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妙璃在曾大少爺過來以前, 猜測過他會把害死自己嫡出弟弟的黑鍋, 扣在誰的腦袋上。
她猜過曾府的下人們, 也猜過那些一心想要讓自己兒子上位的姨娘們,更猜過以後很可能會和他爭家產的弟弟們,她唯獨沒有猜過曾府的當家人曾老爺。
曾老爺雖然長了副花腸子,但對自己的子嗣委實不錯,曾九少爺落水夭亡後, 他更是不止一次的當衆表露出對曾大少爺的欣賞——想要把曾家未來家業傳承給後者的想法更是顯露無疑。
因此, 楚妙璃打從一開始,就沒想過曾大少爺會把這害死曾九少爺的黑鍋扣在曾老爺的頭上。
不過, 她再轉念一想, 就立馬猜到曾大少爺爲什麼要這樣做了。
正所謂,十個手指頭, 有長有短。
人的心本來就是偏的,曾老爺自然也不例外。
在曾老爺心裡,相較於那一堆如同過江之鯽般,數不勝數的庶子,明顯老妻豁出性命給他生出來的那個嫡子更得他的心。
因此,曾老爺不知道害死曾九少爺的真兇是誰還好,要是知道這一切都是他的庶出長子所爲,即便事情還沒有敗漏, 楚妙璃卻已經可以預見曾老爺大發雷霆將曾大少爺扭送法辦的場景了。
俗話說得好,知子莫若父,這做兒子的, 又何嘗不瞭解自己的父親呢。
是以,曾大少爺會選擇在這個時候,未雨綢繆,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畢竟,假如眼下的她真的是原主那隻涉世未深的梅花妖,那麼還真有可能被曾大少爺忽悠的讓他賣了,還心疼不已的替他數錢。
有了曾大少爺埋得這一伏筆,等到將來曾大少爺事敗,他也能夠在楚妙璃面前做出一副‘父親沒辦法接受自己害死嫡子的殘酷事實,故意把責任推卸到他這個長子身上來的委屈模樣……
以楚妙璃對原主的瞭解,它在聽了曾大少爺的話後,必然會爲他抱打不平,甚至因此而和要將曾大少爺按律懲處的朝廷對上也未可知。
楚妙璃在心裡暗暗感嘆了下曾大少爺的狠心腸,面上卻做出一副很是動容的表情道:“曾大哥,你對你父親的一片孺慕之情,簡直天地可表!你說的對,這件事本來就是一個意外!怨不得任何人!”
曾大少爺雖然早就知道以楚妙璃對他的感情,絕對不會拒絕他,但是在聽了楚妙璃的保證後,他仍然不受控制的在心裡長出了口氣,因爲噩夢連連而青白交錯的瘦削麪孔也變得如釋重負起來。
“花兒,你能夠理解曾大哥就好,曾大哥就怕你……就怕你覺得曾大哥狠心,不肯幫曾大哥了。”曾大少爺明知道抹殺一個人類的靈魂,對像楚妙璃這樣的小妖精意味着什麼,但他卻佯作不知地從地上直起腰背,揚起面孔,用一種充滿期盼地口吻道:“花兒,爲了避免夜長夢多,你看我們是不是現在就……”
楚妙璃在心裡冷笑一聲,臉上卻露出一個很是歉疚的表情,對着外面的僞君子道:“曾大哥,雖然我現在很想幫你的忙,但是……我還只是個尚未化形的小妖精……就算是想做點什麼,也力有未逮啊……”
“什……花兒你說什麼?”原以爲自己已經要擺脫九弟這個噩夢的曾大少爺頓時扭曲了一張臉。
不過他很快就想到楚妙璃能夠看到他的表情,連忙又改換了一副很是抱歉的面孔問:“那到底要什麼時候才做得到?”
“最少也要等到這個月的十五去,”楚妙璃故意用一種怯生生地口吻對曾大少爺道:“這還是在我拼命努力的情況下……”
心裡很是焦躁的曾大少爺聞聽此言,用力攥了攥自己的拳頭,勉強在臉上擠出一個笑容道:“十五就十五吧,這樣也不錯,好歹,我能借着這幾天的功夫,在與九弟多相處一段時間……唉,等過了十五……這世上……可就真的沒有我九弟這個人了。”
曾大少爺一邊說,一邊貓哭耗子地掉了兩滴鱷魚的眼淚。
楚妙璃配合着他的口氣,語聲動容地繼續用從前那副腔調錶示:他九弟一定能夠明白他的苦衷,讓他千萬不要爲此過多掛懷於心,很該保重自己纔是。
曾大少爺平時最喜歡楚妙璃這副一邊犧牲他九弟一邊爲他着想的模樣,每到這個時候,他總是會覺得心裡說不出的痛快。
達成目的的曾大少爺不願意再在這看上去頗爲陰森的梅園呆下去,假惺惺地做出一副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忙的模樣,提出告辭。
楚妙璃他本來就一點好感都沒有,他要走,她當然不會留。
當然,表面上的功夫她還是要做一做的。
“曾大哥,你纔來多久?這麼快又要離開嗎?”
“花兒,曾大哥也不想走,可是……父親因爲九弟的死,對正事多有怠慢,現在整個曾家都是我一力扛起,實在是抽不開身來在此過多逗留啊,”曾大少爺對眼前這隻梅花妖的依賴是三分膈應七分嘚瑟,他唉聲嘆氣地伸手摸了摸楚妙璃的葉子,忍辱負重地道:“花兒,你乖,等到九弟的事情處理乾淨了,你要曾大哥怎麼陪你都行。”
“那……那我們就這麼說定了啊,曾大哥!”楚妙璃強忍着甩動枝幹,將曾大少爺抽飛的衝動,語聲急促地說道。
“放心吧,”曾大少爺面帶施捨地又摸了摸楚妙璃的葉子,就如同摸一隻小貓小狗一般,“只要你好好幫曾大哥解決這心腹大患,曾大哥一定說話算話!”
“心腹大患?”楚妙璃故作驚疑地重複了句曾大少爺的話,同時,也在心裡暗暗冷笑。
這人還真不是一般的志大才疏,事情都還未成定局呢,什麼處理乾淨,什麼解決心腹大患的真實想法,就統統暴露出來了!
“什麼心腹大患,花兒你聽錯了,曾大哥說的是希望能夠早日讓這件事塵埃落定,不要再起什麼風波了纔對。”經由楚妙璃提醒,才發現自己再次出現口誤的曾大少爺急急亡羊補牢。
楚妙璃儘管明知道自己剛纔沒有聽錯,但還是配合地連聲說道:“我就說嘛,以曾大哥的優秀爲人,又怎麼會把自己的弟弟比作心腹大患呢!畢竟……這件事真要說起來,最無辜,最可憐的人,是曾大哥的九弟纔對啊!”
“是啊,是啊,花兒你說的沒錯……沒錯……”曾大少爺一面乾笑着附和楚妙璃的話,一面如同背後有什麼洪水猛獸在追一般,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梅園。
他走後,楚妙璃把方蓮兒和綠娘叫了出來,對着它們如此這般的吩咐了一通。
兩女表情鄭重的應了。
在楚妙璃充滿鼓勵和信任的目光中,方蓮兒和綠娘斂衽施禮,悄然從楚妙璃魂靈目前棲身的梅花樹裡飄了出來,目的鮮明地朝着曾府正房所在的方向飛了過去。
等到它們離去後,楚妙璃將目光轉向自己身旁,在那裡有一個相貌英俊的小公子正睜着空洞茫然的大眼睛,虛浮在半空中,怔怔出神。
看着這樣的它,楚妙璃滿眼唏噓地擡手就輸了些法力過去,“等你再養好點,我就送你去輪迴,如此也算報答了梅花對我的一份贈軀之情。”
神志渾噩的小公子表情呆滯的聽楚妙璃說話,半透明的臉上全是恍惚怔忡的色彩。
方蓮兒和綠娘飄蕩着來到曾府正房的時候,曾老爺正在做夢。
他用力揪拽着身上的衾被,眼睛裡流着渾濁的老淚,含糊不清的對着夢中的髮妻反覆懺悔着……懺悔着自己的不經心……懺悔着自己沒能如同髮妻所渴盼的那樣,將他們唯一的嫡子撫養長大。
“沒想到他正巧在做與他妻子有關的夢,這倒是省了我們一通功夫了。”性格跳脫的綠娘彎了彎眼睛,一轉身形,變成楚妙璃身邊那小公子的模樣催促道:“走吧走吧,趁着他還在做夢,咱們趕緊鑽進去。”
“嗯,我這就來。”方蓮兒抿嘴點頭,同樣一轉身,變作一個面貌模糊的中老年婦人率先鑽入曾老爺的夢境裡。
人在做夢的時候是毫無章法邏輯可言的。
眼睜睜看着妻子被人給替換了的曾老爺卻半點都沒察覺到不對勁,耷拉着個苦瓜臉,誠心誠意的對着妻子懺悔。
起初,曾夫人對曾老爺來說,就相當於一個傾倒心中悲苦的樹洞一樣,半點反應也無。
如今,在被方蓮兒附身以後,卻立馬變得鮮活起來——還用充滿憤慨的語氣,罵了曾老爺一句:“糊塗!”
做了這麼久的夢,還沒被老妻罵過一聲的曾老爺整個人都癡愣住了。
半晌,他才嘴脣有些哆嗦地對方蓮兒道:“娘子……娘子……你總算是應我了,你知不知道我這些日子過得有多苦?有多難受?”
“難受也是你活該,誰讓你識人不清,誤把只中山狼當好人!”
方蓮兒的身影或高或低,讓人捉摸不定,身影或明或暗,讓人無法看清,唯獨那張熟悉的面孔,讓曾老爺的整顆心都劇烈顫動起來。
“誤把只中山狼當好人?娘子,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怎麼聽不懂啊?”
“我看你不是聽不懂,是不敢懂吧!”方蓮兒冷笑連連,“作爲這曾府的一家之主,你別告訴我你當真不知道咱們的兒子到底是怎麼死的!”
“怎麼、怎麼死的?!”曾老爺後知後覺地急問道:“難道我們的兒子他不是失足落水,而是被哪個黑心肝的給戕害了嗎?!”
“不錯!害他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你那庶長子曾明德!”方蓮兒聲音淒厲無比地衝着曾老爺咆哮道。
曾老爺如聞晴天霹靂一般的猛然擡頭,“這不可能!”
“我就知道你不願相信!”方蓮兒嘆息一聲,擡手抹了把眼角,衝着自己背後道:“兒啊,還是你來跟你爹說吧!”
早已準備多時的綠娘做足了一副溺死鬼的模樣,朝着這邊緩緩飄了過來。
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沒有夢到兒子的曾老爺眼淚當場就下來了。
他抖着手,就要去摸兒子的臉,被兒子冷漠無比的避開了。
“父親,我孃的話你不肯信,那麼我的話呢?你自己養的兒子的話,你也不肯信嗎?”
曾老爺渾身一哆嗦,他囁嚅着嘴巴,滿臉無措地看着自己嫡子,“我……我……”
“父親,難道這些日子以來,你就一點都沒有覺得大哥,不,是曾明德,他瘦得很有些反常嗎?”綠娘不動聲色地出言提點。
“……我……我確實發現了,可我以爲……以爲他那是心痛你的過早亡故,所以才……”曾老爺回想自己庶長子這段時間以來的身體狀況,整個人都變得有些萎靡起來。
“心痛我的過早亡故,呵,我看他是巴不得我能夠儘快魂飛魄散纔對!”綠娘反應異常激烈地反駁道。
“兒啊,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曾老爺大驚失色地連忙追問。
綠娘卻一揮袖子,對方蓮兒道:“娘,我懶得再跟這個糊塗蟲多費脣舌!我先走了!”
話音未落,它不顧曾老爺的苦苦哀求,徑自離開了。
方蓮兒看着懊悔不迭的曾老爺又是一聲長嘆,“老爺,常言道耳聽爲虛,眼見爲實,倘若你委實不願相信的話,這個月的十五可以帶人到梅園去埋伏,相信在那裡你能夠獲悉所有的真相,切記,多準備幾桶黑狗血!”
說完,它也如同綠娘般,不顧曾老爺的頻頻挽留,飄然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