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位登九五以來, 皇帝的心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震動過了。
要知道, 這世間想要討好他的人多如過江之鯽, 但卻從沒有哪一個……像現在的安樂王一樣,戳到他心窩子裡去。
在這段鬼潮氾濫的日子裡,他這個做一國之君的,日子過得有多煎熬,相信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可是卻從沒有哪一個, 像他常年忽視的嫡幼子一樣, 用一種天經地義又理所當然的口吻說他不願意再看到這樣……日漸消瘦的父皇!
他這是在心疼自己啊!
皇帝滿臉動容的在心裡感慨着,看向安樂王的眼神, 也一改從前的忽視和慢怠, 破天荒地多出了幾分慈和的味道。
太子爲了坐穩自己一國儲君的寶座,沒少在私下裡揣摩自己父皇的一舉一動……眼下, 雖然皇帝瞧着與平時沒什麼不同,但是對他了若指掌的太子卻知道,自己素來看不上眼的幼弟這回是實打實的打了一個翻身仗,徹底入了父皇的眼裡去了。
這樣的認知,無疑讓太子在惱怒的同時,還不可避免的生出幾分危機之感來。
畢竟,安樂王也是正兒八經的正宮皇后嫡出,就算前者這些年來一直不思進取, 但,只要他們的父皇有心,樂意把他扶上來和自己打擂臺……那麼……對方未必一點勝算都沒有!
說到底, 他這個已經長成的太子,對尚未老去有權慾薰心的皇父來說,本來就是一塊食之無味又棄之可惜的雞肋。
心中不自覺生出幾許寒意的太子,條件反射的想要在皇帝面前刷一刷自己的存在感,但是……臨到臨時,他又強迫自己把這股洶涌而來的衝動硬生生壓了下去。
不要自亂陣腳!
他在心裡暗暗告誡自己。
想要管理好一個國家,想要成爲一個合格的皇位繼承人……可不是單憑几句花言巧語和些許神鬼之術就行的!
父皇這幾年來,爲人處事雖然越發的顯得剛愎自負,但是!他也是希望這個國家好的!他絕不會把這大好的錦繡河山交給一個只願意守着自家王妃過什麼‘一生一世一雙人’沒出息生活的所謂情種的。
因爲寤生不被雙親待見的緣故,安樂王從小就養成了不給人惹麻煩的省心脾性。
做三皇子的時候,他就像個隱形人一樣,在皇宮中毫無存在感可言;做安樂王的時候,他也從不招惹是非,就這麼老老實實的抱着帝后隨手指給他的王妃老老實實的宅在他的王府裡安安分分的過日子。
他唯一在帝后以及滿朝文武百官面前刷存在感的那次……是因爲皇帝在給其他皇子指婚的時候,心血來潮的想到他大婚這麼多年才只有一個兒子,難得想另賜幾個女人給他開枝散葉……
如果是別的皇子碰到這樣的事情,只怕已經把這當作成皇父惦記自己的恩典,毫不猶豫的應承下來。
可安樂王卻偏生是個不按牌理出牌的!
平日裡就跟只宅鵪鶉一樣,老實得夠嗆的他,不僅當着滿大殿人的面,毫不猶豫地懇請皇帝收回成命,還斬釘截鐵的表示:他與他的王妃情比金堅,這世間縱有弱水三千,他也唯願取一瓢飲!
被自己親兒子當衆駁了臉面的皇帝,也不是個喜歡拿熱臉貼冷屁股的——經此一事後,皇帝對安樂王本就疏遠無比的態度自然而然的又冷淡了幾分。
皇帝的態度之所以如此顯露於外,是因爲在大楚皇室中,曾經也出過這樣感情用事的先帝——而這個先帝不是別人,正是當今皇帝的父親!
當年若非皇帝英明果敢,又有忠臣也就是皇后的孃家力挽狂瀾……只怕整個大楚朝都會因爲先帝的意氣用事而墮入萬丈深淵!
也正因爲如此,皇帝最看不上也最忌諱的……就是在他自己的兒子們中間,也出現此類酷似他們祖父的所謂情種!
全副身心都撲在自己面前紙鶴身上的安樂王絕對猜不到就在他與楚老頭交談的這麼點時間裡,太子的腦袋裡居然已經想了這麼多的東西。
“你這孩子別的什麼都好,就是太過重情!”黃表紙做成的紙鶴用一種很是無奈的口吻,當着御書房衆人的面對安樂王慈愛說道:“不過,看在你怎麼說也是我晚輩的份上,我就格外破例,應你這遭——去趟京城吧!”
安樂王聞言,連忙在臉上露出一個喜出望外的表情,一疊聲地對着紙鶴那邊的人說謝謝。
“咱們爺倆之間哪裡還用得着這樣的客套,”紙鶴如同人類一樣的搖了搖頭,“趁着我還沒過來,你趕緊把法臺拾掇出來吧……聽你的描述,那隻怕是兩隻已成氣候的鬼王,想要徹底收了它們,即便是我也要多費些功夫。”
安樂王繼續擺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說着“又勞您費心了”之類的話。
皇帝看着這樣的安樂王,心裡莫名的覺得很不是滋味。
“孩子,”紙鶴似乎早就習慣了安樂王的脾氣,耐心等後者把那一籮筐的感謝話說完,纔再次叮囑道:“那兩隻鬼王的襲擊對叔父這樣的玄門中人而言,不算什麼,但對你們這樣的凡體俗胎來說,卻是足以致命的,你和侄女兒他們呆在宮裡,就算有大楚國運庇護,也切記不可掉以輕心……記住!我留給你們的平安符一定要隨身攜帶!”
“叔父,您放心吧,我都記着呢,不敢離身。”安樂王老老實實地對着紙鶴點頭。
“那就好!”紙鶴滿意地點頭,然後在皇帝等人很是一言難盡的目光中,陡然自燃成一團燦金色的火苗,化作灰燼,飄飄悠悠地灑落了一地。
“三弟啊三弟,孤的好三弟啊!你這回可真的是讓大哥刮目相看啊!”因爲紙鶴的無風自燃而再次緊縮瞳孔的太子假笑道:“就是不知你那王妃叔父所說的平安符……你能不能勻一個出來獻給父皇?父皇關係着整個大楚江山的社稷,是萬不能有失的!”
從知曉平安符的存在,就有些按捺不住的皇帝下意思地將目光投向自己尚還跪坐在地毯上的嫡幼子。
“不……不用勻了,”安樂王佯裝沒有聽出太子語氣裡的惡意,略微低垂着頭,用一種很是窘迫的語氣對皇帝說道:“父……父皇,您和母后……還有……還有太子殿下的平安符……兒臣早在王妃與她叔父相認的時候……就、就已經……”
他表情很有幾分訕訕然地從自己的袖袋裡摸出幾個看上去就精緻非常的平安符。
“兒臣早就想把這幾個平安符給……給您幾位了……但是……兒臣怕……怕……怕……”
安樂王‘怕’了半天也沒有把接下來的話說出口。
可是,即便他不說,在場衆人也心裡有數。
怕什麼?!
怕我們多想?!
怕我們說你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嗎?
說什麼都沒想到自己居然也會有一個的太子用一種很是複雜的眼神望着整個人窘迫的就差沒挖個地洞把自己給埋進去的幼弟,良久,他纔在皇帝的示意下,揮退了意圖上前來將平安符呈遞到御前的內侍,親自走下御階,一面將一直跪在地上的安樂王攙扶起來,一面將其中的兩個平安符拿了過去。
見此情形的安樂王連忙又把另一個平安符往太子手裡塞。
太子略微一挑眉,用只有兄弟倆才能夠聽得到的聲音說:“孤以爲,你更想要自己把這個平安符給母后。”
“……不,臣弟不想,一點都不想!”安樂王故作激動的用在場衆人都能夠聽得到的聲音磕磕絆絆地說道:“臣弟知道,如果這平安符是臣弟敬獻給母后的話……她……她是……她是肯定不會貼身攜帶着的……”
因爲在皇后的心裡……他這個做小兒子的一直與她相剋,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所以,他送的東西,不論是是什麼……她不下令丟出去就已經很好了,更遑論主動戴在身上呢。
難怪……
難怪他在得了這幾個平安符後,會如此的左右爲難!
看着這樣畏畏縮縮的安樂王,太子的心裡不由自主的生出了幾分惻然之意。
自己怎麼會覺得眼前這人會成爲他的對手呢?
明明對方作爲正宮嫡出的驕傲早已經被帝后,被自己這個同胞兄長給磨毀得差不多了!
他甚至都比不上那幾個經常在自己身邊如同跳樑小醜一樣,亂蹦噠的庶孽們!
心中五味雜陳的太子如了安樂王的意,把他攤在掌心中的三個平安符都拿了過去。
當這對兄弟的手以從未有過的親密觸碰到一起時,感受着安樂王手心緊張濡溼的太子想到的卻是這個嫡出弟弟幼年時那雙因爲被摯親疏遠冷待而失魂落魄的淚眼,以及自己年少時那句後怕萬分又冷語冰人的話語。
“你這個寤生子有什麼資格叫孤一聲大哥!別忘了!孤險些因爲你沒了母后!”
“三弟,你放心吧,這個平安符,大哥會連着你的心意一起送到母后手中。”太子拍了拍安樂王的肩膀,拿着平安符,重新走上御階。
皇帝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雖然安樂王的話同樣讓他滿心觸動,但是他卻沒有在臉上表現出來,而是當作什麼也不曾聽到一般,接過太子畢恭畢敬呈上來的平安符,一邊端詳,一邊不動聲色地問:“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玩意,真的能保人平安嗎?”
儘管皇帝已經親眼目睹了那隻紙鶴所帶來的奇蹟,但是……他還是無法想象這樣一個看似其貌不揚的平安符在面對那些猙獰異常的鬼魅時,能夠起到救人一命的關鍵性作用。
打從一開始,就沒指望過皇帝會向他這個小可憐爲曾經的冷暴力表示悔恨的安樂王見狀連忙毛遂自薦道:“如果父皇不介意的話,兒臣很樂意向您當面展示一下這平安符的效用!”
已經在紙鶴上開了回眼界的皇帝摩挲着自己手中用黃表紙摺疊而成的平安符,臉上表情很是矜持地對安樂王點了點頭。
安樂王不着痕跡地鬆了口氣,隨便掃了眼御書房,指了指御書房博古架上的幾個小件擺設道:“父皇,兒臣想要借您的那幾個擺設一用。”
胃口已經被吊得老高的皇帝想都不想地就是一擡手,“準!”
安樂王連忙又轉臉望向站在皇帝身側的羅總管,態度很是恭謙的對其說了句勞煩,緊接着,就是一通如此這般的吩咐。
如果是以前,這句勞煩羅總管說收也就收了,反正作爲皇上身邊得意人的他也受得起,可現在……
除非他是老壽星上吊——不想活了!
羅大總管一邊在心裡叫苦不迭,一邊如同慌腳雞一樣地將失手跌落地毯的拂塵撿起來,忙不迭地朝着安樂王所在的方向小碎步奔了過去,邊奔還邊一疊聲地說着“真真是折煞了老奴”的話!
在羅大總管的配合下,安樂王很快就把架勢搭起來了。
只見他站在距離皇帝最遠的地方,大張着雙臂,讓那些奉了羅大總管命令出列的小內侍們拿着擺件往他身上砸,還說:“你們想怎麼砸,就怎麼砸,本王恕你們無罪!”
小內侍們當然不敢砸!
羅大總管也滿臉陪笑地捏着個蘭花指直道:“王爺這不是在存心爲難老奴幾個嗎!”
反倒是皇帝看出了幾分苗頭,直接金口玉牙地下令道:“既然安樂王爺讓你們砸,你們就砸砸看!正好也讓朕瞧瞧他到底在賣什麼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