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座裡掃了一眼
她露出皓齒微笑
轉盼之間那羞澀的目光
正落到我的臉上
——羅桑仁欽倉央嘉措
藏王的女公子名叫德吉梅朵,年紀只有十三四歲,卻以馴養獒犬而聞名,長相也美麗出衆,在貴族中聲望頗高,她下生時滿屋香氣並有許多瑞象現前,五世班/禪曾經建議藏王將她獻給五世法王爲明妃,當時五世法王已圓寂十多年了,藏王始終遮蓋這個秘密,直到尋找到了五世法王的轉世靈童纔將這個消息公佈於衆,這件事令康熙皇帝大爲震怒,後經多方勸和跟書信解釋才得以平息。因爲有了以上的緣由,這位女公子每當重*會時都要露面向活佛進獻一個活物,表示替代自己陪伴活佛的意思,所以在法會後,德吉梅朵向倉央嘉措進獻了一匹幼年的雪獒。這隻獒犬長得煞是討喜,渾身上下雪白的一團兒,眼睛明亮,叫聲清脆。倉央嘉措很喜歡它,當時就把玉如意上的紅瓔珞解下來系在了它的頸項上。
還有許多貴族進獻禮品,皇帝也派來了欽差,賜予名貴的內地物什,其中有金剛石七十二顆、貓眼四十九粒、瑪瑙四十九塊、珊瑚礁十六枝、另有金銀玉帛補品瓷器不計其數,這是爲大祈願法會的進獻和所賜,還有爲藏曆新年的進獻和所賜,數目之巨難以盡陳。如說一座布達拉宮裡匯聚了全世界一半的珠寶並不是吹虛。
大祈願法會結束後,眼看來到藏曆新年,整個臘月過得並不太平,倉央嘉措就是不肯剃髮,上師們無奈之下只好稟奏了藏王,藏王帶領着上師們跪請蓮座剃髮,這種方法自然不能對一個十七歲的叛逆少年奏效,最後還是倉央嘉措勝利了。
不久,倉央嘉措的頭髮已經養到披肩那麼長,他叫小沙彌們費了一整天的功夫給他編了滿頭的髮辮,然後就像當初設想的那樣,也可能是嫌頭髮還不夠長吧,他叫人把一條條金色的絲線穗子系成金剛結,墜在每一根髮辮的末端,形成參差不齊的流蘇,看上去非常漂亮。
然後,他從御賜的聚寶盆中扒拉出幾枚較爲中意的貓眼戒指套在細長的手指上,又從一大團絞纏在一起的瑪瑙項鍊中抽出幾條好看的項鍊掛在脖子上,站在水銀鏡子前一照,和世俗人家的貴族公子哥兒一個樣。珍珠瑪瑙的叮噹脆響把喀當基的沉寂徹底敲碎了,他那明麗的神采照遍了每個角落,小雪獒繞着他的腳踝汪汪汪地叫着,乾着急。倉央嘉措將髮辮一甩,又下山去了。
夜色越深越美,一輛貴族式的高*馬車流連在人山人海的拉薩街頭,在珍珠串成的垂簾後面,一雙幽靜的蓮目將大街小巷裡新奇而又古怪的事物一一映入眼底。在雪城的中央有一片露天的廣場,在廣場的盡頭是那霜雪覆蓋的拉薩河,河的對岸有無可窮極的原始森林,在那大森林的另一頭就是五千米高的藥王山,藥王山的山頂矗立着亙古的佛塔,塔頂上的佛光普照着方圓千里之遙的茫茫雪域,在佛光的照映下,山色優美奇豔,森林裡白霧如夢,河水在十幾米的冰層下滔滔涌動。廣場上升起一簇簇的新年篝火,在那空闊自由的夜空下,年輕的姑娘們圍在火旁跳着熱情洋溢的街舞。
“那個一定是蓮座!”
不知什麼時候在那一堆熱舞的人影裡出現了一個最會跳舞的少年人,他似乎已經習慣在萬人注目的場合中如入無人之境,他那瀟灑的勁舞引來姑娘們的熱烈喝彩,飛揚飄逸的髮辮在跳起舞來時才顯示出了它們的不可或缺,深通樂理和形體藝術的他把浮華流俗的街頭舞蹈演繹得空靈而純粹,至少在倉央嘉措十四歲以前,他都深愛着這種無聲的藝術,膜拜式的形體美學在寧瑪教人的血管里根深蒂固。
“姐姐,咱們也去給他鼓鼓勁兒吧。”
明心猶豫了一下:“格格,在人前不可稱他蓮座,切記。”
仁珍翁姆早已跳下了馬車,頭也不回地朝她勾了勾手:“快呀,快呀!”
明心隨後走來,站在人羣裡觀看,火影搖曳中,竟想起了那個專注於獨舞的身影用生命寫就的一首小詩:
這短暫的一生
多蒙你如此待承
不知來世少年時
能否再次相逢
新年的喜氣沾染了天上的每一顆星辰,年輕的心房伴着激越的火苗一起跳動,姑娘們靚麗的臉龐和鮮豔的衣裙使小夥子們明亮的瞳孔滿是真誠和憧憬。仁珍翁姆與其他姑娘們一樣,臉上洋溢着興奮和歡樂,這的確應該是個歡樂的夜晚,明心也曾像她們一樣,深信美麗的愛情可以永恆不滅。
篝火上烤着野味,滋啦啦地冒着油,跳累了的人們便圍着火堆坐下把野味分享。倉央嘉措彷彿不懂得如何拒絕姑娘的好意,在他的面前,饋贈的烤肉已堆成了一座小山。對於一個世俗人而言,僅僅要想做到不殺、不淫、不誑、不飲、不盜這五條就已經很不容易了,而一位格魯派的活佛一生要遵守三百餘條戒律,當人的心裡沒有強大的信念時,那是一種令世俗人無法忍受的生活。
月光與篝火把湛藍的夜空映襯得異常嫵媚,倉央嘉措頎長的身影在火光跳躍的地面上投射出一個長長的影子,他邊跳邊像仁珍翁姆伸出一隻手。以前只是看見他端端正正地坐着,沒有發現他的身材這麼高大精壯。仁珍翁姆羞澀地低着頭,不知所措地擰着小手帕,忽聽見遠處有人在喊:“宕桑旺布!”
倉央嘉措回過頭去,喜悅的心情溢於言表:“德吉!”
一位穿戴富麗的女公子在隨從們七手八腳的攙扶下下了豪華的馬車,說話間就來到仁珍翁姆和倉央嘉錯的面前。她小小年紀卻長着一雙沉着而睿智的眼睛,皮膚光滑,脣紅齒白,眉心墜着一顆巨大的紅寶石,髮辮編得極其精美,身上戴的飾品不多,卻件件都能昭示出公主的尊貴身份。仁珍翁姆沒見過她,她是隨倉央嘉錯從小玩到大的德吉梅朵公主,藏王桑傑嘉措的幼女。
仁珍翁姆豔羨的目光從她的身上掃過,闇然地低垂雙目。倉央嘉措碰了碰她的胳膊,示意她一起去,仁珍翁姆強作笑顏地跟着他。
德吉梅朵光彩照人的雙瞳像碧藍的納木錯湖,她有伊朗血統,她的外祖母是伊朗貴族,她的母親是藏王桑傑嘉措的第十九位妃嬪,是個金髮碧眼的大美人兒。
倉央嘉措問:“你幾時來的?”
德吉梅朵正在打量他身邊的這位嬌羞淑麗的明妃娘娘,轉眼注視着倉央嘉錯,含笑道:“我早已到了,一直坐在馬車裡看你們跳舞,怎麼不跳了?我一來,你們是不是不好意思啦?要不,我還回到馬車裡好了,你們繼續跳吧。”
倉央嘉錯道:“快別胡攪蠻纏了,先認識一下仁珍翁姆吧。”
德吉梅朵說:“仁珍翁姆,這名字真不錯,可是,她聽得懂藏語嗎,我可不想對牛彈琴。”
仁珍翁姆的確聽不懂她說什麼,依然謙卑地低着頭。
倉央嘉錯抿了抿嘴角,盯了一眼出言不遜的德基梅朵,說:“你怎麼還是小時候那個樣子,我只不過跟別人玩一小會兒你就不高興了。”
德吉梅朵拉着倉央嘉錯的手,把他拉到一旁,悄聲說:“我父王說了,等我滿十四歲就進宮做你的明妃,到時她會還俗、會出宮、會嫁人,所以你還是別對她用太多心爲好。”
倉央嘉錯信以爲真地盯着她:“……當真?”
德吉梅朵看他那反應,以敏銳的直覺力把他的心思一眼堪破,他喜歡上這個蒙古大汗的遺女了,才幾天沒見面,他就又不老實了。德基梅朵年紀雖小,卻向來都把倉央嘉錯籠絡在自己身邊,那馴服男人的本事就像馴服藏獒犬那般被她熟練於心。
仁珍翁姆不知道他們在嘀咕什麼,一共就三個人,被他們倆冷落在一旁,感到十分尷尬。而倉央嘉錯還想追問幾句,德吉梅朵踮起腳尖把雙手伸向他那高聳寬闊的肩膀上,將散亂的髮辮和交纏的項鍊整理好,柔聲說:“我幾時騙過你,這是千真萬確的。”
倉央嘉錯心想,一定是自己這一年多來又喝酒又蓄髮的這些事令藏王很生氣,藏王認爲都是仁珍翁姆進宮以來纔有的,就把過錯都推到了她身上,才作出了這個報復性的決定。當想到這一層時,倉央嘉錯突然感到窒息,喜氣和歡樂的情緒全部被鬱悶湮沒了。
此刻,倉央嘉錯射過來的目光有些異樣,仁珍翁姆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議論什麼,或許,德吉梅朵正在挑撥離間,看樣子倉央嘉錯已經相信她的詭話了。
德吉梅朵搖搖倉央嘉錯的手臂:“我來陪你跳舞吧。”
倉央嘉措甩開她的手,意緒煩亂地說:“我跳累了。”
德吉梅朵又追上他,挽起他的手臂:“那好啊,我們去馬車上休息。”
倉央嘉措轉過頭,發現仁珍翁姆被丟在身後,心裡雖然不忍卻又無法用藏語跟她溝通,再一想到她將要還俗、將要嫁做人婦,就覺得自己更不該擾動她的芳心,只好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仁珍翁姆眼睜睜看着倉央嘉措上了德吉梅朵的馬車,那馬車很寬,坐三個人富富有餘,可是他們倆誰都沒有邀請仁珍翁姆一起進去,這不就說明他們的關係非同一般嗎?隻身獨出於語言不通的異域的她本來就感到很孤苦了,本以爲美麗的愛情會把這一切轉化成新鮮和刺激,卻突然從怦然心動變成了癡心妄想。
明心從角落裡走過來,來到仁珍翁姆的身邊,說:“格格,小心腳下的火苗。”
仁珍翁姆退後兩步,看見許多火星濺到了腳下的黃草地上,由亮紅變成暗紫,最後熄滅了,沒有結果的愛情就像離開木柴的火種,閃亮一下後就不復存在。仁珍翁姆蹲下去,用木棍胡亂撥弄着火堆,眼裡含着晶亮的淚水。明心不知道如何安慰她纔好。
馬車裡,德吉梅朵雙手摟抱着倉央嘉措的腰身,把頭靠在他的肩上,不時撒嬌地喊他:“阿哥,阿哥,我嗓子都啞了,你怎麼一句話都不說呢。”
倉央嘉措支着下巴,寂寞地望着窗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