道:“是爲了躲避豔酒的監視。”
步疏道:“你們倆誰先到的?”
林宇凰擡頭看看她:“怎麼這就開始審起案了?我還沒問你呢,白瓊隱到底是怎麼死的!?”
步疏道:“你們倆誰先到誰後到,這很重要。”
林宇凰和林軒鳳異口同聲道:“是我先到的。”說完,他們互相看看彼此。
“到底是誰先到的?”
林宇凰低頭默哀,不再說話。
林軒鳳道:“重夫人,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步疏道:“不是我殺的。”
林宇凰道:“能在一招之內殺了白瓊隱的人,世上沒有幾個。但是,我想問,你們之前在這裡做什麼?”
步疏道:“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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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天?”
步疏道:“信不信由你。”
林宇凰道:“你站住,你去哪?”
“回去看看我夫君在做什麼。林公子有意見?”
林宇凰剛要說話,林軒鳳擡手止住他,放步疏走了。
林宇凰問:“爲什麼?”
“她不會是兇手,也不可能看清出手的人是誰。這一招叫做凌空御劍。離很遠就能致人於死地。是重火宮的獨門絕技。”
林宇凰道:“是重蓮乾的?”
林軒鳳道:“我只是在分析,沒說是誰幹的,會凌空御劍的人,現在天山派也大有人在,能達到這個境界的也不止重蓮一個。”
林宇凰道:“軒鳳哥,你剛纔爲什麼撒謊?”
“什麼?”
“明明是我先到的,你爲什麼說是你先到的?”
林軒鳳道:“本來就是我先到的。”
林宇凰道:“現在又沒別人,爲什麼還在撒謊?”
林軒鳳深情地望着他:“我到時,你還沒來。”
林宇凰訝然。
步疏回到客棧,天字間叄號,房門緊閉,沒有聲音。她顧不得體統,敲了敲門。開門的人是硃砂。見硃砂臉上寫着老大一個不情願。不久海棠也披衣出來,見是步疏,連忙施禮:“夫人深夜來此,所爲何事?”
步疏道:“重蓮在麼?”
海棠回頭看看牀榻,牀幃垂下,屏風半拉。硃砂搓了搓牙槽。海棠將她拽回去,轉身來好生回覆步疏,輕聲道:“在。剛睡下。”
步疏語氣毫不委婉:“我要進去看看。”
海棠有些爲難。
“怎麼?”
海棠低眉卻不順眼,不卑不亢回答道:“讓夫人進去倒可以,只怕宮主哪裡吃罪不起。”
步疏腰硬氣壯,儼然大婦姿態:“我自有道理,你讓開吧。”
海棠給硃砂使了個眼色,悄悄出去。步疏走進房中,用劍鞘挑開牀幃,果然看見重蓮背身側躺在裡面,好像醒着,也好像被方纔一陣說話驚擾,有些不豫,身也沒翻過來。
“什麼事?”
步疏道:“夫君,白瓊隱死了,我以爲是你殺的,就在剛纔,後面的松林中,林宇凰和林軒鳳還在那裡。”
“白瓊隱?”
重蓮輕輕揉了揉頭髮,微微側過身來,好像睡得有些迷糊,半晌纔想起這個名字。
步疏非常注意觀察他的一舉一動,甚至是一呼一吸,還有牀上的臥具及他身上穿的衣服,看看有沒有一絲證明他出去過的痕跡,如果他用凌空御劍殺死白瓊隱,至少要走出這個屋子。他不可能不穿鞋出去。步疏低眉看看地上一雙緞靴,鞋底邊緣很乾淨,但這也可能是經過處理的。
重蓮一隻手肘拄着雪腮,道:“我已經很久沒聽到白瓊隱的消息了,是誰這麼喪心病狂,連一個懸壺濟世大夫都不放過。”
步疏道:“是啊,行川仙人救人無數,下場也那麼慘。”
重蓮道:“這才幾日,天山就出了兩起事端,有人專殺治病救人的大夫,是不是天山雪蓮的銷路不好,乃藥賈商家所爲?”
步疏點點頭:“也許吧。夫君,你繼續睡吧,我走了。”
重蓮打量她的背影,叫住她:“娘子。”
步疏停在門口,並未回頭。
重蓮道:“娘子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沒有。”
“但我見你臉上有淚痕,告訴我到底怎麼了?”
“沒有。是你看錯了。”
“娘子……”
步疏身心一抖,一雙手從身後環住她的腰,溫暖的胸口貼在她的酥背上,周遭籠罩一股青蓮花的香氣,香氣襲人,雅幽魂銷。
接着是一雙軟軟的脣,貼在她的雪頸冰肌上,鼻息溫涼,氣若游絲。
步疏呼吸有些不勻,委婉推辭道:“剛纔親見白公子慘死,心裡難過,還未放下,此刻並不想……”
他手挽一搦垂落的長髮,撩在背上,溫聲細語:“好。”說罷,戀戀不捨地鬆開了她。
步疏離開房間後,心如亂絲,衣裳尚留餘香。
她沒有在房間裡發現任何證據,卻在重蓮冰涼的鼻息下暗暗膽寒。就算他的身法再快,臥房內外的空氣溫度相差懸殊,總是需要時間來過度的。
不是沒有靜下心來想過,究竟用什麼力量,能接受重蓮所做的這一切?對於這樣的人,不如早日離去。可是,每當看見他一雙溫柔似水的眉眼,聽見他在耳畔呢喃,身心卻不由自己作主。
作者有話要說: 我真掉進了棉花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