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銳話一出口,全院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神婆在地上痛苦的扭動着,那一鞭子斜着劈了她半張臉,她從右邊眼珠子到左邊下巴都給鞭子抽中了,右眼球更是劇烈的疼痛。
李銳自進入青春期開始,氣性越來越大,已經和小時候完全不同,方氏雖然覺得李銳已經和過去大不相同,卻沒想到他的變化如此大。
畢竟從李銳移出錦繡院開始,他們接觸的就沒有以前那麼多了。
“鬆開大堂兄,以下犯上,你們是想斷掌嗎?”李銳聲音依舊沉穩如常,然而在其他人聽來,卻莫名血腥。
抓着李鈞的下人們原本就不安,再一聽李銳威脅的話,立刻放了手。
本朝律法,以僕犯主者,重則斷掌,輕則黥面,這些下人又不是吃了雄心豹子膽,被李銳這般一說,哪裡還敢再抓着李鈞。
李銳看着地上翻滾着的柳神婆,用鞭梢一指這女人。“把她捆了,嘴裡給她塞上東西,再上點藥,丟到刑房裡去。此人妖言惑衆,學得‘腹語’之術就出來招搖撞騙,以前還不知道害過多少人,待我問明白了,就扭送去官府。把那些火盆雞血等物都給我全部清理掉!”
他又掃視了眼院中衆人。
“大不敬是十惡不赦之罪,你們都是家生子,若此事泄了出去,是要一概連坐的。今天這婆子的事,所有的人都給我把嘴封起來,若是外面有一點風聲,別怪小爺不客氣!”
“我可不耐煩一個個查是誰說的,有任何不對的,你們一個都別想跑。”
幾個孔武有力的家人把那神婆拖走了,火盆雞血扶乩之物也被清了個乾淨。李銳四下張望,沒發現李銘,就知道嬸母是怕嚇到幼弟,把他給支走了。
弟弟不在也好,省的看見他和嬸母對峙,心裡留下齷齪。
嬸母怕是沒料到他那大堂兄居然膽大到忤逆長輩,這纔沒有給那神婆得逞。
也幸好是沒有得逞,不然那婆子雞血一潑,再說幾句邪魅的話,老太太明明是從宮中出來的,她那意思就等於皇宮裡有鬼祟,全家上下都要爲她吃干係。
那時候,就算奶奶出了什麼事,也不敢對外面說明情形了。
只是今天是大年三十,他去請個大夫都這麼艱難,不知道嬸母是從哪裡找來的這個“神婆”,看樣子還不是在府裡一天兩天。
更何況現在形勢這般複雜,若是有壞心的想拉叔叔下馬,暗害了奶奶,叔父就要再丁憂三年,他也不可能再進宮了。
爲防止這婆子是什麼人派來的,他得空的時候還要去審一審。只是他從未做過這些……說不得還要去找他舅舅。
李銳邊想邊覺得難受,心裡五味雜陳。
以前他過的渾渾噩噩,只覺得方氏就是這世上除了母親以外最,溫柔、最嫺淑、最通情達理的婦人,那時候他住在錦繡院裡,看着自己的嬸母管家也是有條不紊,總覺得她沒有一處不好的。
可這六、七年過去,他這嬸母從未出府交際過,國公夫人的架子倒是越擺越大,見識卻不見得長了多少。他那叔父還知道在外拼鬥,爲府裡掙個前程,可她倒好,只知道想她那些小心思,使勁扯府裡的後腿。
他是晚輩,不可多言,可是若一直放任下去……
親母德行有虧,銘弟一生的前程都要被葬送。就連他那叔父,遲早都會因“治家不嚴”而遭到彈劾。
他必須要和叔父談談。
過去的事情他可以暫時忍下來,那是因爲奶奶伸了手,他畢竟沒有真的被怎麼樣。可若嬸母的膽子越養越大,還不知道會幹出什麼事情來。
他們這樣的人家,一絲一毫的差錯都不能出。
想到這,李銳把鞭子丟給後面的伴當擎雷,隻身走到方氏面前。
方氏被嚇得呆住了。
他他他他他,莫非是要對她動手?
外面都傳那信國公府的長孫少爺曾經打過項城王家的縣主。說不定他橫起來連嬸母也敢動手。
方氏驚懼地盯着已經比她高出一截的李銳,又求助地看着周圍的下人。
那些下人哪裡知道方氏在驚懼什麼,見兩個主子眼見要對峙起來,各個都把頭低的越低越好,恨不得不要再擡起來最好。
話說方氏會這般着急,也是有原因的。
她從年前就帶進府了一個神婆,卻一直找不到機會帶她到老太太院子裡去看看。
先是老太太入冬得了一場風寒,李茂天天都在邱老太君身邊侍疾,後來到又到了年底,方氏累的□□乏術,進出的管家娘子和下人太多,人多口雜,一來實在是顧不到那上面去,二來也沒有理由帶着陌生人往邱老太君的院子裡去,心中只如那小貓撓心一般。
她心中有事,卻不能聲張。
這就像玩三國殺,手中摸着一手好牌,卻一直被人樂不思蜀,怎麼也用不掉一般。
今天老太太昏迷,丈夫不在家,李銳又出去請白老御醫,這整府裡就她一個主子能頂事,方氏看着這苦盼良久的時機,不知怎麼的鬼迷心竅,就一定想要叫那神婆來看看,看看老太太是不是真的被狐仙黃仙之流纏上了。
那叫“柳女”的神婆一來,果然說老太太的馬車裡有黑氣。她心中大喜,覺得找到了府裡這麼多年來不太平的原因,急着就叫柳女驅邪。
方氏只顧着想皇宮裡一定龍氣強盛,能壓制住一切邪祟,卻忘了若是老太太從皇宮出來要是生病還好,還能對外說是勞累過度;可是要是一出來就驅邪,那豈不是說皇帝和皇后就是那個邪祟?
到時候就不是全府上下不太平這種事了。
李銳低頭看着面前的嬸母,擡起手……
方氏瞪大了眼睛。
……微微揖了一揖。
周圍衆人都鬆了口氣。
“嬸母平日裡管家,又是年底,忙累到精力不濟,實在是讓侄兒愧疚萬分。”李銳表情平淡地說,“如今奶奶病倒,嬸母還是下去休息一番,保重身體爲好。這裡有侄兒和大堂兄在,還有這麼多丫頭婆子,想是不會出什麼亂子。”
‘……要有亂子也是你。’他腹誹。
“若有什麼要事,侄兒再讓下人去喚嬸嬸。”
李鈞倒吸了一口冷氣。
堂弟的意思是讓堂嬸不要添亂了?
他膽子也太大了!這是忤逆尊長啊!
方氏的臉色又青又紅,她擡起手,指着李銳的鼻子,不敢置信地說:“你六歲時我就把你抱進錦繡院,十二歲方纔移出來,我待你視若親生,你現在大了,竟要我……”
李銳心中冷笑,低下頭去。
“嬸母言重。只是家中現在沒有大人,嬸母總要多多保重纔是。您一早進宮,到現在粒米未進,若是您也累倒,叫我們全府上下該如何是好?”
“請嬸母以身體爲重!”
李銳長揖到地。
“好,好!等你叔父回來,我倒要讓他聽聽,他這好侄兒是逞威風逼迫嬸母的!”方氏被李銳逼迫,一院子世僕下人都在看着,頓時覺得麪皮一陣陣發緊。
她一拂袖,恨聲道:
“文繡,娟繡,扶我回錦繡院!”
待方氏走遠,李銳這才走到李鈞的身前,也給這位堂兄行了禮。
“剛纔之事,多虧大堂兄警醒。弟弟先行謝過兄長。”
“都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只是覺得府裡找神婆不太對……”李鈞擔心地看着這個年方十四歲的堂弟,“只是,堂嬸雖然也有不對的地方,可畢竟是長輩,你這麼做,總歸是不好。等堂祖母好了,還是去給堂嬸道個歉吧。”
李銳搖了搖頭。“事關全府上下安危,決不可縱容。便是叔叔在此,我也是這麼建議。嬸母要是老是想些歪門邪道的法子給奶奶治病,我只能不讓嬸母靠近奶奶了。若以後叔父怪罪,我一力承擔便是。”
李鈞嘆了口氣。他前幾天還對公府全家和睦羨慕不已,看來家家都有本難唸的經啊。
顧卿在暈厥中,似乎聽到了有人在叫什麼,聲音嘶啞中帶着戾氣,聽起來非常可怕。她皺了皺眉,覺得那聲音吵了她睡覺,十分可惡。
沒過一會兒,顧卿又聽到了女人的喝聲,這倒不是可怕,而是刺耳了,她真想有哪個人趕緊把她耳朵捂起來纔好。
“老太太皺眉了!”香雲興奮地嚷嚷了起來。
她一直在車廂裡伺候,見顧卿除了昏睡,終於又有了其他表情,怎能不欣喜?
李銳聽到香雲的話,一掃臉上的冷意,連忙掀開布幔,進了車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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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卿果然是在皺着眉,而且一副非常厭煩的樣子。
另一邊,白御醫坐着他府上的馬車,被門子引到了國公府的邊門,直接駛進了院子。
他的兩個醫徒捧着藥箱,先跳下了車。
信國公府的下人們見白御醫終於來了,連忙涌過去幾人扶着白御醫下車。
這位老先生急趕慢趕,坐在馬車裡都要被顛散了,可這些扶着他的下人倒不像是扶他,而是挾着他往邱老太君的馬車那邊跑似的,不由得心中有氣。
可待看到一看到馬車四周圍起來的一圈布幔,他就頓時覺得不妙。
這是已經病到不能移動的地步了?
這般兇險,怎麼不進宮去找太醫,跑去喊他來?
是了,年底不得有喪氣的事情,就算是宮裡的嬪妃,這個時候生了病也只能熬着,熬過初四再去請人看病。信國公府自然也知道這個門道,所以纔去請自己。
白御醫快步進了布幔中,只見國公府裡只有邱老太君能用的那輛朱漆馬車,靜靜地立在布幔之中。駕車的四匹馬都已經蒙了眼睛,塞了耳朵,唯恐突然狂亂,反倒讓馬車裡的老太君病情更加危急。
白御醫上了車,翻了翻顧卿的眼皮,又仔細號了脈,便問一旁的胡大夫。
“貴府太夫人以前可有手麻,口乾,目眩之症?”
胡大夫一臉羞愧地說:“我不知。”
他雖然是家醫,但給管事看病的時候倒比給主子們的還要多。信國公府裡可以直接找宮裡的太醫診治病情,除非是急症,不然一般都是找太醫看的。
而且邱老太君自去年起,連他去請平安脈嫌麻煩,也不給他請了。現在白老先生問老太君的徵象,他真的是一無所知。
“太夫人有時候走着走着會停一會兒,怕是偶爾會頭暈。”煙雲一直和香雲在老太太身邊近身伺候,比府裡所有人都要了解老太太的情況。
“還有幾次用飯的時候,嘗不出味道來。”
白老御醫嘆了口氣。果然是如此。
“這是卒中,就是中風之症。看情況貴府的老太君也是剛得上不久,病症還算輕微。以後好好調養,不要操勞、不要多思、不要動怒、禁油膩辛辣的食物,病情一時倒不會惡化。”
“那爲什麼我奶奶一直不醒?”李銳指着一旁放着的銀針。“胡大夫已經施過針了,但還是沒有醒過來。”
“咦?照理說不會如此。”白御醫看了一眼胡大夫,上次他和他一起辯證過醫理,他覺得這胡大夫水平還是不錯的,怎麼會施針無效呢?
他想了想,從藥箱裡拿出炮製過的杜衡碎末,抖了一點點放在顧卿的鼻子下面,讓香雲用嘴給邱老太君吹進了鼻子裡去。
顧卿的臉整個扭曲了起來。
李銳和香雲大喜過望,都用期望的眼神看着邱老太君。
顧卿睡得好好的,只覺得一團極辣的東西進了她的鼻子,而且一直往鼻腔和整個呼吸道里瀰漫。
她是學醫的,所以知道肯定是某種有揮發性氣體的物質進了她的鼻子。
媽蛋!給姑娘知道了是哪個往她鼻子裡放怪東西,醒了一定抓起來撓癢癢撓到死!
連個覺都不給人睡了!知道她有多久沒睡過整覺了嘛!
“爲何還是不醒?要不然,放多點?”李銳看向白老御醫的藥箱。
“不可,杜衡是味猛藥,太夫人身體弱,不能用多。”
白御醫行醫四十多年,自是什麼情況都見過,見邱老太君對杜衡有所反應,卻一直沒有清醒,就知道肯定是這邱老太君不願意醒來,而非昏迷的無法清醒。
一般只有輕生之人會這樣,不知這堂堂公府的老封君,爲何也會這般心如死灰。
“如果用藥施針都無法讓太夫人醒過來,那就只有讓太夫人最在意之人在耳邊大聲喊叫了。此症已非藥石針炙可以醫治。”白老御醫對李銳說道:
“我曾救過一個上吊自殺的婦人,亦是這般不願清醒,還是她那婆婆把她的幼子打哭了,放在她身邊,才令她清醒的。”
這便是心病還需心藥醫。人即使昏迷,也是還有知覺的,人說三魂七魄,有時候只是暫時離魂,若能即使讓魂魄歸體,就能好轉。
若顧卿還醒着,肯定要斥責這番理論。人有潛意識和表意識之分,就連睡眠也分很多層,所謂“離魂”,不過就是意識形態不一樣而已。
“剛纔太夫人是聽到銳少爺罵那婆子才皺眉的。要不,銳少爺你再喊喊試試?”香雲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建議道。“喊得嚴重些。”
李銳心中並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奶奶最在意之人。在他印象裡,覺得奶奶應該最在乎的是爺爺或者他爹,至少從小到大,爺爺和奶奶的感情都十分好,他爹每次去北園,奶奶也都是喜笑顏開。
可此時他也只能試試。
李銳使足力氣,帶着忐忑不安的心理,在邱老太君的耳邊喊道:
“奶奶,你要是再不醒,我也不活啦!”
顧卿的耳邊突然響起了炸雷一般的聲音,驚得她手指都微微顫動了起來。
誰在喊?誰不活了?
是李小胖?
那可不行!要不是看他可憐,她早就想辦法尋死了。如今她甘心當個糟老太婆,一身的毛病,還在後院裡等着接下來各種可怕的宮鬥宅鬥,都是爲了他。
他怎麼能不活了?!
“你那是找打……”顧卿極力睜開沉重的眼皮,咬牙切齒地呢喃着,“你要尋死尋活,我第一個饒不了你……”
李銳胸中有一團酸澀突然炸開,這股陌生的酸楚感向着他的五臟六腑、身體四肢蔓延開去。他被這股莫名的酸澀所觸動,一下子趴倒在顧卿膝下,緊抓着顧卿的衣服,全身顫抖着痛哭。
他的這陣痙攣立刻傳到一直僵在那裡,靠在車廂上的顧卿身上。讓顧卿的心裡也酸澀了起來。
只有這個時候,纔會讓人覺得,就算李銳經歷的再多,表現的再成熟,也不過就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而已。
還是個父母雙亡,孤苦無依的孩子。
顧卿顫抖着已經麻木的身子,低頭看向李銳。
“誰都不準有事。”
李銳拼命的點頭。
顧卿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的力氣慢慢的恢復。
“死的人已經太多了。我們都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