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頓飯顧卿吃的是心不在焉,即使幾個孫子頻頻給她夾菜,又賣萌賣乖,顧卿也沒什麼精神頭兒。
這幾個人吃兩口飯就看她一眼,好像她能拿來下菜似得。
若是她穿的是傾國傾城的妙齡少女,她還能不要臉的覺得他們是看上自己了。但事實上她就是一個皮膚蠟黃滿臉皺紋說話眼袋還會抖三抖的糟老太太,這幾個道士會盯着他,到底有什麼原因呢?
“你們老看我奶奶做什麼?”
咦,誰問出來了?
李小呆,你真是奶奶的貼心小棉襖!
張玄:“老太君氣色很好,小道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內心:‘咦?天君頭上的黑氣怎麼沒有了呢?難道最近天君想了什麼法子化解了?’
衆人:(騙人!)老太君臉上除了黃色還有其他顏色嗎?
石益:“老太君氣度不凡,小道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內心:‘一個後宅的老婦人,怎麼能賺的這麼多功德呢?若是我知道法子,一定對修行有所裨益。嗯。回頭我得打聽打聽這位邱老太君做過什麼。’
衆人:(騙人!)老太君吃個飯還能有什麼氣度!狼吞虎嚥的氣度嗎?
寇麒:“老太君手中的牙箸顏色可愛,小道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內心:“老太太似乎也懂得醫術,跳過不夾的菜餚都是中風之人不可食用的油膩之菜,她既通曉養身之道,應該就對人體的陰陽五行有所瞭解……”
衆人:(大驚!)一個男人注意筷子顏色做什麼!還有醬菜色哪裡可愛了!
張遠:“老太君長得和藹和親,讓小道想起了祖母,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內心:‘看她夾菜的樣子乾脆有力,說不定也曾修過劍道,不知是不是已經不滯於物,草木竹石均可爲劍。’
張遠的話一出,衆人皆驚訝地看着他。
這人真不怕死……
顧卿差點拍桌而起。
這絕對不能忍!
這悍匪一樣的青年看着比張玄還大,就算他三十歲,他祖母也得有七十了吧?
邱老太君是顯老,可是也不至於顯老到這種地步吧?
“幾位實在不是凡俗中人,難怪能在江南做出如此多的義事……”李茂見孃親臉色已經鐵青了,生怕她的中風又氣的發作,趕緊岔開話題。
凡俗中人去別人家做客絕對不會這麼傻好嗎?
李銳聽到張遠的話以後已經徹底對這位“霹靂道人”沒有了興趣。
她奶奶長得一點也不和藹可親,不笑的時候很是“端莊”,小孩子絕對不會親近的那種。這張遠睜着眼睛說瞎話,還說他奶奶像他祖母……
他長得豹頭環眼,他祖母若是和他長得類似,更不可能和藹可親了。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這麼一看,幾位道長裡也就張玄道長最爲正常了,只是偶爾有些呆愣。
李釗和李銘已經憋笑憋的飯粒都快從鼻子裡出來了。李釗從來沒見過這麼逗的人,一心想着以後閒暇無事的時候要去龍虎山逛逛,看看是不是人人都這麼“奇怪”,才能安心修道。
李茂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睜着眼睛說瞎話做到賓主皆歡的,反正一頓飯吃的比宮中的大宴還揪心,等宴席結束,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李茂下午還有事情,不可能一直陪着這幾位閒的發慌的道士。李家三兄弟好奇的看着龍虎四獸,阿不,龍虎四秀,看他們是繼續厚臉皮待下去,還是就此告辭回禮賓院。
事實證明,要想成爲一位合格的嫡系傳人,臉皮一定要厚。
“邱老太君,我們難得下山遊歷,聽聞您是有大智慧的人,不知可否邀您與我們一同談玄論道?”石益笑着提出了請求,只是如果笑的不跟叨了雞的黃鼠狼一般的話,顧卿可能會更安心一點。
所謂談玄,就是坐下來談論一些不找邊際的東西,探討世間萬物的真理。
簡而言之,就是散扯。
顧卿自到了古代,還沒和人散扯過幾次,每次和張玄說個什麼事情,也是說着說着對方就睡着(頓悟)了,到現在她也不知道她哪一句扣動了對方的心絃。
若是在現代時她有這個好本事,她就不當兒科醫生,轉行當心理諮詢師,專治失眠了。
“呵呵……老身怕是沒那個本事和諸位道長一同談玄吧……”和蛇精病談論哲學和大道理,豈不是無法安然抽身?
“不,邱老太君是我等見過最爲特殊之人,若能聆聽您的教誨,一定對我們受益匪淺。”寇麒眯着桃花眼誠懇的說道。
當然,若是忽視他一直在玩着自己頭髮的手這句話就更懇切了。
張玄則是直接用那雙幽深的眼睛看着她,整個臉上表現出的全是期盼的神情。
顧卿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莫名其妙的點了點頭。
“銳兒,你不陪奶奶?”散扯什麼的最費心力了好嗎?
“奶奶,齊耀先生和杜進先生下午要給我講課的,我好久沒聽課了,我得去聽聽。”李銳抱歉地笑了笑,迫不及待的走出了正廳。
開玩笑,一羣瘋了的道士和奶奶能講什麼玄?他不想出來後整個世界都被毀掉好嗎?
“釗兒,你也要走?”李釗不是對道士很感興趣嗎?
“堂祖母,我娘給我寫了信,我還沒看呢。”李釗歪了歪頭,做出十分思念孃親的樣子。
‘不要啊,這羣道士看起來不正常,我還是撤吧!’
“那好吧。”也是,人家說不定盼他孃的信盼了許久。
“銘兒,你怎麼也要走……”嗚嗚嗚,連最愛掉書袋的小呆也要走,到底是哪裡不對嘛!”奶奶……我……子不語怪力亂神,我不聽這些的……”李小呆看了眼幾個神神叨叨的道士,小小聲地和奶奶說:“我功課沒做完,晚上就要挑燈夜戰了……”
“走吧,都走吧!”顧卿賭氣地揮了揮手,“都自己忙去。”
李小呆鬆了口氣,雖然十分過意不起,但還是咬着牙跑了。
談玄啊,就是一堆人說着不着邊際的話,跟着談才叫奇怪呢。
顧卿看着一個兩個三個都離開了她,心中淚流滿面。
再一轉頭,三個蛇精病和一個二缺正笑得露出了閃亮的白牙看着她。
她覺得有一扇新世界的大門正在向她打開。
不過,門大概開在天花板上了。
所謂談玄,就是找一處風景極好,或者十分靜謐的靜室,幾個人安安靜靜的坐下來,一人提問,一人回答。這是道家研究老莊的一種方法,很多道理,都是在辯論和聊天中“談”出來的。
所以當顧卿坐在家中某處涼亭內,看着圍坐着她的這羣道士,被活生生逼變態了。
談玄算個毛,老孃要拿出上學時舌戰bbs的本事,絕對能把你們嚇哭!
我好歹也是看過《上下五千年》的女人!
顧卿讓下人們都離遠點,離到聽不到他們對話,卻看得見他們在做什麼的距離。
她的舉動讓幾個道士徹底激動了起來。
所謂法不傳六耳,邱老太君這是要點化他們的意思啊!
顧卿等所有人都離遠了,這纔在涼亭裡坐下,擺出“我要接招”的樣子,對着幾人說道:“老身也不知道該如何談玄,你們先開始吧。”
四人之中石益最大,大家便讓他先來。
“請問邱老太君,是否成爲神仙就要斷絕七情六慾?”石益一上來就問了一個極大的問題。天師道不講究斷絕七情六慾,道士也可娶妻,這讓許多宗派以此爲攻殲的藉口,認爲道士們都是“假修行”,有修行之名,無修行之實。
他一直覺得修行就要出家是不對的,但道士們成家後也確實有不少就不再一心向道了,作爲龍虎山教導諸多入門弟子的嫡系師兄,石益一直不知道到底要不要斷絕七情六慾好。
顧卿被第一個問題活活噎死。
她又不是神仙,到底該怎麼回答啊?
“我和你說個神仙的故事。”顧卿想了想,決定把寶蓮燈大概給這位中年大叔說一說。“從前……”
待她簡單的說到沉香終於劈開山救出母親以後,她就閉口不言了。
石益點了點頭,“小道明白了,多謝老太君答疑解惑。”
他一副受益匪淺的樣子,讓顧卿大感吃不消。
你到底明白了什麼啊喂,我都不知道我自己說這個是要說明神馬玩意兒!
‘原來神仙也思凡。若是神仙沒有了七情六慾,又如何有思凡之情呢?玉皇大帝有王母娘娘,土地公公尚有土地婆婆,有時候疏不如堵,若是不入世,又怎麼出世?若是已經成了神仙再品嚐到清y的滋味,那還不如一開始就已經知曉了纔好。’
石益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最主要的是這是“真實案例”,他十分滿意。
看來,等回山後,他也要問問有沒有哪位師妹願意和他結成道侶了。
張遠其次,他今日來做客,並未帶劍,便折了一根樹枝舞了起來。
張遠學的是內家劍,劍勢並不快,出劍間虛虛實實真真假假,顧卿也曾見過花嬤嬤給她掩飾武學,但絕不似這般每一招的劍勢都頗有古意。張遠這“沖虛劍”不但招式古樸,還藏有奇變,只是顧卿是個外行,完全看不出來。
但即使如此,純粹用來殺人護身的劍和有着自己思想的劍,依然是不同的。
張遠一套劍招使完,轉身問顧卿:
“不知小道的劍,可還能入老太君法眼?”
“舞的極好。”顧卿說的是大實話。黑社會青年拿着樹枝,身上的煞氣全消,看起來果然是順眼多了。
若是他剛纔手中拿着的是西瓜刀,就算舞的再好,她也不會說好的。
“不知邱老太君如何看待劍仙?”張遠收起樹枝,像是長劍那樣背在身後。
顧卿撓了撓臉,覺得果然是每個中二青年心中都有一個武俠夢。不是武俠夢,就是奇幻夢、修真夢。
這就是屬於成年人的童話,她懂。
她想起租書店裡的《蜀山劍俠傳》、想起耗費無數心血打通關的《仙劍奇俠傳》系列、《軒轅劍》系列、《天地劫》系列,發自內心的懷念起來。
她穿越到了古代,卻一沒有見識過江湖,二沒有見識過神仙。
不過對於劍仙嘛,她確實一點都不陌生。
“劍術如琴曲、如心念、如川流、如天地,可隨萬物而生,故修習劍術亦要順應四時、吞飲日月,此間之功,非朝夕可成。”
顧卿把自己玩過的遊戲裡關於劍仙的部分提了出來。仙劍奇俠傳四里那揹着劍匣的慕容紫英,是顧卿對於劍仙最深刻的記憶。
而他說過的每一句臺詞,顧卿都記在心裡。
顧卿不知道什麼練劍的法門,她卻知道許多劍仙的故事。
顧卿的“玄”讓張遠丟掉了手中的枯枝。
此刻,這根枯枝已經不是劍,就只是一根枯枝而已。
和以身合道,人劍合一,瞬息間能行千里的劍道比起來,草木泥石皆可爲劍又算什麼?
等顧卿說完的時候,張遠已經跪坐在邱老太君的腳邊了。
即使他一生中都達不到“劍仙”的目標,但他至少聽到了劍仙的故事。
有人在和他說,真的是有人以劍術成仙的。
天君都這麼說,還能有假嗎?
張遠過後,便是張玄。他和顧卿接觸最多,所以到了此刻,反倒想不出什麼問題。
到最後,他也只問了一句:
“若是‘道’與‘義’相違背,該如何取捨?”
“問心。”顧卿哪裡知道該怎麼辦。她自己都做不到“道”和“義”分開,又怎知張玄會如何取捨。
但她覺得,張玄是個善良的人,只要不違背本心,選擇的那條路就一定是對的。
張玄的悟性最高,所以他所需要的答案,反倒不需要太多解釋。
一句“問心”,便已經夠他一個人倚在湖邊想一下午了。
出乎意料的是,和顧卿聊得最長的反倒是寇麒。
沒辦法,寇麒問的全是醫學問題,專業對口。
寇麒雖然長得娘炮,行動間也頗爲陰柔,但對醫學的專注卻讓顧卿由衷的佩服。
他曾經爲了能夠解剖屍體瞭解人體的構造在義莊待了兩年,也曾爲了能夠讓人麻痹的方子奔波千里,就爲了想要做出替代“麻沸散”的藥物。
恰巧的事,顧卿在大學裡曾經見過有關《麻沸散》的論文,那是一個麻醉學專業的師兄優秀的畢業論文,很多年間都成爲這些師兄師妹們的範文格式而存在着。
顧卿告訴他,麻沸散的主要原料是“曼陀羅”,也就是罌粟。其中還要加入生草烏、香白芷、當歸、川芎和南天星作爲輔料。
這種粗製的“麻沸散”做不到現代麻醉劑的作用,卻可以使病人進入昏迷,且在醒來以後好幾個小時內失去肢體的感覺。
作爲手術用的湯藥,在古代能達到這個效果就已經很不錯了。這裡清除傷口或者砍腿都是直接下刀子的。
寇麒並不知道自己居然會在這裡得到傳說中的“麻沸散”配方,雖然因爲時間已久,顧卿記不得那位師兄複製出來的原始麻沸散到底是以什麼比例放的藥材,但材料還是記得的。
顧卿關於人體構造方面的知識更是驚人,很多寇麒解剖了許多屍體才發現的奧秘卻被她輕描淡寫的隨便說了出來,而且還指出了他許多不足之處。
結果到最後,石益在發呆,張遠在遠處舞劍,張玄閉着眼睛在湖邊“問心”,只有寇麒一改娘炮的樣子正襟危坐着聽顧卿講一些驚世駭俗的東西。
他甚至很快就決定以後把頭髮束起來,因爲邱老太君和他說頭髮落入傷口裡,傷口有時候會化膿。而這一點,他從來沒有想到過。
他很愛乾淨的!每天都洗頭!
顧卿的“談玄”從下午時分直說到天色漸黑,遠處守着的下人們早已經腿腳站軟,花嬤嬤和孫嬤嬤更是搖搖頭各自去忙着自己的事情去了。
顧卿已經很久沒有和人說過自己的世界了。她的心中藏着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世界,那是一隻猛獸,足以吞噬所有人的思想。
在這一刻,顧卿十分感激道家的“談玄”。即使是扯淡,有時候能這樣扯一扯,證明自己曾經活過,也不失爲一種幸福。
西園。
“哥,奶奶和那羣道士還沒說完呢?”李銘嘆了口氣,“那今晚的飯,到底是在持雲院進,還是在前面用啊?”
李銳放下手中的兵策,輕笑着看着弟弟。
“你去問問?”
“算了!我去娘房裡用吧。萬一把我也留下來‘談玄’怎麼辦?”李銘一張臉都鼓成了包子。“還是爹狡詐,說晚上有應酬,跑了!”
另一邊,負責家中瑣事的管家也在犯愁。
到底留不留這些道士吃飯啊?
難道他們就是專門來蹭飯的?這也太狡詐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對不起,會開到9點半才完,回家都10點了,等發上來一看這麼晚了,大家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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