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夫人小時候跟着父母去郊外踏青的時候, 被五步蛇咬傷過, 倘若不是恰好有一位大夫從旁邊經過——身上還帶了對症的蛇藥, 她根本就不可能活到今天,因此於夫人從小就怕蛇。
別人哪怕是在她耳邊半開玩笑似的驚叫上一聲:“啊!有蛇!”
她都可能兩股戰戰的就這麼暈死過去。
不過,當這種童年的陰影與她丈夫的生命相沖突時,她幾乎是想都不想的就把那份對蛇類的強烈恐懼拋到了九霄雲外。
一心只盼着丈夫能夠順利活下來的她,別說是和一條大蟒蛇打交道了, 就是讓她親手去抓蛇甚至殺蛇, 她都不會眨一下眼睛!
抱持着這份對丈夫的濃厚愛意,於夫人頑強無比的頂住了在見到綠娘後的恐懼之情, 她很努力的揚起自己的頭, 與那雙讓她手腳發軟的燦金色蛇瞳對視——同時在心裡近乎歇斯底里般的咆哮着:
無論如何我都要說服它!
無論如何我都要從它的血盆大口中,把我的丈夫救出來!
只是, 這樣近似於困獸猶鬥的咆哮卻在對方的漠然提議中,戛然而止。
大蟒蛇的話就如同這世間最邪譎的鬼魅私語般,不停地在她耳邊迴盪着!
就是不知道……
你願不願意用她們的命,來換你丈夫的命了!
來換你丈夫的命了!
於夫人心跳如雷的在心裡重複着大蟒蛇說過的話,她的眼睛,也不受控制地朝着自己的一雙女兒望去。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
她們本來就是她生的……
如果沒有她和她的丈夫……
她們根本就不可能來到這個世界上……
這個彷彿天經地義般的認知,讓於夫人整個人都不受控制的變得有些口乾舌燥起來。
她臉上表情頗有幾分扭曲和掙扎地望着自己的女兒,很長時間, 都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於薔薇姐妹倆面無表情地看着她們因爲劇烈的心理鬥爭而五官越發顯得可怖的母親,同樣沒有說一句話。
她們也在等待於夫人的決定。
作爲於夫人的女兒,不論於夫人最後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她們都會盡她們所能的去完成——畢竟,生養之恩大於天,心地善良甚至還帶了點愚孝的她們,是根本就不可能去違背自己母親的命令的。
即使,那命令是讓她們代替她們的父親去死也一樣!
可,話雖如此,她們的心中,卻依然會因爲母親的此種行徑,而不可避免的生出幾分悲涼至極的寒意來。
我們怎麼說都是您的親生女兒,您怎麼捨得……捨得就這樣輕而易舉的犧牲掉我們?
從綠娘出現在大家面前,就整個人都陷入了呆若木雞狀態的程老爺在聽了於夫人和那條綠色巨蟒的話後總算回過神來了。
他和妻子的感情很深,對她的脾性更是瞭若指掌。
是以,一看她目前這模樣,如何不知她心中已經對大蟒蛇的提議有所動搖。
面色微變的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開口對妻子道:“娘子,我之所以在明知自己三十五歲必死的情況下,還能夠活得這麼開心,完全是因爲有你和兩個女兒陪伴在我身邊的緣故!”
他不待妻子開口,就快人快語的把他對兩個女兒的感情毫無保留的剖露在了自己的妻子面前。
“你以前不是一直想不通,我爲什麼要給女兒們起上兩個那樣另類的小名嗎?我告訴你,因爲她們是我的驕傲,是我程家血脈未來的延續!我只要想到我的兩個女兒不需要像我一樣,一到三十五歲就必須心甘情願的自戮於祖墳前的那棵大槐樹下,我就高興的想要飛起來!”程老爺滿眼認真地望着臉上表情難堪異常的於夫人,一字一頓地又道:“娘子,我真的是做夢都盼望着我們的女兒能夠長命百歲的幸福活到老,我想,作爲一個母親,你的想法,也應該和我是一樣的對不對?”
“那……那是肯定的啊……”被丈夫程老爺盯得整個人都有些如坐鍼氈的於夫人在臉上露出了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年兒和歲兒也是妾身懷胎十月生下來的骨肉,妾身又怎麼會……怎麼會殘忍的用她們的命,來換相公你的命呢。”
“這就好!這就好!”佯裝沒看出妻子真實意圖的程老爺故意在臉上露出一個如蒙大赦的表情又道:“娘子,你可別怪爲夫把醜話說在前頭,如果你當真敢那麼做的話,即便是我被你救活了,我也會追隨我們的女兒而去的!因爲,對爲夫而言,哪怕我們以後再生多少孩子,他們都不是我們的年兒和歲兒了!”
程老爺那充滿溫情和慈愛的話讓於薔薇姐妹忍不住放下了心中最後那點對‘父親與娼女廝混’的芥蒂,不約而同地開口說道:“爹,如果這世上沒有你的我話,也就不會有我們了!既然……既然這位蛇大人同意讓我們來換您,我們……我們很願——”
“休要胡說!”程老爺毫不客氣地打斷了自己兩個女兒的話,“我把你們生下來,可不是爲了讓你們來給我這個做爹的擋災的!”
於薔薇姐妹被程老爺的呵斥駭得身形不受控制地就是往後一縮。
她們罕見自己父親生氣的模樣,如今見他如此怒不可遏,心中自然慌亂的不行。
“剛纔我對你們娘說的,都是我的真心話,我是真心實意的爲擁有你們兩個女兒感到驕傲,你們不需要爲我去死,我也不會讓你們爲我去死,你們只需要好好的照顧好你們的孃親,不要讓她爲我的離去而哀毀過甚,就足夠了!”
說到這裡的程老爺語聲一頓,臉上表情頗有幾分慚愧地又對着他半飄在空中的母親程老夫人作了個揖,“我不是個合格的好父親,還給你們當了個貪生怕死的壞榜樣!如今我只希望,你們將來不要學我……”
他一邊說一邊又把目光望向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淚灑衣襟的妻子於夫人,“娘子,這輩子爲夫虧欠你的情誼,只能來生再報了!”
他顫着手把哭得不能自已的妻子摟入懷中,掏出袖袋裡的手帕去給她拭淚,“如果蒼天有眼的話,它一定會讓我們重逢,再做一世夫妻的!等到那時,我一定會和你白頭到老!一定不會再讓你受現在這樣的苦頭了!”
“來生……妾身才不稀罕那不知道還能不能重逢的來生!”
於夫人氣急敗壞地扯落程老爺給她擦眼淚的帕子,一頭扎進他懷裡,死死環抱住他的腰道:“相公,妾身可以不打我們兩個女兒的注意,但你也要答應妾身一個條件,否則,否則,你別怪妾身做出一些十分可怕的事情出來!”
程老爺自從認識妻子以來,沒少被自幼就讓岳父岳母寵壞了的妻子各種威脅刁難,但是,卻從沒有哪一次,讓程老爺像現在這樣肝腸寸斷過!
喉結一陣滑動的他,抖顫着手用力回抱住已然有些弱不勝衣的妻子,用近乎是從喉嚨裡摳出來的沙啞哭腔道:“我的傻娘子,你這又是何苦來哉?”
“也許這對相公你來說,是受苦,是傻瓜一樣的愚蠢行爲,可是……”
從程老爺那異常動容的眼神中,發現程老爺已經察覺到她心中想法的於夫人忍不住在臉上露出一個愉快的笑容。
往日裡,她最驕傲的,就是她與丈夫這份不用言語就能夠順暢溝通的默契。
這是他們把自己深深烙刻在彼此心裡的最佳證明。
“可是妾身卻心甘情願受這樣的苦,做這樣的傻瓜!因爲妾身根本就沒辦法在沒有相公你的世界裡活下去!”
程老爺神情酸楚的看着自己的妻子,“娘子,你不能這麼做,我們的年兒還沒有出嫁,我們的歲兒還沒有長成,你不能……”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於夫人在丈夫懷中用力捂住自己的耳朵,拼命搖頭,“我不管……我管不了那麼多了……相公……你別逼我……你別逼我……”
一直以來都知道妻子有多在乎他的程老爺長嘆了口氣,將目光投向自己的一雙女兒,他嘴脣無聲翕動了兩下,想要對自己的女兒們說點什麼,但到底什麼都沒說的重新把自己的愛妻摟入懷中,再次做了回把頭埋進沙堆裡的鴕鳥。
於薔薇眼神格外複雜的望了他們半晌,良久,才用一種低啞異常地聲音說道:“爹,恐怕我和歲娘沒辦法完成您安排給我們的任務了,因爲,比起我們這兩個微不足道的女兒,孃親明顯還是要更在乎您一些……”
於薔薇一邊說,一邊用力攬住了自己搖搖欲墜的妹妹。
“既然,既然她已經決意要跟您走了,您就別再過多阻攔了……反正……反正這些年來,您也沒少把我當兒子培養,以後……家裡的生意和歲兒的婚事,都交給我吧,我會盡我所能的辦得妥妥當當的!”
長女條理分明的承諾讓程老爺面上的慚色更重。
知道自己是絕對說服不了妻子改變主意的他深吸了口氣,在大蟒蛇綠娘面前畢恭畢敬地跪了下來。
他語聲誠懇的爲自己曾經想要臨陣脫逃的惡劣行爲進行了深刻的懺悔,並請大蟒蛇能夠看在他歷代先輩都毫不猶豫把自己獻祭給它,助它成靈的份上,對他的先祖和血親們網開一面,只懲罰他一個。
早已經從楚妙璃那裡得到授意的綠色巨蟒直接無視了程老爺的存在,繼續把銅鈴般的燦金眼睛定格在於夫人身上,問她到底要怎樣選擇,還說它耐心有限,這是她最後的機會!
此刻已經與丈夫達成共識的於夫人深吸了口氣,臉上表情頗有幾分狼狽的從丈夫溫暖的懷抱中探出頭來,“蛇大人,您不用再試探我了,不管怎麼說,我都是一個母親,一個、一個雖然不怎麼負責任,但也沒有喪心病狂到……要置自己的女兒們於死地的母親……雖然……雖然這樣說有點厚顏……但是……我還是打從心底的希望她們能夠繼續活下去的……”
“所以……”她在丈夫程老爺緊張的目光中,在女兒們異常複雜的目光中又道:“蛇大人,我不想用我女兒的命來換我丈夫的命,我……我願意接受我丈夫即將把自己獻祭給您的現實……”
“既然這樣的話,撿日不如撞日,我現在就把你丈夫的性命給收割走了!”綠色巨蟒吐着蛇信,半點緩和餘地都不給他們留的說道。
於夫人臉上的表情有瞬間的扭曲。
她死死地掐攥住自己丈夫的胳膊,直到把他的胳膊攥得又青又紫,她才用一種要多艱難就有多艱難地聲音道:“蛇大人……您……您動手吧……不過……還請您……還請您的速度能夠慢一點……最起碼的,讓我們夫妻倆在黃泉路上能夠有個伴……”
“娘子……”程老爺不顧自己胳膊上的劇烈痛楚,再次把妻子摟進了懷中,然後滿心恐懼地用力閉上了眼睛。
“別怕!相公!妾身在!妾身一直都在!”於夫人習以爲常地安撫着自己的丈夫,一邊安撫,一邊無聲的對於薔薇姐妹倆翕動了兩下嘴脣,就義無反顧地拔下頭上玉簪,用力刺入了自己的頸項之中!
“娘——”哭得淚雨滂沱的於芙蓉悽叫一聲,徹底暈厥在自己的姐姐懷中。
“你們要好好的……”於薔薇滿臉慘然地重複着於夫人最後對她們姐妹說過的話,“在見過了這樣的場面以後,你要我們如何還能像你所說的一樣……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