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奇長老?”花重陽想了想,“是不是個又瘦又矮又黑的花白鬍子老頭?我記得武林大會的時候,他就坐在紀叔叔旁邊,見人不說話,光點頭,派頭很大。”
“就是他。派頭能不大?十幾年前他還是嵩山派掌門的時候,嵩山派勢力一直延伸到臨近好幾個省,他當時被尊爲除了炎昭之外的武林第一人。只是不知道爲什麼,幾年之後他忽然把掌門位置傳給他師兄的徒弟林寒山,然後自己退隱了。”
“退隱?退隱怎麼還會來參加武林大會?”
而且奇怪的是,一出山,竟然就被殺了。
葉青花搖頭:
“誰知道他怎麼忽然出山參加這個武林大會。不過好像——”
“好像什麼?”
葉青花看看花重陽:
“好像跟司徒清流,還有他爹寧靜王有關。這次武林大會寧靜王也參加,邀請名單上有不少是司徒清流參與擬定的。結果呢,你看。”
葉青花邊說,邊掰着指頭一一數着:
“從武林大會以後,先是籌劃安排辦武林大會的武林盟代盟主容在勝,滿門死光光;接着是參加武林大會的青峰派掌門岳飛龍,和嵩山派玉奇長老,也都幾乎被滅門。下手的人太狠,一出手就是滿門死絕,鬧得最近武林盟連帶着整個武林人心惶惶,不知道下一個輪到誰。”
花重陽聽了,半天才問道:
“到底是誰下的手,真沒有消息?”
葉青花看她一眼,冷笑:
“消息有沒有,你心裡還沒數?哼哼。聽說今天武林盟又準備去畫舫找蘭無邪的麻煩。”
花重陽默然。
葉青花又冷笑一聲:
“不過,找也是白找。一來沒有確鑿證據,蘭無邪不承認,誰也沒法賴他;二來各門派不齊心,都想爭搶黃泉武訣和碧落心法,暗地勾心鬥角。第三,最重要的是,那幫草包又打不過蘭無邪滅不了蘭影宮,找上門去又有個屁用!”
葉青花說的頭頭是道,像是要把最近的武林消息給花重陽掃一遍盲,可就是三句話離不開蘭無邪,把花重陽聽得一怔一怔,最後打個哈哈轉移話題:
“不說了不說了,何必說這些無聊的江湖事?不如想想待會喝什麼酒!”
“鬼才跟你喝酒,你去我不去!”
“青花,你不去怎麼能行?我身上分文沒有了,不然這樣,我要他們把酒錢記在青樓賬上好不好?”
“……”
說歸說,葉青花還是跟着花重陽來到酒館裡;花重陽就是看準了,葉青花不敢讓她自己落單。
可是不到半個時辰,看着桌上已經快空了的大酒罈子,葉青花就開始後悔。
借酒澆愁的見過,沒見過這個澆法的,花重陽不是在喝酒,根本是拿酒當仇家幹,剛開始是酒壺往酒盅裡倒一盅接一盅,後來嫌不過癮換成一碗接一碗,那模樣像是不把酒館喝到關門不罷休。
眼看第二壇酒也要告罄,花重陽招手又要店老闆擡酒來,葉青花伸手攔住她:
“好了花重陽。”
花重陽捧着酒碗笑:
“這纔多少酒?我還一點感覺也沒有呢——”
“老孃叫你別喝了!”
花重陽放下酒碗,伸手抱住葉青花胳膊呵呵傻笑:
“青花,我知道你最好,知道我心裡難受,陪我來喝酒還給我付酒錢。”
晌午剛過,酒館裡並沒有多少人,但爲數不多的幾個人,卻都看着花重陽與葉青花這一對紅綠配。葉青花不在乎人看,卻開始跟花重陽算計起那幾個酒錢,看着花重陽恨恨道:
“老孃沒打算替你付酒錢!”
“唉這個世道啊——青花,人爲刀俎我爲魚肉!衙門腐敗官官相護,男盜女娼草菅人命,欺軟怕硬,狼狽爲奸指鹿爲馬打家劫舍——還上哪去找你這麼講義氣的人?”
花重陽手搭在葉青花肩上,一口氣幾乎把知道的成語都用上,聽得葉青花頭暈眼花:
“你胡扯什麼?我知道你心裡難受,可命再苦也不能怨官府。”
她也是頭一回,見花重陽把自己喝成這樣。
“我知道不能怨官府——官府管天管地,還管得着男歡女愛卿卿我我?”花重陽咧嘴笑着,歪歪斜斜坐直了身子,手離開葉青花肩頭又捧起酒碗灌一大口酒,“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不怨天也不怨地,都怨我自己——是個笨蛋!”
“……”
“不過呢——其實,其實青花,我也沒那麼喜歡他——不就是個男人麼?”
葉青花朝天翻個白眼。
沒那麼喜歡,會把自己灌成這樣?
可是葉青花卻不再跟她接話。就算是白癡也該看出來,花重陽明顯是喝大了。跟個酒鬼爭,能爭出個鳥來?
再灌一口,喝大的花重陽拍着葉青花肩膀,一臉迷離的笑:
“可是——我也不想啊,他對我那麼好——那麼好,我也想不到他會騙我哪!你說我怎麼會想得到呢?他——嗝!他對我那麼好……”
酒碗放上桌,她身子順勢一歪半趴倒在桌上,迷迷糊糊笑開:
“他眼神笑笑的,就那樣看着我……在牀上抱着我的時候,他總是一句話也不說,就那麼,一邊認真的看着我的眼,一邊扶着我的腰要我——”
“花重陽!你閉嘴!!”
葉青花撫額,定力殆盡,無奈的對她怒吼出聲。
花重陽恍若未聞,眼中漾起薄薄水光,擡手撫着前額,垂下臉自顧自的淺笑:
“……每到那時候,我就覺得,整個世界,都是我的。”
她驀地停住聲音。
酒館裡寂靜無聲。
門外街市喧鬧。
曾經,那時他笑着牽着她的手走在上平園的花燈下,回首已彷如隔世。
許久,淚一滴滴落在桌上,洇出一個個深色的印子。
花重陽在哭。
葉青花咬着牙,聽她邊垂淚邊輕聲說:
“……每到那時候,我就忍不住想,就算跟他到天涯海角,就算是死——”
她停住話,又笑了笑,擡手抹掉眼淚:
“——到死,又能怎麼樣呢?青花,要是我今天醉死,墓上一定要這麼題字——”
花重陽雙手撐着桌子,緩緩站起身,豔紅衣裳廣袖寬袍,凌亂濃黑髮絲繞着尖尖下巴,眼梢斜挑向葉青花,認認真真,帶着醉意一字一句念道:
“我花重陽,生來無父,六歲失母,七歲入少林,九歲上武當,十一浪蕩江湖流浪度日,十四遇知音葉青花,十六歲找回花間園,纔有了個落腳的去處——十八初出江湖,一眼看上風華絕代的昭陽閣主,傾心相待,與其睡之,後驚覺被騙,旋即怒而棄之——”
“傾心相待,與其睡之——,”她邊重複着,邊輕笑出聲,薄薄雙肩隨笑聲微顫,垂眼去看葉青花,“至此,身世漂泊,孤苦無依,流離半世,無牽無掛——青花,你看,我說的——好不好?”
“……好個屁!”
葉青花低低罵一聲,別開臉,遮住眼中水光。
酒館裡一片寂靜中,三五個人連同店小二一起看着花重陽,都看傻了眼,連同不知何時開始,立在門口的修長身影。
這是自打湖月山莊那晚之後,司徒清流頭一次再見花重陽。
而他看到的第一眼就是,花重陽笑嘻嘻站起來,兩手撐在桌上,醉醺醺念出一段生平:
“我花重陽,生來無父,六歲失母,七歲入少林,九歲上武當,十一浪蕩江湖流浪度日,十四遇知音葉青花……”
就聽到這麼多。至於後頭那些,他只聽清楚了一句——
“旋即怒而棄之。”
……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然後等他醒過神,正好看到花重陽笑嘻嘻的,軟軟往桌旁歪倒。
他想也不想,一個箭步衝上前去。
天下人都知,靜王殿下司徒清流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可湖月山莊那一晚之後,關於司徒清流武功高絕深藏不露的流言,開始紛紛揚揚傳開來,原因就是武林高手對決的時候,他竟然隻身上前,將花重陽從劍陣中救了出來。
坐在花重陽身邊的葉青花,此刻微微眯起眼睛。
從酒館門口到花重陽身邊,是兩丈的距離;花重陽倒下之前,司徒清流手已經穩穩扶住她的腰。
他披風的衣襬剛好飄飄落下。
葉青花甚至沒有看清司徒清流箭步趕來的動作。
這之前,打死她也不會相信,眼前這個長相清俊一襲清白長袍淡藍披風笑得溫如春風,身後總有個侍從跟着的年輕男子,竟然也會武功。
此刻他扶着滿身酒氣醉醺醺的花重陽,神情再淡然不過。
花重陽晃了晃,咧着嘴倒在司徒清流身上,臉正好枕在司徒清流肩頭。司徒清流收回扶在她腰側的手虛放在她肩頭,低頭輕聲叫她:
“重陽姑娘?”
頓一頓,再輕聲叫道:
“重陽?”
花重陽在他耳邊笑一聲,伸手環住他的腰臉往他頸上蹭一蹭,醉意醺然哼道:
“別吵……你身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暖。”
司徒清流不做聲,只微微垂眸。
他扶她站了許久,直到花重陽呼吸綿長安靜,才小心翼翼將她雙臂從腰上摘下,扶她趴回桌上,然後從容不迫的將目光轉向葉青花,微微點頭:
“葉樓主。”
“司徒世子。”
葉青花勾勾脣角,隨手一指旁邊的座位:
“請坐啊。”
司徒清流側一步,撩起衣襬坐下。葉青花笑笑的拎起酒壺,爲他滿上一杯酒,緩緩推到他面前:
“司徒世子也來喝酒。”
司徒清流不點頭也不拒絕,手指擱在酒杯杯沿,目光不由自主的,又飄向花重陽:
“外出路過,不想遇上葉樓主同重陽姑娘。”
“就是,俗話說的真是好,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葉青花放下酒壺拍拍手,“正好這裡有個喝的不知道姓什麼的醉漢,結果司徒世子見識到了,也不枉出來走這一趟。”
司徒清流手指又觸觸酒杯,淺笑:
“葉樓主真會開玩笑。”
頓一頓,他擡眼看葉青花一眼:
“葉樓主同重陽姑娘,也是巧遇?”
“是啊。我倒八輩子黴一出來就碰上她,被拖着來喝酒還得付酒錢——唉,可憐我命苦啊,一輩子手裡就攢了那麼幾個錢——”
司徒清流輕笑,擡手招人:
“品藍。先跟老闆結下賬吧。”
葉青花眉眼帶笑,卻仍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
“世子真是慷慨的很啊,呵呵。”
“葉樓主客氣了。”司徒清流又看一眼花重陽,“重陽姑娘——好像喝的不少。”
“是啊。”葉青花漫不經心應一聲,心裡暗哼。
就等着你問呢,有種你繼續兜圈子啊,反正老孃不急。
“她——”
“她呀,沒出息!就會借酒消愁,有個屁用!”
“借酒消愁?重陽姑娘愁的是——”
“切!爲情所困唄!”
葉青花一邊冷哼,一邊冷眼看着司徒清流。司徒清流握杯的手指都僵了,緊緊,又輕輕鬆開,還是淺笑着,小心試探:
“爲情所困?”
“是啊,”葉青花手摸摸花重陽頭髮,回答言簡意賅一針見血到極點,“被耍了,把人甩了。”
司徒清流表情失去控制,笑容僵住。
還不等司徒清流醒過神,葉青花又猛嘆口氣:
“唉,就知道找老孃麻煩,還不知道怎麼把她弄回去——算了,扔這等她自己醒吧,真是!”
回過神來的司徒清流凝視花重陽睡相許久,解下身上披風,小心披在花重陽肩頭,才從容不迫答話:
“葉樓主,我來送重陽姑娘回去吧。”
邊說着,他已經站起身來。
葉青花卻驀地變了臉色:
“慢着。”
司徒清流動作頓住。
“世子對重陽倒是上心啊,早就聽說世子對重陽有意。”葉青花慢悠悠的,笑得幾近惡毒,“不過,也早就聽說世子有了未婚妻子,那世子憑什麼對我們重陽好?”
司徒清流神情再次僵住,手停在花重陽肩膀上頭,一動不動。
葉青花看看他,擡起眼,先是一怔,隨即站起身又笑開:
“喲,真是趕巧不如趕早啊。今兒真是個好日子呢——玉奇長老喪禮剛開,武林盟攻上了蘭影宮的畫舫,我葉青花遇上了花重陽,司徒世子想英雄救美——也就罷了。”
她站起身,捧着酒壺,目光斜斜向門口瞟過去:
“就連昭陽閣的蘭閣主,怎麼也有空上街來溜達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