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山的右方
採來無數瞿麥3
爲的是洗滌乾淨
對我和姑娘的毀謗
——羅桑仁欽·倉央嘉措
得了一箱黃金的鐵木日並沒有守口如瓶,在拉桑汗的指使下,鐵木日利用所探聽來的一些捕風捉影的情報,與倉央嘉措曾經蓄髮、喝酒、流連花街柳巷等事聯繫起來,穿鑿附會,無中生有,把他與姑娘、寡婦、女店東等編排在一起,捏造出種種倜儻不堪的謠言,在貴族們和平民間大肆傳揚,企圖搞臭活佛的名聲。
而作爲格魯派的僧人必須是嚴格的禁慾主義者,在這種刻意的謠諑誣謗之下,很多人都對年輕的活佛喪失了信心,但是正信的僧人和虔誠的藏民始終不相信這些憑空捏造的說法,竭力爲他們的活佛辯護。
對於倉央嘉措來說,這些人的目的早已被他一眼看穿,倘若在以前,他大可瀟灑地離開這張活人祭的黃金座椅,但是現在,他絕不會輕易放棄這個位子,不會在任何人的逼迫之下退讓。無奈的現實逐步地將他推上政治角逐的風口浪尖,這或許是宿命中的一環。
爲藏王舉行的超度法會整整進行了七七四十九天,達娃卓瑪帶着無比愧疚的心情作爲優婆夷中的一員參加了唱經班,這是她所能爲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希望他能夠在昇天的途中收到這一份微薄的助緣。
現在達娃卓瑪基本過着清修的生活,她似乎從佛法中漸漸尋覓到了能令心靈平復的藥方,一些平時注意不到的事情,只要是倉央嘉措做出樣子來,她就會暗暗地跟着他學習,比如,油燈要記得罩上紗網,爲的是保護喜歡撲亮的小動物,不吃蜂蜜、不穿絲綢、不着皮革,蜜蜂採蜜和桑蠶吐絲的艱辛令他不忍坐享其成,皮革是從牛羊的肉上剝離下來的,他不忍穿在身上,有蟲子洞的水果放着不吃,等到水果腐爛了蟲子會自然死亡……
對於心裡那個一直在追問的問題,她也在一瞬間有所領悟,只因倉央嘉措對她說了一句話。倉央嘉措說:每個人都是落入紅塵的菩薩,只爲到世間來經歷各種痛苦,因爲只有親身經歷過痛苦,才懂得體恤衆生的痛苦,纔會從真心裡發出慈悲大願,度一切苦厄,成就菩薩道。
他說這些話時,笑靨像雪蓮花一般純潔無暇,她雖面無表情,卻從心底裡向他笑了出來。
在異常凜冽的政治氣候下,五世班/禪大師羅桑益西又一次從扎什倫布寺趕來爲倉央嘉措受比丘戒,同時還聽說了他和達娃卓瑪之間的一些傳聞,想來了解一下真實情況。
對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上師,倉央嘉措不想有絲毫隱瞞,也正想籍由班/禪大師的慧眼,給他指一條明路。
八年前,倉央嘉措剛滿十四歲,他和這位上師第一次在浪卡子見面,還清晰地記得在隆重的剃度典禮上,他作爲五世法王的轉世靈童必須要接受沙彌戒,殿基下面跪着數不清的教衆,他虔誠恭敬地跪在殿基上,看見自己的頭髮紛紛落地。上師每說一句戒律,他就跟着重複一遍:不殺、不盜、斷絕男女淫事、不妄語、不飲酒、非時不食、杜絕香花雕飾、遠離世俗享樂……那時,他是個簡單快樂的少年,是個戒行精嚴的佛弟子,每一條戒律他都力圖盡善盡美地遵守,從心底裡願意做僧衆們的典範,爲了將來度化衆生而刻苦修行,然而後來他在修行中遇到了一個很大的障礙,以至於全然不顧戒律約束,即便如此,他並沒有輕易放棄清淨法身,他只是對這種象牙塔中的修行生活產生了懷疑,而今,他正想以此來請教這位老上師,希望能從他口中得到一個圓滿的回答。
羅桑益西看出了他的心情起伏不平,他是個精力充沛的年輕人,眼睛透徹明亮,牙齒潔白整齊,肩膀寬闊健壯,體態高貴優雅,一晃八年過去了,他已經長成了一位風華正茂的法王,他應該有作爲新一代法王的真知灼見,羅桑益西也很想聽聽他要怎麼說。
但是沒想到,他開口便直抒胸臆地說:“上師,我愛上了一個女人。”
羅桑益西的表情還算平靜,在這個絕對私密的環境裡,開門見山最好不過了,他說:“哦?她是怎樣一個人呢?”
倉央嘉措很開心上師會就自己的情人發問,立刻在頭腦裡提煉出最精準的詞語來告訴他:“她叫達娃卓瑪,是個寡婦,槍法好得沒話說,曾經殺過三個人,不過這些都只是表象,是別人所看見的東西。”
羅桑益西微微蹙眉,看來倉央嘉措所要說的重點並不在此,後面纔是他要大說特說的,果然,聽見倉央嘉措接着說:“當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就有了預感,她就像我的影子,我靈魂的另一半,我用過坐禪,唸咒,誦經,甚至是喝酒,昏睡,麻醉,等等所能想到的一切辦法去忘記她,可是我辦不到,我當時懊惱極了,當我閉上眼睛,我再也看不見如來的金身,看見的全是她的臉,當我去大昭寺裡轉動經筒,不爲別的,我只是想,或許她到過這裡,那經筒上也許印着她的指紋,當我在祈願法會上亮相時,多少人注視着我的面容,而我心裡卻只爲她一人打鼓,擔心她正在某個角度注視着我,我被她拒絕了很多次,也爲她心碎了很多次,後來我變得臉皮越來越厚了,現在反而覺得這樣很好,我可以大膽地承認我忘不了她,是她讓我認識了自己,我就是離不開她,就算陪着她去死、去地獄我也願意,絕不後悔。”
“去死?去地獄?”羅桑益西目光嚴厲地重複了一遍。
倉央嘉措堅定地點點頭:“不錯。”
羅桑益西沉吟片刻,用他那一向渾厚而鏗鏘有力的聲音說道:“你是法王,是活佛,是億萬蒼生心目中的嚮導!你將要去地獄,那你想沒想過,衆生將會被你引導到哪裡?且不說什麼衆生,我只同你說你的情人,你是一個活佛,你爲了她墮落,她的罪該有多重,就算你不要緊,你就忍心讓你心愛的人去地獄受苦嗎!”
倉央嘉措被問得啞口無言,在無地自容當中彷彿還夾雜着頓悟的驚喜。
羅桑益西不愧爲一代高僧。在這個雪域之上,倉央嘉措在地位上要高於他,但在佛法道業上,他卻是倉央嘉措的老師,以老師的口吻斷喝學生,也不失爲一種幫助人破迷開悟的手段。
倉央嘉措把頭壓得越來越低,幾乎伏在了地上,口氣變得愈加謙卑:“上師……我知道我那麼說是不對的,目前我最大的問題就是,她已經長在了我心裡,挖不掉、斬不斷、除不去,我根本無法狠下心來割捨她……”他的聲音由低沉而轉爲哽噎:“這一刻,我終於懂了佛祖所說的‘愛別離’之苦是什麼意思。”說到這時,他的淚珠掉到了地上。
這就是深陷紅塵情網中的人的心境,一時激情昂揚,天不怕地不怕,一時軟弱悲苦,患得患失,最痛苦的怕也是他這樣的人了,明知道自己在不斷沉淪,也知道沉淪下去的罪報,卻寧可放棄一切自救的梯子,只有等待地獄。羅桑益西點點頭,把手掌輕輕放在他的頭頂,溫和地說:“好了好了,不要哭了。”
倉央嘉措感受到這隻手所傳遞來的溫暖和慈悲,他擦掉眼淚,擡起了頭:“上師……難道,你有什麼好辦法嗎?”
羅桑益西搖搖頭:“連佛祖都說,紅塵情網易結難解,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我又能有什麼好辦法呢?不過,我想見一見你的這位情人。”
倉央嘉措抿了抿嘴脣,考慮了一下,點頭道:“好。”
第二日,羅桑益西大師在西日光殿福地妙旋宮中親自面見了身爲罪犯的達娃卓瑪。達娃卓瑪上着齊腰小繡襖,下着玄青色長裙,披着綴絨方巾,戴着黑色面紗,由僧人引入。羅桑益西大師屏退了所有人,連跟隨他而來的侍僧都要回避。倉央嘉措就更不能進去了,只得在宮門口等候。
羅桑益西大師用智慧的問答循循善誘地把達娃卓瑪內心的所有隱秘都探知得一清二楚,這些話甚至不曾對倉央嘉措說過。最後,她終於答應把心裡沉重的包袱交給羅桑益西大師保管,而她,從此擁有了一個新的身份——羅桑益西大師的秘密的俗家女弟子,她滿懷榮耀地走出了福地妙旋宮,這一刻,她的腳步輕盈愉快,就像新生的麋鹿。
徘徊在門外的倉央嘉措急切地迎上來,見她的神色似乎有了些許變化,便問:“大師對你說了什麼讓你變得這麼高興?”起初,他還以爲她仍然會像以前那樣,陰鬱地看他一眼,然後默默地離去。
卻沒想到達娃卓瑪對他笑了笑,很隨興地說:“大師沒說什麼,都是聽我說了。”
倉央嘉措感覺到長久以來的陰沉氣氛終於有了晴朗的希望,於是追在她身後,欣喜若狂地問:“那你都對大師說了什麼?你也對我說一說不好嗎?”
達娃卓瑪搖搖頭:“這是我和大師之間的秘密。”
倉央嘉措愕然地停下腳步,在一閃念裡竟然吃起大師的醋了,不過他很快就明白不是那樣的,又興沖沖地跑上去,問:“大師拿我是沒辦法的,他是不是不讓你理我?”
達娃卓瑪忽然停下,轉過臉來看看他,一雙充滿自信的眼睛美麗至極:“你胡說什麼,沒見過你這麼狹隘的人。”
倉央嘉措笑着說:“還不是因爲遇到了你,我才變成了狹隘的人啊,呵呵……”
幾日後,羅桑益西大師要回去了,他雖然無法說服倉央嘉措受比丘戒,卻說服了達娃卓瑪受比丘尼戒,倉央嘉措不是起誓發願地說這輩子只愛達娃卓瑪麼,那麼他應該不會背叛她去和別的女子親暱吧。這是一個多麼智慧的老人啊。
然後,達娃卓瑪將要跟着羅桑益西大師一同去扎什倫布寺受戒,受戒之後就會回來,來回行程至少要十天八天的,倉央嘉措恨不得也跟了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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