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鳳已在定中看到了,只是這個東山妖姬乃六朝元老,連太皇在世時都要敬她三分,想從她手中救人並非易事。岑凰被東山妖姬擄上了東天神柱,所謂東天神柱即是一座孤零零的大山,拔地而起,高與天齊,支撐東海以東的所有聖域,若是此柱倒塌,天界也不可能太平無事。東山妖姬的神力自上古以來無人窺見,只能從理論上推斷一下。
《大梵天仙鑑》中記載,七千億年前,東山妖姬與夸父在北天之極相遇,他們各自帶領一羣族人在大莽荒之中行走了數億年,終於找到了可以播種的土地,東山妖姬與夸父都想佔領北大荒,於是在那裡展開了大戰,就是上古有名的三次大戰之一,北荒之戰。
夸父是巨人族的頭領,他身高三十三萬丈,肩寬若山脈,骨骼雄健,威德神武,雙耳垂上掛着兩條黃龍,目光如炬。東山妖姬當時還是個少女,雙臂卻擁有無窮大的力氣,但上古諸多英勇無雙的神祗名錄裡沒有她的名字。夸父有點輕敵了,一戰被擒。
可知,東山妖姬在年輕時,神力就已在夸父之上。北荒一戰後,在上古諸多英豪當中,東山妖姬一鳴驚人,從此名列前茅,並以力大著稱,因此原始神皇開基立業之初,在衆多神英當中選了四位力量最大的神祗負責匡扶東西南北四天的神柱,第一個就選了東山妖姬。
東山妖姬自恃力氣大、資格老,既然敢強擄二太子,就不怕天帝來問難。若是硬碰硬,岑鳳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勝她。
日落西山,岑凰被綁到東天神柱,軟禁在東山妖姬的寢宮中。
他暗自思量,不知那幾個狐朋狗友去哪兒稟報天帝了,怎麼到現在也沒看見半個蝦兵蟹將來救我。難道這就是過去行爲不檢點的報應嗎?
東山妖姬坐在鏡前理妝,香腮紅潤、脣若含丹,烏麗的長髮拖地三尺。她是個真真正正的上古美人,只不過對於岑凰來說態度橫了點,力氣大了點,性子潑了點,年事高了點。最重要的是,岑凰擔心雉妖誤會這件事。什麼命中桃花劫,嘁,這也太扯了吧。壽與天齊、形同枯木的東山妖姬命中會有桃花劫,會到山下擄男人?誰會信呢,雉妖怎麼會信呢!
“那些殺千刀的臭魚爛蝦絕對不會那麼好心替我澄清的。”岑凰自言自語道。
東山妖姬轉過身來:“你剛纔說什麼?”
岑凰斜了她一眼,不予理睬。
東山妖姬輕盈地走過來,一根手指滑過他齊若刀裁的烏鬢。岑凰扭臉躲閃。
東山妖姬索然地笑了笑,坐在他面前:“二殿下,我絕非對你有不敬之意,只是千億年來,所有的人都把我當成了一個傳說,未曾有人像二殿下那樣,不遠萬里而來,勇闖東天神柱,把我當作一個尚有體溫的血肉之軀。天地玄黃,洪荒宇宙,人之所以怕死,是因爲會被忘記。我清楚地記得殿下那日看我的眼神,自從我夫君去世,便再也沒有人懂得欣賞我的美。”
岑凰默然不語,卻句句都聽在心裡。
東山妖姬道:“殿下,其實……命中桃花劫是我編的,殿下不要生氣,這是爲保全殿下的名聲。”
岑凰淡淡道:“我的名聲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對娘子問心無愧,至於能否完成我的諾言,一切都是命。我也告訴你一個不爲人知的小秘密,我與我娘子相聚的時間只有三年,不是天界的三年,而是人間的三年,在這短暫的時光裡,我曾暗自發誓不會讓她爲我傷心,因爲……我娘子在那之後就會魂飛魄散,她是替我而死。”
東山妖姬微微蹙眉,極認真地看着他:“那她知道麼?”
岑凰並未回答,只自顧自地說下去,眼中含着淚:“我不知這是否就是人世間所謂的愛情,是什麼並不要緊,我只知道,我和她過一天就少一天。今夜,娘子沒有盼到我回家,一定會很傷心。都是因爲我的業障太深,終究還是沒能達成那個誓言。”
一顆珠淚從他的臉上滑落,東山妖姬擎起手掌接在手心裡,看看他,合攏細長五指:“殿下若能與我做一夜鴛鴦,我願意幫殿下救她。”
岑凰突然轉過頭來:“此話當真!?”
東山妖姬一隻手輕撫他的肩頭,一字一頓道:“絕無戲言。”
“可是,你要怎麼救她呢?”
東山妖姬微笑道:“這世間的事,我已看得太多太多,命格這種東西,雖說任何人都逃不過,卻也不是絕對無法轉變的。”
岑凰突然雙膝觸地:“請娘娘快把這轉命的方法向小王細細道來!”
“殿下快請起。”東山妖姬扶起他,道:“很簡單,你父皇的靈骨中存有太古元氣,只要能打開神皇陵墓,汲取靈骨中的太古元氣,就可以給任何人轉命。”
岑凰疑惑道:“太古元氣?我怎麼從來都沒聽說過這個東西?”
“那是當年太始神皇留下來的,從那之後代代相傳,傳到你父皇一代,已經積累了九萬阿僧祇劫,這是一筆寶貴的遺產,是真正震懾十方世界一切天龍鬼神的東西,岑氏江山的磐石。”
岑凰在袖管裡攥了攥拳頭,心忖,也許這就是天意,也許我娘子真的命不該絕,轉瞬間,岑凰的神色變得迷茫了:“父皇居然從來都沒跟我說過……”
“三界當中,除了當今天帝之外,只有壽命在一萬億年以上的神祗知道這件事。”東山妖姬道:“不過,神皇陵墓上有天帝的蓮花封印,想打開,很難。”
“岑鳳……”
岑凰思緒飄忽,一剎那飛到了遠處。
千年一度的天宮酒宴。
岑凰微醉的臉頰上飄起兩片酡紅,比那盤中仙桃顏色更好,他的視線遠遠地瞟來,形如玉竹的手指勾着耳邊的流霞絲線穗子,轉盼流光之間,笑容裡盡是挑逗。
岑鳳端起一隻白玉盞,瓊漿玉露順着杯口傾瀉而出,一條闊袖遮住父皇的視線,酒已下肚,他的目光仍在岑凰身上久久徘徊。
哼哼,岑鳳,我吃定你了。
他不像父皇那麼易怒,也不像諸仙那般善言談,總擺出一副正人君子的表情和姿態,骨子裡其實是個不甘寂寞的僞君子。瞧,瞧瞧,瞧瞧瞧,他此刻的眼神兒,浪蕩、貪婪、不矜,一望可知吉凶。
岑凰最討厭僞君子。凡是潔身自好的天神在他眼裡都是僞君子,而自己的皇兄岑鳳,是三界裡最大的僞君子。一提到他,岑凰就一臉不屑。在父皇和臣僚的面前,岑鳳是無可指摘的大聖人,天界的希望之星。可在他二太子的眼裡,岑鳳的眼神要葷有葷要素有素,而且賊能賊能裝,憑經驗而論,這樣的人絕非善類。
岑凰是父皇定力不濟時生下來的,放浪形骸是他的本性,這是神鬼共知的事,沒有人責怪他。岑鳳就不一樣了,當年父皇年富力強,定功深厚,生兒子只有一個目的,傳位,所以他一時一刻都不可以放縱。岑凰有時候心裡想,自己是不幸的,同時也是幸運的,岑鳳是幸運的,同時也是不幸的。
這一刻,岑凰藉着幾分醉意突然靈感迸發,想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能最大限度地用自己的“幸”來反襯岑鳳的“不幸”,酒宴上那霸氣地一瞥,便是他給岑鳳拋去的第一個媚眼兒。
“……沒有什麼難的。”
岑凰的神思飛回,對東山妖姬道:“若是打開了蓮印,就可以汲取靈骨中的太古元氣了麼?之後要怎樣做呢?”
東山妖姬道:“歷代,只有天帝才能汲取神皇的太古元氣,若是岑鳳已經將太古元氣汲取,那就只好求他幫忙了。”
“我明白了。”岑凰拱手道:“多謝妖姬娘娘指點迷津。”
東山妖姬嫣然一笑,一根指頭鉤住了他的腰帶。爲何她總用一根指頭接觸他,因爲她知道自己力氣太大,怕不小心捏壞了他。岑凰耳邊忽地一聲風響,電光火雷般迅速地被她拽到面前。
東山妖姬一根手指挑起他的下巴:“殿下要如何報答我呢?”
岑凰捋捋心口,感覺有點彆扭,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指推開:“娘娘將拯救我娘子的方法告訴小王,小王今夜理當捨命陪君子,啊不——是,是捨命陪美人,不過,小王最近身子不太方便,啊不——對,是身體有點虛弱,若要勉強爲之,料其無法周全,還望娘娘海涵,待小王回去補一補身體再來報答娘娘,如何?”
東山妖姬知道他是個滑頭,這些話不過是託詞而已,可他身爲堂堂男子漢,居然找這麼爛的理由來推脫,真是可笑復可氣!
東山妖姬笑道:“殿下身體虛弱爲何不早說?殿下生性倜儻不羈,遊歷諸方遍訪美人,想必是勞累過度了。殿下有所不知,我這東天神柱上盛產極品雪蛤,雪蛤油能解虛勞、補虛損,堅益腎陽,化精添髓,最是進補上品。殿下可以在這兒多住些日子,我命人給殿下多捕幾隻雪蛤來,做成可口小菜,早晚隨餐服用,定能收到神奇功效。”
岑凰抽了一下嘴角,低頭沉吟不語。
東山妖姬看着他黔驢技窮的樣子,失聲一笑,忽聽見他心裡在說:哎,我這麼晚還沒回家,娘子一定都快急死了。
只見他手掌一旋,立時出現一個觀微門,門中顯現出一幅畫清晰的畫面。
雉妖獨自坐在宮門口,噘着嘴自言自語道:“小龍這麼晚還不回來,一定是又被那些酒肉朋友給絆住了……”
岑凰收起觀微門,嘆了一口氣,心想,既然娘子是這麼以爲的,也只好拿這個當藉口了。
東山妖姬問道:“她爲何叫你小龍?”
岑凰五指輕輕旋了一下,觀微門再次打開,出現了一個畫面:
雉妖面無血色地靠在牀上。
岑凰從外面快步走進來,難過地將她攬在懷裡:“娘子,我害你受苦了。”
雉妖含淚道:“你休了我另娶吧……”
岑凰不高興地看看她:“不許再說這種話。”
雉妖趴在他懷裡大哭道:“可是我好恨我自己,爲什麼每次都是男胎!”
岑凰長嘆一聲,也沒有說什麼,這自然是魔王之咒的劫數,任何人也沒有辦法。雉妖小產後一直鬱鬱寡歡,岑凰從虛清塘中撈了一條小泥鰍,略施法術,將它變成一條銀白色的小龍,盛在一隻大魚缸裡,捧回了家。
他興沖沖地跑回來:“娘子,娘子!我捉到了一條小龍!”
雉妖驚訝極了,以爲真的是龍,從此悉心餵養它,漸漸開心起來。可是小泥鰍的生命非常短暫,沒過幾天就死了。岑凰怕她傷心,便用□□術把自己變成一條小銀龍,跳進了浴缸裡,每當雉妖來餵食時,岑凰就不得不吃一頓海鮮大餐~~~~~其實神仙是不吃東西的。
後來,雉妖發現了這個秘密,再也捨不得讓他變成小龍,又不想辜負他的良苦用心,就捧着魚缸去湖邊放生。
岑凰問:“娘子,你不是很喜歡它麼?爲何要將它放生?”
雉妖道:“我是很喜歡它,但它被困在這個小小的魚缸之中,既沒有夥伴,也沒有自由,怎麼會真的開心呢?雖然它從來都不說,我卻不能自私地裝作什麼不知道。它陪了我這麼多日子,我其實已經很滿足了,今日我將它放歸大海,希望它能活得像一條真正的龍。”
岑凰心裡明白,這些話其實也是她一直都想對他說的。
雉妖在河邊找到一處水流較緩的地方把小銀龍放生了。岑凰站在旁邊看着她,沉默着。
岑凰收起觀微門,眼底微微發紅:“我娘子心地純善、慈悲喜捨,就算一輩子被她囚禁在魚缸中,我也沒有任何怨言。”
“二殿下,你娘子此刻一定很擔心你,你速速回家去吧……”東山妖姬用袖子沾了沾眼睛,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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