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十月。王陵率領大軍東出函谷關重新北進上黨。
秦軍班師後,趙軍雖然無力搶回上黨十七座關隘,更無力在上黨全面佈防,但卻也迅速將石長城、壺關、滏口陘這三處通往邯鄲的要塞佔領了,在修復營壘城防之後駐軍三萬防守。王陵大軍激戰三場,在大雪紛飛的冬月攻下了滏口陘,大雪一停立即東進,終於在秦昭王四十九年地正月突破武安。進『逼』到邯鄲城下。不想新成之趙軍異常頑強。趙王與平原君親自上城坐鎮,趙國朝野一心死拼。三月之久奈何不得邯鄲城。王陵終於大急,入夏後連續猛攻,一連死傷了五校人馬。秦軍之校,大體千人隊以上之單元,每校八千到一萬人,折去五校,等於喪失了將近五萬人馬。
緊急戰報傳回咸陽,秦昭王大怒,決意拿下邯鄲震懾天下,立即到武安君府敦請白起統兵出征。這時白起病體雖然見輕,卻依舊是瘦骨棱棱行走艱難。秦昭王雖則於心不忍,終於還是說出了王陵受挫地消息,雖然沒有下令,但希望白起帶病赴軍的心意卻是明明白白的。白起卻是一番沉重嘆息:“老臣死不足惜也!何我王偏要在此時滅趙?”秦昭王板着臉只不做聲,白起深深一躬道:“我王聽老臣一言:目下之勢,我軍遠絕河山而爭人國都,糧草輜重難以爲繼,無法長圍久困也。況長平殺降,天下諸侯恨秦深也,必對邯鄲一力救援,其時我軍危矣!老臣願王權衡,撤回王陵之師,以全秦軍實力也。”
秦昭王聽白起說到長平殺降,心中老大不悅,冷冷一笑道:“武安君之意,若不殺降,列國便不恨秦國?”說罷拂袖去了。白起木然站在廳中,不知所措了。荊梅過來扶住白起笑道:“你有病便有病,不說病體不行,偏說人家謀劃有錯,瓜不瓜你?人家親政多少年了,都成老王了,不興自己做主,還聽你的?”白起一甩大袖生氣道:“這是打仗,不是賭氣,胡說個甚來!”荊梅還是笑着:“胡說?目下秦王不是昔日宣太后,知道不?走,吃『藥』。”走着走着,白起不禁長嘆一聲:“有太后在,秦國何至於此也!”荊梅眼圈紅了:“一戰之敗,太后便自裁了……”
回到王宮,秦昭王越想越不是滋味。再度滅趙是本王決斷,如今看來,若不攻下邯鄲,竟是騎虎難下了。秦昭王也不再召范雎商議,立即車駕奔赴藍田大營,特下王書任命左庶長王齕代王陵爲將,立率步騎大軍北上,再攻邯鄲。
這年秋天,王齕二十萬大軍再度包圍了邯鄲。驚駭之下,山東戰國終於出動了。魏國信陵君與楚國春申君各率二十餘萬大軍,合力從河內入趙,猛攻秦軍後背。邯鄲守軍趁勢殺出,秦軍大敗潰退。後撤到上黨清點兵馬,竟有十餘萬軍士傷亡逃散。消息傳到咸陽,秦昭王大急,立即召范雎商議應對之策。范雎思忖一陣,心知此時秦國已無大軍可調,提出派鄭安平帶領藍田大營最後兩萬多鐵騎馳援接應王齕,能攻趙則攻,不能攻則退回河內野王設防。
“此其人也!”秦昭王當即拍案,“鄭安平在趙掌密事斥候四年,熟悉趙國,便是如此。”立刻緊急下書:鄭安平率軍兼程北上。
鄭安平原本是個武士百夫長而已,少年時在大梁市井浸泡遊『蕩』,精細機警,領着一班密探斥候在邯鄲倒是得其所長,花錢買消息,傳播范雎謀劃的種種流言,倒實在是爲秦國立了不小功勞。然則,鄭安平畢竟無甚正幹才具,沒有一次提大兵統帥戰陣的閱歷,更不說兵家之才了。一出函谷關,鄭安平便暈了,不知道走哪條路馳援。鐵騎將軍建言:王齕部秦軍最有可能沿上黨退回,當從野王入上黨接應。將軍不說還則罷了,將軍一說,鄭安平頓時有了主張:“上黨入趙爲弓背,安陽入趙爲弓弦,近一半路程。傳令三軍:從河內安陽直『插』邯鄲!”不想一過安陽,被正在回師的邯鄲守軍與信陵君大軍迎面包抄,圍困旬日,鄭安平率軍投降趙國。
倏忽兩年,大勢急轉直下。
原本赫赫震懾天下地秦國,頃刻之間大見艱難。秦昭王與范雎晝夜周旋,親自到函谷關坐鎮,派出函谷關守軍接應王齕十餘萬大軍班師,方纔鬆了一口氣。剛剛喘息方定,又有快馬急報傳來:信陵君春申君統率六國聯軍攻秦!河內郡與河東郡岌岌可危!
白起的病勢時好時壞。然則,最教白起不安的,根本不是病情。
王陵兵敗,白起是預料到的。王齕大敗,卻是大大出乎白起預料。出乎意料處,在於魏國楚國同時發兵。更有甚者,那個銷聲匿跡多年的信陵君魏無忌,竟然盜取兵符,力殺大將晉鄙而奪兵救趙。如此看來,山東六國確實是將秦國看做亡國大敵了。當此之時,秦國便當穩妥收勢,先行連橫分化六國,而後再圖大舉,何能急吼吼連番死戰?白起實在不明白,素來以沉穩著稱的秦王,如何在長平之戰後判若兩人,一錯再錯還要一意孤行?正在白起憂心忡忡之時,又傳來鄭安平率軍降趙的消息,白起頓時怒火上衝。他第一次見鄭安平,便認定那小子不是正品,所以斷然拒絕了教他做實職將軍。如何以秦王之明銳,竟看不出此等人物之劣根?如何以範叔之大才,竟連番舉薦此等人物擔當大任?一己之恩,卻以邦國大任報之,豈有此等名士?
第一次,白起對范雎從心底裡產生了一種蔑視。長平班師回來,有人告知白起,這是應侯受齊國魯仲連遊說,畏懼武安君功高而說動秦王所致。白起當時大不以爲然:“國策之斷,歧見在所難免也。如此說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白起看來,范雎縱然睚眥必報恩仇之心過甚,然論國事,還從來都是坦『蕩』光明的,如何會生出如此齷齪手段?然則,此刻他卻隱隱看到了范雎的另一面——謀國夾帶私情,恩仇之心過甚。與“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的商君相比,實在令人萬般感慨!如此之人身居大位,再遇秦王老來無斷。秦國能有好?
反覆思忖,白起深夜走進書房,提筆給秦昭王上書,請求依法追究鄭安平降趙罪責。落筆之時,荊梅卻找了進來:“我說你個白起,有病不養,半夜折騰個甚?走,回去歇息。”白起對羊皮紙哈着氣道:“墨跡幹了送走。我便歇息,你去。”荊梅走過來一瞄拿了過去,看完一副苦笑道:“老師哥啊,教我如何說你?秦王已經不信你了,還能信那範叔?你這一上書,範叔恩仇心本重,豈不與你記恨?消息傳開,便是將相相互攻訐!秦王如何處置?對秦國有甚好?對你有甚好?瓜得卻實!”白起思忖一陣點頭:“師妹此言。卻是有理。好,不上了。”順手將羊皮紙拋進了燎爐,一片火焰立即飄了起來。
不想此日清晨,范雎卻登門拜會了。白起雖病體睏倦,但一聽范雎來訪。抱病下榻,依禮在正廳接待了。范雎一臉憂『色』,良久默然,兩盞茶之後方纔長吁一聲:“武安君啊。秦王之意,仍想請你統軍出戰。六國聯軍,已經攻陷河內了。”
白起目光一閃:“應侯之意,還要守住河內河東兩郡了?”
“武安君之意,河內河東不守了?”范雎大是驚訝。
“範叔啊,”白起重重一聲嘆息,“公乃縱橫捭闔之大才,如何也懵懂了?我軍新敗。目下舉國只有二十餘萬大軍,九原五萬、隴西兩萬不能動,東路只有十餘萬步騎了。河內河東,縱橫千里,聯軍四十餘萬,我十萬大軍豈非疲於奔命?巧『婦』難爲無米之炊。縱是白起統軍,又能如何?如今之計,只有放棄河內河東。儘速退防函谷關。而後分化六國,待兵勢蓄成再相機東出。豈有他哉!”
“武安君,範叔何嘗不是此意也!”范雎喟然一嘆,驟然打住了。
“果真如此,範叔爲何不力爭秦王定策?”白起大是困『惑』,“長平戰後,秦王不納我言,然對丞相還是一如既往也!”
范雎默然片刻,石雕一般突然道:“武安君只說,能否奉君命出戰?”
“防守函谷關,何須老夫?”白起冷冷一笑,“但要老夫,便是與六國聯軍大戰了。白起死,不足惜也!然則,若要老夫親手葬送秦國最後一支大軍,卻是不敢奉命。”
“武安君,告辭了。”范雎一躬,揚長去了。
接范雎回報,秦昭王終於忍無可忍了。在他看來,只要白起出戰,六國聯軍便是一羣烏合之衆,定然一舉戰勝立威。兩次攻趙,你白起拒絕統兵還則罷了,畢竟是長平班師本王也是錯了。然則,如今六國合縱來攻,大秦國難當頭,你白起祖祖輩輩老秦人,一世爲將,此時拒絕王命分明便是於國不忠,是大大悖逆,若不懲治,國何以堪?片刻思忖,秦昭王召來長史,咬牙切齒地嘣出了一道緊急王書:“罷黜白起一切職爵,貶爲軍卒,流徙陰密陰密,春秋有陰密國,戰國爲秦荒僻之地,今甘肅靈臺西南。。”
王書是宮中最老的內侍總管帶着二十名甲士來頒行的。甲士站在那片如同校軍場一般的庭院裡,不擡頭也不說話,全然一片木樁。老內侍只將王書遞給抱病出迎地白起,說了聲,武安君自個看了,也木然站着不動了。白起看得一眼,淡淡笑着一拱手:“老總管回覆秦王,白起領書。”正在這時荊梅趕來,見情勢有異,接過了白起手中王書,一看之下臉『色』蒼白,愣怔片刻一咬牙問道:“老總事,秦王可曾限定日期?”老內侍搖搖頭。荊梅道:“煩請轉報秦王:白起自長平班師回來,寒熱無定,來年開春赴刑如何?”老內侍道:“老朽定然如實稟報。武……保重,老朽去了。”轉身匆匆去了。甲士們圍過來對着白起深深一躬,也悄悄走了。
庭院裡頓時靜得幽谷一般。
“把官僕使女退回去,給每人帶些金錢,你我用不上。”白起平靜得出奇,見荊梅咬着嘴脣不說話,又道,“還是早走的好,剛入冬。我撐持得住。”
“不!”荊梅搖頭,“我就不信,他還當真不教你過一個冬天?”
白起淡淡地笑了:“看看,事到臨頭,還是你看不開。”
荊梅大袖在臉上一抹,氣恨恨笑了:“也好,陰密有河谷,有草地。我保你比在這石板府邸逍遙自在。走,該吃『藥』了。”扶住白起進了寢室。
那一夜,兩人都沒有閤眼。幾件該安置的事說完,兩人便沒有了話說。白起只對着那半人高的銅燈發愣,荊梅卻只怔怔地看着白起。聽着更鼓一點點打去,偌大寢室入定一般。白起素來寡言,遇到大事更是不想透不說。荊梅則是深知白起此時之痛楚,不知道該說甚好。二十多年來。她與白起實際相處的歲月加起來還不到一年,如此長夜對坐,更是絕無僅有。
說起來,荊梅也是文武兼通的墨家弟子,本當遊歷天下做苦行救世的名士。可她卻不能忘懷少年時光與白起共同釀成地一片深情。終是做了白起地妻子。白起經年不在咸陽,荊梅曾經最想要的,是生幾個孩子,使這深闊的府邸活泛一些。可偏偏沒有。荊梅便沮喪起來。可白起卻全然不在意,反倒是拍着荊梅難得地呵呵笑着:“沒兒沒女全在我。斬首太多,殺氣太重,上天能教你有兒女了?”荊梅頓時生氣:“自己不沾家,怪上天甚個來由?你只說,這木榻你睡熱乎過沒有!”也是忒煞怪了,白起素來不苟言笑軍中朝堂人人敬畏,偏偏是對荊梅永遠沒有脾氣。荊梅尚在兀自生氣。白起卻已經呼呼大睡了。看着白起一臉的疲憊,荊梅還能說甚?久而久之,荊梅也習慣了,好在宣太后在世時,總是時不時召她進宮說話消遣。那說話,實則是讓荊梅給她講說天下諸子的學問主張,還跟着她學墨家劍術。那消遣,實則是幫着宣太后看各郡縣報來的公文。看完還要評點。宣太后總是聽得極爲上心,也時不時與她折辯一番。有一次消遣完畢。宣太后笑道:“荊梅啊,這太子師叫做太傅,這太后師卻是個甚名號了?太后太傅麼?”荊梅咯咯笑着搖頭:“沒聽說過也。”“你只說,做不做?有了就有了,甚事不是做出來的?”宣太后一副認真地模樣。荊梅笑道:“不做不做。墨家弟子從來不入仕。”從那以後,荊梅便總是找出許**詞,很少到宮中去了。後來,宣太后死了。再後來,魏冄也被罷黜了。咸陽,再沒有荊梅可以走動地地方了。有幾次白起在戰場久久不歸,她便到南山深處的秦墨院去了,一住一年多。後來,但凡白起大戰,她便到南山與師兄弟們一起遊歷天下倡行大義,重新過起了墨家子弟的苦行日月。直到長平大戰將近尾聲,她才結束了這段連續四年的遊歷。
雖然相聚時日斷斷續續,荊梅卻是深知白起。依着墨家學說,荊梅當不贊同白起如此無休止地征戰,更不該在白起長平殺降之後不聞不問。可荊梅卻實在是既沒有反對過白起打仗,也沒有責問他何能殺降?荊梅是在從楚國歸來的路上聽到殺降消息地,同行的師兄弟們憤激難忍,一片指斥,見她過來便都不說話了。荊梅卻明明朗朗笑道:“殺降是秦王國策,白起做替罪羊罷了,瞞得誰個了?”有個弟子依舊憤憤不平:“無論如何,白起難辭其咎。”荊梅笑道:“只這無論如何,便不是墨家說辭,天下事沒個大理麼?”
雖則如此,荊梅卻是從殺降之事開始,對秦昭王另眼相看了。一個君王如此不敢擔待,其心可知。她曾經再三提醒白起:從此對戰事閉口,最上策是託病退隱。誰知白起總是淡淡一笑:“兒戲。邦國興亡,將士『性』命,爲將者不說誰說?”又是屢屢抗爭,不給秦王一個臺階。依着荊梅,最後上函谷關算了,住在行轅也是一樣養病,哪個大將還守不住函谷關了?可白起偏硬邦邦一句:“防守函谷關何須老夫。”再加一句,“若要老夫親手葬送秦國這最後一支大軍,卻是不敢奉命。”范雎分明是被秦昭王『逼』着來地,爲撇清自己,定然是絕不少說,如此能有好了?
但是,荊梅確實沒有想到秦昭王來得如此之快,直是比任何奔襲偷襲都猝不及防。白起能受得了麼?自從十五歲入軍旅。白起在戰事戰場從來都是直言不諱,即或是僅僅以一個千夫長之身面對暴烈的秦武王,白起依然是錚錚硬骨亢聲直諫,你要他明知荒謬決策而三緘其口,如何卻能做到?范雎可以做到,白起卻不行。這便是白起——縱然王命,也敢抗拒,只要他認定了自己沒錯。
如此抗命。白起果然沒有想到自己地下場麼?
驀然之間雄雞長鳴,白起終於說話了:“荊妹,你也熟知我那些大將,說說,誰能做上將軍?”
“噫!你是在想此等事?”荊梅哭笑不得了。
“我還能想甚?”
“也好,想想甚想甚。”荊梅摩挲着白起額頭嘆息一聲,“白起呀,你是有將之能。無官之術啊。都甚時了,你縱建言,他卻聽麼?”
“會聽的。”白起兩眼盯着橫貫屋頂的大梁,“他只是恨我抗命而已,卻不是要當真毀了秦國。”
“你要想便想。左右我也無法。”荊梅站了起來,“雞都叫了,我去煎『藥』。”
天漸漸亮了。這座雄闊地府邸依舊是那般平靜,彷彿任何事情也沒有發生過。老僕在灑掃庭除。使女在擦拭收拾,白起在酣睡,荊梅在煎『藥』。突然,清掃小校場地老僕驚訝地喊了起來:“夫人快來看!這是甚?”荊梅匆匆來到佈滿各種兵器的大庭院一看,卻見滿院大青磚上都刻着種種古怪線畫,條紋粗大清晰且紋路新鮮,分明是刀劍利器在昨夜所刻。墨家原本有密行傳統,荊梅對各種神秘印記也算諳熟。一磚磚看去,轉悠了半個時辰,卻是沒有一磚看得明白。看看日『色』上窗,荊梅喚起白起服『藥』,將庭院磚畫的事說了。白起一聽,撂下『藥』碗便到了兵器庭院,挪着腳步挨磚看去,時而憤激時而喘息時而喃喃時而唏噓。一個早晨看罷。跌坐在兵器架前一動也不動了。
“甚個名堂?快說說我聽。”荊梅是真着急了。
白起喘息一陣回過神來,才緩緩道:“這是秦軍密畫。我與大將們數十年揣摩出來地。戰場之上,各部萬一失散,可在所過處留下種種密畫,約定聚集去向。千長以上之將,都要精熟這套密畫。”
“了不得也!”荊梅不禁一聲驚歎。要論密事密行,天下無出墨家之右。當年老墨子歸總密事準則,留下了一句話:密號不適軍行。也就是說,各種秘密聯絡之法,只適宜於少數人行動使用,而不適宜大軍。自古大軍,除旗號金鼓書簡口令之密外,沒有任何穩定常行地秘密聯絡方式。根本原因,在於大軍人衆,將士品格有差,但有降敵泄密,便是後患無窮。白起軍中有此等密畫三十餘年,竟連荊梅這個上將軍夫人墨家密行弟子也不知曉,當真天下大奇也!然則,荊梅此刻卻顧不得去想這些,只急迫一問:“他們說甚了?要擁你反秦麼?”
“甚話!”白起一瞪眼,沉重地一聲嘆息,“天意也!秦軍如此劫難,爲將者何堪?”白起從兵器架抽出一支長矛指點着,“你看,東北角那幾磚,是說王陵軍陣亡五校的經過:中了埋伏,教樂乘在武安截殺了。西北那幾磚,是說王齕軍潰敗經過:趙軍突有一支邊軍鐵騎殺出,李字旗號,沖垮了秦軍陣形,又遇背後魏楚軍夾擊。中間與下邊這幾磚,是說鄭安平叛軍降敵之經過:鄭安平錯選路徑,從河內安陽入趙,陷入大軍圍困,先自棄軍投降了;兩萬餘鐵騎拒不降趙,憑藉山谷激戰三日,幾乎全部戰死,只有三千餘傷兵做了戰俘……”
“那,這幾磚?”
“那是幾員大將的單畫,都是心念昔日軍威,說要全軍將士上書秦王。”
“爲你開脫,請你領軍,可是?”
“還能有甚?”
荊梅心頭猛然一沉,抓住白起胳膊低聲急促道:“不能!上書只能適得其反!”
“怕甚?將士上書,只有好處。”
“瓜實也!有甚好處?”
“將士上書爲我開脫,必然贊同我目下避戰之主張。三軍將士皆不主戰,秦王自會大有顧忌,如此便可保得秦國無亡國之險。”
“這便是你說的好處?那你呢?也不爲自己想想!”
“荊妹,我已年逾花甲。生平無憾,何須拘泥如何死法?”
荊梅默然了。這便是白起,只要認定自己謀劃無錯,只想如何實施這種謀劃,而從來不去想自己在實施中地安危。戰場如斯,廟堂如斯,永遠無可更改,任何人無可奈何。夫君若此。爲妻者夫復何言?
旬日之間,三軍上書到了咸陽宮。這是一幅長達三丈的白布大血書,秦軍千夫長以上所有將領的鮮血都赫然凝固在每個名字上,密密麻麻觸目驚心。血書本身卻只有二十四個大字——白起無罪,白起大功,戰不當戰,三敗潰軍,復我大將。固我河山!
當這幅黑紫暗紅地大布長卷在正殿拉開時,所有大臣都驟然變『色』了。司馬梗不說話,范雎不說話,秦昭王也不說話。默然良久,秦昭王對長史一招手:“下書三軍:戰不當戰。本王之失也。三軍將士,忠心可嘉,人各晉爵一級。”轉身又對司馬梗道:“國尉立赴函谷關,撤回大軍於關外構築營壘。全力防守六國聯軍。”又踱步到范雎面前:“丞相坐鎮國事,兼領總籌函谷關大軍糧草輜重事。丞相以爲如何?”
“老臣領命!”沒有絲毫猶豫,范雎幾乎是應聲而答。
沒過幾日,函谷關傳來急報:信陵君春申君四十萬大軍猛攻,激戰三日,函谷關外營壘失陷,司馬梗率十萬大軍撤回函谷關防守。與此同時,又有司馬梗密報傳來:三軍將士依然呼籲武安君復位領軍。請秦王三思。秦昭王思謀過日,親自擬就一道王書,立即派老內侍帶五百甲士下書武安君府。
五個百人隊隆隆擁進大庭院時,布衣散發地白起罕見地笑了:“老總事,你宣了。”老內侍顫巍巍展開竹簡,尖銳地聲音在風中抖動着:“大秦王特書:國運不繫於一將之身,大秦國安如泰山。着老卒白起,當即出咸陽赴流刑之地。不得延誤。秦王稷五十年十一月。”白起接過王書。對着老內侍一拱:“請老總事轉稟秦王:目下之策,立即換將。司馬梗無戰陣之能。只堪糧草軍務;蒙驁穩健縝密,可爲上將軍保得不敗。記住了?”老內侍抹着淚水頻頻點頭,白起轉身便走,又突然回頭,“對了,半個時辰後,老夫出咸陽。”
站在廊下的荊梅已經轉身進去收拾了。白起跟進來笑道:“甚都不要,只將老師當年贈我地兵書帶着便了,不定老夫也能收個傳人。”荊梅咬着牙一句話不說,只是出出進進與總管家老忙碌。白起看得一陣,徑自去了前廳,對一個老僕叮囑道:“對夫人說,我先出城,在十里杜郵亭等她。”
午後時分,一輛帶篷牛車咣噹咣噹地出了巍峨地咸陽西門,車後跟着一小隊步卒甲士。天『色』陰得越來越重,寒冷的北風將車篷布簾打得啪啪直響,眼看就要下雪了。牛車走得很慢,兵士們也走得很慢,馭手沒有一聲吆喝,兵士們也沒有一個人說話,彷彿一隊無聲飄悠的夢遊者。堪堪半個時辰,看到了那座灰濛濛地高大石亭與旁邊那座官驛。
這是西出咸陽第一亭。這十里郊亭,原本是天下大城都有地迎送亭。然而這座郊亭旁邊有一村落,叫做杜裡,村外有着一座傳送官府公文地郵驛。亭、裡、郵三合一,這裡便有了一個名字——杜郵。彤雲密佈,寒風呼嘯,此刻地杜郵分外冷清。牛車將及杜郵亭,一陣隱隱如沉雷般的馬蹄聲從身後傳來。
“停車。”車篷裡傳來白起平淡渾厚的聲音。牛車咣噹停下,白起從牛車一步跨下,遙望馬隊喃喃自語,“一個千人隊,用得着麼?”片刻之間,馬隊煙塵捲到,老內侍從當先篷車中被扶下了車,顫巍巍走了過來,手中捧着一口金鞘劍。
“老總事,秦王聽我建言了麼?”渾厚地嗓音在風中沒有任何搖擺。
“稟報武安君,兩道王書已經下了,蒙驁爲上將軍……”
“老夫無憾也!”白起喟然一嘆,大手一伸,“拿過來。”
“武安君,你,你也不問問情由?”
“鎮秦劍本爲殺將之用,問個甚來?”
老內侍抖抖地雙手捧上長劍,肅然大拜在地。一千騎士與押送步卒,也一齊在大風中跪倒了。白起撫摩着劍鞘對着老內侍一笑:“老總事啊,老夫原本想死在郿縣山塬,魂歸故里,咫尺之差,上天不容,誠可謂死生有命也!”老內侍銳聲哽咽道:“武安君走好。老朽與軍士們,送你回故里郿縣。”騎士們一聲齊吼:“我等護送武安君迴歸故里!”
白起哈哈大笑:“趙軍降卒,老夫還命來也!”鏘然抽出長劍,倒轉劍格猛然刺進小腹,一股鮮血飛濺丈餘之外。再看白起,兩眼圓睜,雙手握着劍格挺立在曠野巋然不動。
“白起——”遙遙一聲哭喊,荊梅飛馬趕來,飛身下馬撲過去抱住了白起,“你瓜實了!不等我!”白起似乎笑了,腹中猛然一鼓,金劍帶着一道血柱呼嘯着飛到了老內侍面前。勉力向着荊梅一笑,白起終於仰面轟然倒地了。
陰霾之中一聲驚雷,大雪紛紛揚揚下了起來。
荊梅在牛車上抱着白起,騎士步卒們簇擁着牛車,在漫天大雪中向着郿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