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治。
充滿了朗朗讀書聲的院落裡。
楚雲飛正難得地享受着片刻的安寧。
這裡。
是剛剛落成的“長治官兵子弟學校”。
一排排窗明几淨的校舍,寬敞平整的操場,以及從孩子們的臉上洋溢出的、天真爛漫的笑容,都讓這片曾經飽經戰火的土地,煥發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生機。
這是楚雲飛親自下令。
並從軍費中專門撥款興建的公立學校。
其目的。
就是爲了解決所有在華北作戰的國軍官兵,其子女的上學問題。
他深知。
將士們在前線拋頭顱、灑熱血,最大的牽掛,便是後方的妻兒。
爲他們解決後顧之憂,讓他們不必再爲子女的教育和前途擔憂。
這,比任何慷慨激昂的動員令,都更能鼓舞士氣。
長治官兵子弟學校只是開始。
楚雲飛計劃將會在每一個集鎮上面均設立一個官兵子弟學校。
規模雖然不會太大,但五臟俱全,官兵子弟同吃同住。
爲了以身作則。
楚雲飛甚至將他剛剛滿九歲的乾女兒,姜楚楚,也安排進了這所學校。
與所有普通官兵的孩子們一樣。
同吃,同住,同學習。
此刻,他正站在教室的窗外,微笑着看着那個扎着羊角辮的小小身影,正用稚嫩的童音,跟着先生,一板一眼地念着:“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千字文。
並非是爲了讓孩子們學習什麼經、史,而是單純的爲了識字。
陽光透過窗櫺,灑在孩子們的臉上,也灑在他的心裡,一片溫暖。
然而,這份寧靜,很快就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
代理參謀總長方立功,神色凝重地快步走了過來。
“雲公。”
他壓低聲音,示意楚雲飛借一步說話。
楚雲飛最後看了一眼教室裡的乾女兒,然後跟着方立功,走到了院子僻靜的一角。
“出什麼事了?”楚雲飛問道。
方立功的臉上,寫滿了憂慮:“日軍方面部署調整的非常迅速,我們的作戰計劃和意圖很有可能已經被日軍方面所知悉。”
“哦?”
方立功從公文包裡,取出一份剛剛由情報部門彙總的緊急報告,遞給了楚雲飛。
“您看。”
“這是我們部署在日軍後方的偵察部隊,在過去48小時內,發回的所有情報彙總。”
“根據情報顯示,日軍華北方面軍的調動,極爲頻繁,也極爲反常。”
楚雲飛接過報告,迅速地瀏覽起來。
他的眉頭,也漸漸地鎖緊了。
報告上,用紅色的箭頭,清晰地標註出了日軍幾支主力部隊的最新動向。
“日軍第九師團主力,已秘密離開濟南衛戍區,正向冀南方向高速機動。”
“獨立混成第七旅團,同樣在向南集結。”
“更可疑的是。”
方立功指着地圖上的另一處,“他們集結的方向,並不是我們預設的邯鄲主戰場。”
他的手指,點在了地圖上一個相對孤立的位置:“是龐炳勳將軍的防區。”
楚雲飛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個點上。
他的腦海中,瞬間浮現出了那位鬚髮皆白、卻依舊眼神銳利的老將軍的模樣。
“龐長官。”
他喃喃自語。
就在這時,情報處處長薛衛華,此時此刻也一路小跑着趕了過來。
他向兩人敬了個禮,臉上滿是焦急。
“報告鈞座!”
“剛剛截獲日軍加密電報,雖然無法完全破譯,但通過對其信號流向和頻率的分析,我們可以確定,日軍的第九師團和獨立混成第七旅團,其最終的集結地點,就在龐炳勳將軍的防區外圍!”
“而且。”
薛衛華補充道:“根據志願航空隊的消息,在三個小時之前,我們的空中偵察也發現,日軍正在緊急修復通往該地區的公路和橋樑,似乎是在爲機械化部隊的快速突進,做準備!”
所有的情報。
都指向了一個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結論。
方立功看着楚雲飛,臉色變得極爲難看。
“雲公,情況很明顯了。”
“岡村寧次這個老狐狸,不知從什麼渠道,得知了我們準備在邯鄲大舉進攻的計劃。”
“他沒有在邯鄲與我們硬碰硬,反而將計就計,把矛頭,對準了我們整個戰線上,最薄弱的四十軍。”
楚雲飛很快隨方立功返回了聯合指揮部作戰室之中。
不遠處的牆壁前。
掛着一幅更詳細的作戰地圖。
方立功用指揮棒,在地圖上,畫出了一個令人心驚的包圍圈。
“我判斷,岡村寧次的戰術思路,和他之前對付孫殿英的路數,如出一轍!”
“他就是要用他最擅長的打法,使用機械化部隊的快速穿插,在最短的時間內,對龐炳勳將軍的部隊,形成分割包圍!”
“一旦包圍形成,龐長官的部隊,糧草斷絕,後援無望,必然陷入絕境。”
“到那時。”
方立功的聲音,變得沉重起來,“岡村寧次,就會故技重施。一邊進行猛烈的軍事打擊,一邊對他進行勸降和誘降!”
“龐將軍年事已高,其部下又多是河北本地人,軍心本就不穩。”
“一旦陷入重圍,後果不堪設想!”
一番話。
讓在場的空氣,都變得凝重起來。
所有人都明白。
這已經不僅僅是一場針對龐炳勳的局部戰役了。
“岡村寧次這是想要用龐炳勳所部的覆滅,來動搖整個華北作戰部隊的軍心和士氣。”
楚雲飛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冷靜分析道:“就目前情況來看,安陽周邊地區確實適合機械化部隊的施展和發揮。”
“即便四十軍拼死抵抗,日軍方面也可以藉着這個機會在平原地區圍點打援,迫使我軍在非預設戰場之上進行決戰。”
“而如果我們不支援,甚至支援不及時,不管是這支部隊犧牲,亦或者是投敵日本人,都會造成極爲惡劣的影響。”
猜忌。
是的,所有人都會猜忌楚雲飛會不會在用常瑞元非常喜歡用的方法去排除異己。
利用外戰,祛除內患。
理論上確實是一條路子,但是真正施行起來,可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尤其是人心方面,誰都無法左右。
“一旦日軍的攻勢作戰發起,很多地方軍將領必然會進行觀望,若我們全力馳援,則會被日軍抓住破綻,地方軍將領們也會出現畏戰,避戰之情況,以保存實力,保留地位。”
“而如果我們不全力馳援那地方系和中央軍之間的矛盾勢必會進一步的激化,岡村寧次這個老鬼子果真狠辣,這一招確實打在了我們的死穴。”
“鈞座,您看這件事情應當如何處理?”
楚雲飛沉默了片刻之後,接着出聲詢問道:“八路軍東征縱隊行軍到什麼位置了?”
“昨日在大同車站登車,原計劃沿着同蒲、正太兩條鐵路快速機動、將會在十四個小時左右部署到井陘地區,而後再過約28~36個小時便可以抵達邯鄲前線。”
方立功話音一落,旋即猜到了楚雲飛的意圖:“鈞座,您這是打算讓八路軍去直接支援?”
“對。”
楚雲飛緩緩點頭:“我們纔是掌握戰場主動權的一方,岡村寧次想在安陽與我軍決戰,就偏不如他們的意願,這仗就在邯鄲周邊地區打,而且還是我們主動發起進攻。”
“第五師團、第八師團、第九師團.”
“除此之外,還有輔助作戰的四個混成旅團以及蝗協軍部隊無算。”
“敵我雙方的作戰兵力接近2:1,總體火力接近,局部火力我軍佔優。”
方立功長舒了一口氣,而後一臉的自信:“只是會戰第一階段,攻克邯鄲作爲反攻支點,並且清除CC系對新編第十四師之影響,卑職還是有幾分把握的。”
——
安陽,第四十軍臨時指揮部。
一間由民房改造的、略顯簡陋的辦公室裡。
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濃重的中藥味。
年近七旬的第二十四集團軍總司令龐炳勳此時正裹着一件厚厚的羊皮襖。
他靠在椅子上,雙目微閉,神情委靡。
連日的操勞和舊疾的復發。
讓這位曾經在臨沂戰場上威震敵膽的“東方雄獅”。
早已不復當年的雄風。
他的身體。
就像一臺運轉了太久的、鏽跡斑斑的老舊機器,隨時都可能徹底罷工。
大部分的軍務,實際上,都已交由他最信任的副手,同時也是他的嫡系愛將——馬法五來處理。
馬法五也是此時此刻第四十軍的軍長。
第二十四集團軍,下轄新編第五軍(已投敵,孫殿英所部),第二十七軍(原範漢傑所部,現任軍長劉進),以及第四十軍。
PS:原本的冀察戰區因爲反攻的緣故,現在早已經取締。
“總司令!”
馬法五快步走了進來,他的臉上,寫滿了凝重和焦急。
他手中,同樣拿着一份剛剛由華北聯合指揮部發來的加密電報。
“華北聯合指揮部特急電!”
龐炳勳緩緩地睜開渾濁的雙眼,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念。”
馬法五立刻將電報的內容,清晰地念了出來。
“龐總司令勳鑑:據可靠情報,日寇正集結第九師團、獨立混成第七旅團主力,意圖對我安陽防區,發起重點攻擊。預計,敵之先頭部隊,將於兩日後,抵達戰線。”
“華北聯合指揮部代參謀總長方立功,特令貴部:放棄外圍陣地,收縮兵力,固守安陽以南國防線,堅守待援。
務必與即將抵達戰場之我軍主力八十八集團軍緊密配合,側擊敵軍。”
電報的內容。 證實了他們之前私下裡面交流時候的猜測。
岡村寧次。
真的要拿他們這支老弱病殘的部隊,開刀了!
龐炳勳聽完,劇烈地咳嗽了起來,蒼老的臉上,泛起一陣不正常的潮紅。
“好一個岡村寧次.”
他喘着粗氣,聲音嘶啞
馬法五看着他這副模樣,心中一陣酸楚。
他知道。
第四十軍,現在是個什麼狀況。
全軍上下,名義上是一萬人。
實際上能打的,不過七千餘人。
裝備陳舊,彈藥短缺。
士兵們面有菜色,甚至連即將過冬的棉衣,截止到目前爲止都還沒能完全配發。
用這樣一支部隊,去對抗日軍兩個精銳旅團的全力一擊?
無異於以卵擊石。
“總司令。”
馬法五的聲音裡,帶着一絲難以掩飾的悲觀:“長治方面,雖然說會派主力側擊。但遠水,解不了近渴啊。”
“第二十七軍咱們指揮不動,兩邊根本就是各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等到他們的主力趕到,我們第四十軍,恐怕早就被打光了。”
龐炳勳沒有說話。
他只是閉上眼睛,彷彿在積蓄着最後的力量。
良久。
他才緩緩地睜開眼,渾濁的眼球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
龐炳勳知道,自己和第四十軍,都已經被推到了懸崖的邊緣。
這時候。
光靠打仗,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法五,”他看着自己這位最得力的臂助,用一種近乎耳語的聲音,說出了自己的決定。
“給我擬三封電報。”
“一封,發往長治,回方立功。”
“一封,發往龍城,給楚溪春。”
“一封,發往山城,給蔣委員長。”
“就說.”
他頓了頓,彷彿下定了極大的決心,“我龐炳勳,年老體衰,舊疾纏身,已無力再指揮大軍,爲國效力。”
“懇請辭去本兼各職,解甲歸田,以頤養天年。”
“第二十四集團軍,乃國之利刃,不可一日無主。”
“懇請鈞座,另擇賢能,接替指揮,以固華北抗戰大局。”
馬法五聞言,當場愣住了。
請辭?
在這個大敵當前、戰雲密佈的節骨眼上,提出請辭?
臨陣換將本就是兵家大忌,尤其是在這種明知道打不贏的節骨眼上。
這個時候請辭,那不是在逃避責任嗎?
正當馬法五準備出聲勸上幾句的時候,一旁的參謀長龐慶振(龐炳勳的兒子)知己誒出聲:“總座,四十軍可是您一手拉起來的隊伍,這個節骨眼上您要走,豈不是棄兄弟們於不顧嗎?”
“總座是“以退爲進”,這其實是在表態,總座是想要表達自己“不爭”之態度,年邁之現狀。”
龐炳勳微笑點頭,接着道:“法五說的不錯,我不要這軍權,也不跟其他部隊搶功,我老了,願意把軍權交出來,他常瑞元難道連杯酒釋兵權這套都不願意嗎?”
“我就不信楚雲飛會眼睜睜的看着咱們這支曾經立下赫赫戰功的作戰部隊就這麼被日本人吃掉。”
龐炳勳想的是隻要山城方面。
哪怕是象徵性地出言挽留一下,給他一個臺階下。
那麼,第四十軍的建制,就一定能被保留下來。
軍長可還是馬法五,等他的兒子歷練歷練,自然也就能夠接班上任。
他龐炳勳,也就能在戰後,憑藉着這份“顧全大局”的功勞,爲自己的晚年,謀一個安穩的退路。
“總座這招着實高明,總座,這件事情要不要和恩三①說上一聲,避敵鋒芒,保存實力以待援軍。”
龐炳勳認真的搖了搖頭:“這件事情還是不要跟他說了,他性子烈,萬一誤會了咱們就麻煩了,在山城方面做出決定之戰,該守的陣地,我們還是要守,立即集結部隊,做好戰鬥準備,積攢的武器彈藥全部發放到位,所有的炮彈全部配屬到一線,所有的存糧全部做成乾飯供給兄弟們,吃飽喝足才能打勝仗。”
“是!”
馬法五立刻領命而去。
他相信。
無論是出於政治考量,還是念及舊情。
山城方面,都不可能對龐炳勳這份飽含“悲情”的辭呈,無動於衷。
……
然而。
現實,卻給了他們一記響亮的耳光。
電報發出後不到三個小時。
來自長治的回電,便以最快的速度,抵達了第四十軍的指揮部。
回電同樣很短,但內容,卻讓龐炳勳和馬法五,如遭雷擊,當場呆立在了原地。
電文。
是楚雲飛親擬的。
“龐總司令勳鑑:
公爲國征戰數十年,勞苦功高,名垂青史。
今身體抱恙,理應靜養。
所請,雲飛已代爲轉呈委座,並獲首肯。
公之忠勇,黨國不會忘記。
雲飛已擅自做主,遣人於南太行林縣,爲公覓地三十畝,備建小院,以供清修。
另。
將聘請公,擔任我第二戰區高級軍事顧問之職,月俸照領,頤養天年。
至於第四十軍,乃我華北抗日之重要力量,雲飛必將妥善安排,使其再立新功。
望公安心靜攝,勿以爲念。
楚雲飛,叩稟。”
沒有挽留。
沒有客套。
甚至連一點點的遲疑都沒有。
楚雲飛,竟然當即就同意了?
不僅同意了,連他養老的房子、掛職的顧問頭銜,都替他安排得明明白白,妥妥當當!
這哪裡是批准辭職?
這分明是巴不得他趕緊走人!
龐炳勳拿着那份電報,只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眼前發黑。
冰冷的電報紙,從龐炳勳顫抖的手中,飄然滑落。
他整個人,彷彿被抽去了所有的精氣神,頹然地癱倒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
一口老血,差點就噴了出來。
他本想演一出“將相和”的戲碼,以退爲進。
卻沒想到,楚雲飛根本就不按劇本走!
他精心算計的“以退爲進”,在楚雲飛那毫不留情的“順水推舟”面前,變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楚雲飛直接就把他這個“老將”,乾脆利落地,請下了舞臺!
“他”
龐炳勳哆嗦着嘴脣,喃喃自語。
一旁的馬法五,也是面如死灰,心中一片冰涼。
“總座,您沒事吧?”
馬法五連忙上前,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聲音裡滿是無助:“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一丁點的客套都沒有。
難不成在龐炳勳離開之後,當即會着手對四十軍的清理和調查工作?
再怎麼說。
雙方也曾經在臨沂戰場上密切配合,打出過震驚中外的臨沂追殲戰。
怎麼連這麼點面子都不給呢?
龐炳勳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
他的腦海中,閃過自己的一生。
從清末的行伍小兵,到北洋的陸軍上將;從直皖戰爭的硝煙,到中原大戰的縱橫捭闔;再到臺兒莊的血戰,臨沂的死守.山西河北地區的遊擊轉戰。
“法五啊,你說咱們這種人,這輩子到頭來圖個啥?”
“總座,至少在打小日本這方面,您是爲國爲民的英雄。”
“英雄。”
龐炳勳的語氣之中滿是怨恨:“他常瑞元真的把咱們當英雄了嗎?”
“英雄?”
龐炳勳再度自嘲地笑了笑。
笑聲裡,充滿了苦澀:“英雄,有我這麼窩囊的嗎?”
“英雄的隊伍現在就連吃飽穿暖都是個問題,英雄”
馬法五正欲出聲相勸。
龐炳勳當即擺了擺手,示意馬法五不必再說。
他深深的嘆了口氣:“我現在算是徹底想明白了。
就像我們之前說的那樣。
在楚雲飛這種人的眼中。
整個華北戰場,就是一盤精密的棋局,
任何一個跟不上他節奏,甚至可能成爲累贅的棋子,都會被他毫不猶豫地,從棋盤上,拿掉。”
哪怕。
這顆棋子,是個當之無愧的老軍務。
次日一早。
隨着統帥部的電報送抵。
代表着常瑞元也已經做出了自己的決定。
龐炳勳長嘆一聲:“來人,備車,我要前往長治述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