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花重陽靠在窗下,手指又一下沒一下,沿着妝臺一側精雕細琢的木紋划過去,眼神一片茫茫然然。從涼亭裡初見,到黃昏時候在畫舫上,每一事每一幕歷歷若在眼前清晰的像一幅幅畫卷,她也該看的明白;可是腦子像被倒進去了一堆漿糊,無論如何也理不出一條清晰的線。
十幾年前少林寺山下的小鎮,她才幾歲,在街頭道聽途說炎昭不要花初雪轉而去找別的女人了,她回到家裡欲言又止,支支吾吾問花初雪爹還要不要她們。
她娘篤定的對她說:要,當然要。你爹做大事去了,很快就回回來找咱們。
年紀一歲歲長世事一天天看的清楚,人人都說她孃親傻,她不覺得;她只是認爲,孃親太放不下;當時跟炎昭好了,爲了他衆叛親離的跑了,都是可以——可是她錯在太執着,拿得起卻放不下,爲了炎昭竟把一輩子都搭上。顛沛流離混了十幾年,分分合合她看得多了——於是她一遍遍告訴自己,做人就要瀟灑些,要拿可以拿起來,要放也要放下下;是非愛恨,哪個一定能長久?
連初認識祖鹹覺察自己喜歡上他,她都想過他們以後可能會怎麼分開——無非生死別離,或者日久相忘於江湖。那次醉意朦朧對祖鹹說過的話——等老了,我們去個僻靜的地方,種蘭花安靜過日子——她也清楚,那是醉話。
老了?多遠的日子,只怕他們將來,未知人老身先死。
只是那時候她以爲祖鹹乾淨內向對人真心,沒想到有一天她想走開,是因爲別的女人。
道理明明白白。
可失望心疼和一刻不停的煎熬掙扎,她一點也不少受。
從今以後,她再不會怪孃親那時候放不下。
對面燭光搖搖晃晃,蠟淚一道道垂下,將精美的金字刻花紅燭燭身雕琢的斑斕。蘭無邪似乎覺察出她有些心事,起先是坐在桌前看她,後來悄無聲息站起身,看着她起身將窗打開一溜縫隙。夜晚的微風吹進來拂動她的衣衫長髮,蘭無邪看着,忍不住走近,從後頭輕聲叫她:
“重陽。”
花重陽不答話,微微側過臉。
熠熠燭光落在她的側臉,一一映出秀美的前額微揚的眉梢淺垂的眼睫,和挺直鼻樑灩紅嘴脣。她側臉的線條清晰乾淨如石刻,卻精美得脆弱,一身青白衣裳融在風裡,看上去似近還遠。蘭無邪怔怔看着,情不自禁上前一步從身後緊緊擁住她:
“……重陽。”
花重陽身體微微僵硬,被他握住的手變成跟他一樣的冰涼,半天清清嗓子,勉強出聲:
“怎麼?”
蘭無邪低頭將臉埋進她頸窩,手握着她的,許久長吁一口氣,聲音拖沓輕緩,像是疲憊之極:
“沒什麼。”
說完,他攬着花重陽往後一起坐在椅上。淺淺蘭花香氣涌進鼻孔,那是他的體香,往日嗅着明明好聞的很,此刻花重陽卻被薰得有些反胃。蘭無邪斜倚扶手將她攬進懷裡,臉還是貼在她肩頭,許久,聲音低緩的開口:
“風也暖了。”
花重陽不做聲,卻有些緊張,就怕蘭無邪會動手碰她——黃昏時候畫舫上薄江半披着衣服跪在他榻下的情景還歷歷在目。
那一刻她恨死薄江,更恨死蘭無邪。
此刻他要碰她,她大概會忍不住,一巴掌對着那張絕美的臉抽下去。
一分一刻,花重陽靠在蘭無邪身上,越來越覺得身體漸漸僵硬。可是蘭無邪就這麼擁着她,呼吸漸漸綿長,等了好久她都以爲他睡着了,卻聽到他帶了睡意的聲音:
“那天碰巧遇上那個無賴。”
一貫的蘭無邪式陳述,說什麼都是乾巴巴。花重陽仍舊不做聲,只靜靜聽着。蘭無邪頓了好久才又開口,帶着睡意的聲音又帶了笑意:
“他喝多了,說了些無聊話。”
花重陽忍不住問:
“說什麼?”
蘭無邪模糊輕笑:
“臨走時他指着我的臉說,你要是跟花重陽生個孩子,不知道會長成什麼樣。”
花重陽怔住。
要是這話他放在昨天跟她說,或許她可能以爲他在試探她想不想生孩子——雖然這試探怎麼聽,怎麼讓人覺得有些笨拙;甚至她可能還會興致勃勃很傻很天真的綰起袖子認認真真跟他討論一下如果他們真的有孩子會是什麼樣子——
可是這會兒,她卻怎麼也想不出該怎麼接話。
沉默一刻長過一刻,她覺出蘭無邪握着她手腕的手指絲絲收緊,還是漫不經心將話題岔開:
“那人是什麼人?”
蘭無邪默然片刻,輕咳一聲:
“一箇舊識。”
花重陽微微坐直了身子,漫不經心的語調,似笑非笑:
“舊識?不知道是男是女?”
蘭無邪明顯的怔了一下,而後很認真的回答:
“是男的。”
頓一頓,他緊緊握住花重陽的手,又咳了兩聲,聲音緊繃彆扭:
“你不要多想。我——只要你一個。”
花重陽還是似笑非笑:
“真的?”
蘭無邪遲疑片刻,微微別開臉點頭。
若是往常,她絕對會以爲他在尷尬,而非猶豫。平時悶的話都說不了幾句,人前又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做出這樣的表白,尷尬是正常的吧?
顫顫燭影下,花重陽看他,鬆開他的手站起身:
“孩子的事——你不提,我還真沒有想過。”
蘭無邪跟着站起身,理理淺金衣袍,眉眼全是遷就的笑:
“我只是說說。以後——還長着。”
花重陽邊說着走到榻邊,和衣朝裡躺下:
“江湖險惡人心難測,一個小人兒活着……只怕苦多於樂。”
蘭無邪在榻沿坐下,許久,還是認真的語調:
“不會,我會護着你們。”
花重陽默然,心頭酸澀。
當年她娘要生她的時候,是不是也得到過炎昭這樣的保證?可是算到今天,從小到大她吃了多少苦,連她自己都數不清楚——誰曾來護着她一天?
想到這裡,她合上眼,假意打個哈欠:
“不說了。今天困的厲害,早點歇下吧。”
一夜無眠。
第二日清晨天還未亮,蘭無邪還在睡夢中,花重陽已經坐起身。蘭無邪緊貼在她身後,不知何時手臂擱在了她要腰上。盯着蘭無邪的臉看了許久,將他擱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拿開,她小心起身,在妝臺前換下身上青白色衣裳。
妝臺上背光的鏡子裡,模模糊糊映出榻上蘭無邪的身影。
花重陽手指緩緩拂過鏡面,指尖留下一片冰涼,放下手垂眸苦笑。
戲中唱的水中月鏡中花,原來是這個意思。
推門出去,東方泛白,長廊下豔紅燈籠卻還亮着,像一團一團的紅霧。清晨微寒的風裡,她散着腳步走上去,無聊至極的一盞一盞把燈滅掉,走到長廊盡頭,正好遇見捂嘴打着哈欠的蘭草睡眼惺忪迎面走來:
“啊,你啊。怎麼起這麼早?”
花重陽笑笑,一把拉住她:
“蘭草,幫我個忙。”
蘭草揉揉眼,又打個哈欠,眉眼帶着壞笑:
“這麼早就跟我要早飯,昨晚被閣主折騰壞了?沒空,我還要上茅——”
“不是。”花重陽打斷她,“你出去幫我去買點東西。”
蘭草一怔:
“這麼早?半簾醉裡什麼沒有?還要特地出去買?”
花重陽扯過她耳朵輕輕吐出一句話,蘭草被驚呆,石化半天低頭瞄她幾眼,結結巴巴反問:
“你你你……閣主知不知道?”
“只是防備。”
“閣主……他吩咐的?”
“不然我要你去買?”
“可是——”
“這種事情,總不能要你家閣主親自開口吩咐吧?”
蘭草一臉驚詫,愣怔許久,才支吾成一句話:
“他以前……對別人……倒也不是沒有吩咐過這種事,可是那是別人,我以爲,我還以爲他對你……”
花重陽笑着搖頭,拍拍她肩膀:
“哪有那麼多不一樣。你不用想那麼多,他跟我自有計較。快去快回,別讓我久等。”
打發蘭草出去,花重陽回房,剛好看到安平在服侍蘭無邪穿衣。還是昨日的淺金袍子,映着晨光熠熠生輝;蘭無邪臉色彷佛比往日好了許多,雪白如光脣角帶笑,正半擡着手讓安平給他繫上銀白玉帶,看到花重陽進來眉眼帶笑就要開口,可是見她身上穿着以前的舊衣裳又一怔,放下手,轉眼看看妝臺前疊的整整齊齊的青白雲龍紋緞袍,上頭還擺着那枚玉佩。
花重陽徑自在桌前坐下,倒了碗茶水仰頭喝盡。
蘭無邪穿好了衣裳,等安平出去,才走到花重陽身後撫着她肩膀:
“不喜歡那衣裳?那我叫蘭草去裁幾件——”
“不用,”花重陽笑笑,又倒碗茶水,“還是覺得舊衣服舒服。”
她的態度和舉止的不對勁,明顯到蘭無邪想裝無視也裝不下去。沉默許久,他雙手順着她肩頭往下溫柔撫過她的髮梢,低頭吻着她發頂,又要捧她的腰。
花重陽偏開頭,猛地站起身。
蘭無邪手驀地落空。
他默然半天剛要開口,就聽到外頭敲門,接着傳來蘭樹小心翼翼的聲音:
“閣主。”
他頓頓,淡淡開口:
“怎麼?”
“有件事……請閣主親自定奪。”
花重陽站在桌前,面無表情若無其事的垂眼喝茶。蘭無邪看她一眼,遲疑片刻,還是舉步繞過她出門。
門一合上,花重陽面無表情緩緩坐下,剛放下手裡茶碗,身後房門“砰”的被推開。
花重陽拎起茶壺倒水。
蘭無邪疾步走到桌前,將一個紙包往桌上一扔,按在紙包上的手微顫:
“這是爲何?”
花重陽放下茶壺,眼都未擡:
“蘭草倒是忠心。事無鉅細,都要你知道。”
蘭無邪站在她身邊,胸膛起伏呼吸粗重像是氣急,可就是隱忍不發,過了許久穩住聲音,口氣溫和下來才慢慢開口:
“我知道你怪我那時易容爲祖鹹——你一心恨着蘭影宮;還氣我從前跟別的女人——可若是有了孩子,終歸是我們——”
花重陽還是頭也不擡慢慢一口一口喝着茶:
“沒有孩子。我只是防備。”
蘭無邪說不出話來,薄脣顫幾下,手抓着藥包從桌上收回去,沉默半天,聲音喑啞輕聲道:
“你現在不想要,我不碰你就是。這種藥吃多了,對身體不好。”
花重陽捧着茶碗的手猛地一顫。
他捏着藥包就要轉身,衣衫摩擦颯颯輕響,瘦長的腰身從她眼前閃過,腳步輕的像是那晚在湖月山莊重傷之後,他被她扶着往外走的時候。
不由自主的,花重陽眼角發澀。
從方纔到現在她一直等蘭無邪氣急發火,可蘭無邪從頭到尾溫柔如初,像是知道自己理虧。
不等蘭無邪出門,她放下手裡茶碗,清清嗓子緩緩說道:
“我預備——回花間園。”
蘭無邪腳步一頓。
花重陽站起身,垂着眼:
“在這裡住這麼久,你的傷好的也差不多了。”
眼角的淚不由自主就那麼落下來;她不擦,任它淌過臉頰順進嘴角。沉默許久,蘭無邪身子晃了晃,頭也不回問道:
“重陽,你是不是——聽說了什麼?”
“有什麼好聽說的。”花重陽擡擡嘴角,將淚珠銜進嘴裡,“合則來,不合則散。人在江湖,不過就是這個樣子,誰又不是離不開誰,誰也不是非誰不可。這一點,蘭閣主該比我看得開吧。”
說完她笑笑,一把抹掉臉上的淚,轉身繞過蘭無邪就往外走,腳步瀟灑的,連她自己都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