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臺上,蒙恬與扶蘇並肩佇立在垛口,都有着難以言傳的萬般感喟。短短一個月裡,蒙恬已經是須發皆白。扶蘇雖未見老相,也是精瘦黝黑一臉疲憊滄桑。自皇帝行營經九原直道南下,王離請見未見虛實。蒙恬扶蘇兩人便陷入了無以言狀的不安。期間,蒙恬接到郎中令府丞的公文一件,說郎中令已經奉詔趕赴甘泉宮,九原請遣返民力事地上書,業已派員送往甘泉宮呈報皇帝。蒙恬由是得知皇帝駐蹕甘泉宮。心頭疑雲愈加濃厚,幾次提出要南下甘泉宮晉見陛下,卻都被扶蘇堅執勸阻了。扶蘇的理由很紮實:父皇既到甘泉宮駐蹕,病勢必有所緩。國事必將納入常道,不需未奉詔書請見,徒然使父皇煩躁。蒙恬雖感扶蘇過分謹慎拘泥,卻還是沒有一力堅持。畢竟,蒙恬是將扶蘇做儲君待的,沒有扶蘇的明白意願,任何舉動都可能適得其反。然則,蒙恬還是沒有放鬆警覺。立即提出了另一則謀劃:加快長城合龍,竣工大典後立即遣返百萬民力;之後以此爲重大國事邊事,兩人一起還都晉見皇帝。這次,扶蘇贊同了蒙恬主張。因爲,蒙恬提出了一個扶蘇無法回答的巨大疑點:“皇帝勤政之風千古未見,何能有統邊大將軍與監軍皇子多方求見而不許之理?何能有遣返百萬民力而不予作答之理?縱然皇帝患病不能理事,何能有領政丞相也不予作答之理?凡此等等,其間沒有有重大緣由?你我可等一時。不可等永遠也。”那日會商之後。兩人分頭督導東西長城,終於在不到一個月的時日裡完成了最後的收尾工程。迎來了今日的長城大合龍。
“萬里長城合龍大典,起樂——!”
司禮大將地長呼伴隨着齊鳴的金鼓悠揚的長號,伴隨着萬千民衆歡呼,淹沒了羣山草原,也驚醒了沉浸在茫然思緒中的蒙恬與扶蘇。兩人肅然正『色』之際,司禮大將的長呼又一**隨風響徹了山塬:“監軍皇長子,代皇帝陛下祭天——!”片刻之間,牧民們停止了歌舞,黔首們停止了歡呼,牛羊們停止了快樂地嘶鳴,大草原靜如幽谷了。扶蘇從烽火臺的大纛旗下大步走到了垛口前的祭案,向天一拜,展開竹簡宣讀祭文:“昊天在上,嬴扶蘇代皇帝陛下伏惟告之:大秦東出,一統華夏,創制文明,力行新政,安定天下。北邊胡患,歷數百年,匈奴氾濫,屢侵中國!爲佑生民,築我長城。西起臨洮,東至遼東,綿延萬里,以爲國塞!祈上天佑護,賴長城永存,保我國人,太平久遠——!”扶蘇悠長的話音尚在回『蕩』,山地草原便連綿騰起了皇帝萬歲長城萬歲地山呼海嘯般的吶喊。
“大將軍合龍長城——”良久,司禮大將的傳呼又隨風掠過了草原。
號角金鼓中,白髮蒼髯的蒙恬凝重舉步,從烽火臺大纛旗下走到了待合的龍口前。兩名身披紅帛的老工師,引領着兩名赤膊壯漢,擡來了一方紅布包裹的四方大石,端端正正地擱置在龍口旁的大案上。蒙恬向老工師深深一躬,向兩赤膊後生深深一躬,向紅布大石深深一躬,遂雙手抱起大石,奮然舉過頭頂,長喊了一聲:“陛下!萬里長城合龍也——!”吼聲回『蕩』間,紅布大石轟然夯進了萬里長城最後地缺口……驟然之間,滿山黔首舉起了鐵耒歡呼雀躍如森林起舞,人人淚流滿面地呼喊着:“長城合龍了!黔首歸田了!”隨着黔首們的歡呼,合龍烽火臺上一柱試放的狼煙沖天而起,烽火臺下的大羣牧民踏歌起舞,引來了茫茫草原無邊無際的和聲——
陰山巍巍邊城長長
南國稻粱北國牛羊
黔首萬千汗血他鄉
牧人水草太平華章
穹廬蒼蒼巨龍泱泱
華夏一統共我大邦
那一日,蒙恬下令將軍中存儲的所有老酒都搬了出來,送酒的牛車絡繹不絕。大軍地酒,牧人地酒。黔首地酒,都堆放在烽火臺下積成了一座座小山。萬千將士萬千牧人萬千黔首,人海汪洋地聚在酒山前的草原上,痛飲着各式各樣地酒,『吟』唱着各式各樣的歌,大跳着各式各樣的舞,天南海北的種種語言彙集成了奇異地喧囂聲浪,天南海北的種種服飾彙集成奇異的『色』彩海洋。金髮碧眼的匈奴人壯碩勁健的林胡人黝黑精瘦的東胡人與黑髮黑眼黃皮膚的各式中原人交融得汪洋恣肆,酒肉不分你我,地域不分南北,人羣不分男女老幼,一切都在大草原自由地流淌着快樂地歌唱着百無禁忌地狂歡着……
扶蘇生平第一次大醉了。在烽火臺下喧囂的人海邊際,扶蘇不知不覺地離開了蒙恬,不知不覺地匯進了狂歡地人流。幾大碗不知名目的酒汩汩飲下,扶蘇的豪俠之氣驟然爆發了。長久的陰鬱驟然間無蹤無影了。走過了一座又一座帳篷篝火,走過了一片又一片歡樂流動的人羣,扶蘇吼唱着或有詞或無詞地歌,大跳着或生疏或熟悉的舞,痛飲着或見過或沒見過的酒。臉紅得像燃燒的火焰,汗流得像涔涔地小河,心醉得像草地上一片片酥軟的少女;笑着唱着舞着跑着跳着吼着躺着,不知道身在何方。不知道身爲何人,不知道是夢是醒,不知道天地之伊于胡底!那一日的扶蘇,只確切地知道,如此這般的快樂舒坦,如此這般的無憂無慮,在他的生命中是絕無僅有的。朦朦朧朧,扶蘇的靈魂從一種深深地根基中飛昇起來。一片鴻『毛』般悠悠然飄將起來,飄向藍天,飄向大海,飄向無垠的草原深處……
蒙恬親自帶着一支精悍的馬隊,搜尋了一日一夜,纔在陰山南麓的無名海子邊發現了呼呼大睡的扶蘇。那是鑲嵌在一片火紅的胡楊林中的隱秘湖泊,扶蘇蜷臥在湖畔,身上覆蓋着一層微染秋霜的紅葉。兩手伸在清亮地水中。臉上『蕩』漾着無比愜意地笑容……當蒙恬默默抱起扶蘇時,馬隊騎士們的眼睛都溼潤了。隨行醫士仔細診視了一陣。驚愕地說長公子是極其罕見地醉死症,唯有靜養脫酒,旬日餘方能痊癒。
蒙恬第一次勃然變『色』,對監軍行轅的護衛司馬大發雷霆,當即下令奪其軍爵戴罪履職,若長公子再有此等失蹤事端,護衛軍兵一體斬首!那一刻,監軍行轅的所有吏員將士都哭了,誰也沒有折辯說大將軍無權處置監軍大臣之部屬。反倒是二話不說,監軍帳下的所有吏員將士都摘去了胸前的軍爵徽記,不約而同地吼了一句:“甘願受罰!戴罪履職!”
立即南下的謀劃延期了。
憂心忡忡的蒙恬只有預作鋪墊,等待扶蘇恢復。此間,蒙恬連續下達了五道大將軍令,將長城竣工的後續事宜轟轟然推開,務求朝野皆知。第一道將令,所有黔首營立即開始分批遣返民力,各營只留十分之一精壯,在大軍接防長城之前看守各座烽火臺;第二道將令,三十萬大軍重新佈防,九原大營駐紮主力鐵騎十萬,新建遼東大營駐紮主力鐵騎十萬,其餘十萬餘步騎將士以烽火臺爲基數,立即分編爲數十個駐長城守軍營;第三道將令,所有重型連弩立即開上長城各咽喉要塞段,糧草輜重衣甲立即開始向各烽火臺運送囤積,以爲駐軍根基;第四道將令,修築長城的黔首民力,若有適合並願意編入軍旅之精壯,立即計數呈報,分納各營;第五道將令,以九原、雲中、雁門、隴西、北地、上郡、上谷、漁陽、遼西、遼東十郡爲長城關涉郡,以九原郡守領銜會同其餘九郡守,妥善安置並撫卹在修築長城中死傷的黔首民力及其家園。
五道將令之外,蒙恬又預擬了兩道奏章,一道是在北方諸郡徵發十萬守邊軍兵,以爲長城後備根基;一道是請皇帝下詔天下郡縣,中止勞役徵發並妥善安置歸鄉黔首。依據常例,這兩道奏章蒙恬該當派出快馬特使呈報咸陽,以使皇帝儘早決斷。多少年來。這都是奮發快捷的秦國政風,無論君臣,誰也不會積壓政事。然則,這次蒙恬卻反其道而行之,非但沒有立即發送奏章,而且將大將軍令發得山搖地動,且有些不盡合乎法度的將令。蒙恬只有一個目的:九原大動靜使朝野皆知,迫使咸陽下書召見扶蘇蒙恬。若如此動靜咸陽依舊無動於衷。那便一定是國中有變皇帝異常,蒙恬便得強行入國了……
恰在此時,皇帝特使到了九原。
“何人特使?”一聞斥候飛報,蒙恬開口便問特使姓名。
“特使閻樂,儀仗無差!”
“閻樂?何許人也?”
“在下不知!”
蒙恬默然了。依據慣例,派來九原的特使歷來都是重臣大員,除了皇帝親臨,更多的則是李斯蒙毅馮劫等。這個閻樂卻是何人?以蒙恬對朝中羣臣地熟悉,竟無論如何想不出如此一個足爲特使的大臣究竟官居何職,豈非咄咄怪事?一時之間,蒙恬大感疑『惑』,帶着一個五百人馬隊風馳電掣般迎到了關外山口。眼見一隊旌旗儀仗轔轔逶迤而來。蒙恬既沒有下馬,也沒有開口,五百馬隊列成一個森森然方陣橫在道口。
“公車司馬令特領皇命特使閻樂,見過九原侯大將軍蒙公——!”
前方軺車上站起一人。長長地報完了自家名號,長長地念誦了蒙恬的爵位軍職及天下尊稱,不可謂不敬重,不可謂不合禮。熟悉皇城禮儀與皇室儀仗的蒙恬,一眼瞄過便知儀仗軍馬絕非虛假。然則,蒙恬還是沒有下馬,對方報號見禮過後也還是沒有說話。幾乎有頓飯時光,雙方都冰冷地僵持着。對方有些不知所措,九原馬隊卻一片森然默然。
“在下閻樂敢問大將軍,如此何意也?”
“閻樂,何時職任公車司馬令公車司馬令,秦衛尉之屬官,職能有四:執掌皇城車馬進出,夜巡皇城,夜傳奏章。徵召公車。雖屬衛尉。實爲皇城事務的要職之一。?”蒙恬終於肅然開口。
“旬日前任職。大將軍莫非要勘驗印鑑?”對方不卑不亢。
“特使請入城。”蒙恬冷冷一句。
馬隊列開一條甬道,儀仗車馬轔轔通過了。蒙恬馬隊既沒有前導。也沒有後擁,卻從另一條山道風馳電掣般入城了。蒙恬入城剛剛在幕府坐定,軍務司馬便稟報說特使求見。蒙恬淡淡吩咐道:“先教他在驛館住下,說待公子酒醒後老夫與公子會同奉詔。”軍務司馬一走,蒙恬立即召來王離密商,而後一起趕到了監軍行轅。
扶蘇雖然已經醒過來三五日了,然其眩暈感似乎並未消散,恍惚朦朧的眼神,飄悠不定的舉止,時常突兀地開懷大笑,都令蒙恬大皺眉頭。蒙恬每日都來探視兩三次,可每次開口一說正事,扶蘇便是一陣毫無來由的哈哈大笑:“蒙公啊蒙公,甚都不好,草原最好!老酒最好!陶陶在心,醉酒長歌——!”明朗純真地大笑夾着兩眶瑩瑩閃爍的淚光,蒙恬實在不忍卒睹,每次都長嘆一聲默然不言了。今日不同,蒙恬帶來了王離,務必要使扶蘇從『迷』幻中徹底擺脫出來醒悟過來振作起來。
“長公子!皇帝特使到了!”一進正廳,王離便高聲稟報了消息。
“特使……特使……”扶蘇凝望着窗外草原,木然唸叨着似乎熟悉的字眼。
“皇帝,派人來了!父皇,派人來了!”王離重重地一字一頓。
“父皇!父皇來了?”扶蘇驟然轉身,一臉驚喜。
“父皇派人來了!特使!詔書!”王離手舞足蹈地比劃着叫嚷着。
“知道了。聒噪甚。”
扶蘇顯然被喚醒了熟悉的記憶,心田深深陶醉其中的快樂神『色』倏忽消散了,臉上重現出蒙恬所熟悉的那種疲憊與鬱悶,頹然坐在案前不說話了。蒙恬走過來肅然一躬:“長公子,國之吉凶禍福決於眼前,務請公子清醒振作說話。”扶蘇驀然一個激靈,倏地站起道:“蒙公稍待。”便大步走到後廳去了。大約頓飯辰光。扶蘇匆匆出來了,一頭溼漉漉的長髮散披在肩頭,一領寬大潔淨的絲袍替代了酒氣瀰漫地汗衣,冷水沐浴之後地扶蘇清新冷峻,全然沒有了此前的飄忽眩暈朦朧木然。
“敢請蒙公賜教。”扶蘇對蒙恬深深一躬,肅然坐在了對案。
“長公子,這位特使來路蹊蹺,老夫深以爲憂。”
“敢問蒙公。何謂特使來路蹊蹺?”
“公子須知:這公車司馬令,乃衛尉屬下要職,更是皇城樞要之職,素由功勳軍吏間拔任之。衛尉楊端和乃秦軍大將改任,其屬下要職,悉數爲軍旅大吏改任。皇帝大巡狩之前,公車司馬令尚是當年王賁幕府之軍令司馬。其人正在年富力強之時,如何能在大巡狩之後驟然罷黜?皇帝陛下用人。若無大罪,斷無突兀罷黜之理,而若此等要職觸法獲罪,我等焉能不知?今日這個閻樂,人皆聞所未聞。豈非蹊蹺哉!”
“以蒙公所見,如此特使有何關聯?”扶蘇的額頭滲出了一片細汗。
“人事關聯,一時難查。”蒙恬神『色』很是沉重,“目下之要。乃是這道詔書。老臣揣測,皇城人事既有如此大變,皇帝必有異常……老臣今日坦言:雄主嘗有不測之危,齊桓公姜小白雄武一世,安知暮年垂危有易牙、豎刁之患矣!……”
“豈有此理!父皇不是齊桓公!不是!”扶蘇突兀地拍案大吼起來。
“老臣但願不是。”蒙恬的目光冷峻得可怕。
“蒙公之見,該當如何?”扶蘇平靜下來,歉意地一拱手。
“老臣與王離謀劃得一策,唯須公子定奪。”
“王離。你且說。”扶蘇疲憊地靠上了身後書架。
“公子且看,”王離將一方羊皮地圖鋪開在扶蘇面前,“各方探知:皇帝行營目下依然在甘泉宮,且三公九卿俱已召去甘泉宮,整個甘泉山戒備森嚴,車馬行人許進不許出。由此觀之,朝局必有異常之變!蒙公與末將之策:立即秘密拘押特使,由末將率兵五萬。秘密『插』入涇水河谷。進入中山要道,截斷甘泉宮南下之路;而後蒙公統率五萬飛騎南下。包圍甘泉宮,請見皇帝陛下面陳國事;若有異常,蒙公靖國理『亂』,擁立公子即位!……”
“若,無異常,又當如何?”扶蘇地臉『色』陰沉了。
“若無異常,”王離沉『吟』片刻,終於說了,“蒙公與末將自請罪責……”
“豈有此理!爲我即位,王氏蒙氏俱各滅門麼!”扶蘇連連拍案怒形於『色』。
“公子,此間之要,在於朝局必有異常,已經異常。”蒙恬叩着書案。
“請罪之說,原是萬一……”王離小心翼翼地補充着。
“萬一?十萬一也不可行!”扶蘇的怒火是罕見的。
“若詔書有異,公子寧束手待斃乎!”蒙恬老淚縱橫了。
“蒙公……”扶蘇也哽咽了,“扶蘇與父皇政見有異,業已使秦政秦法見疑於天下,業已使父皇倍感煎熬……當此之時,父皇帶病巡狩天下,震懾復辟,縱然一時屈我忘我,扶蘇焉能舉兵相向哉!……蒙公與父皇少年相知,櫛風沐雨數十年,焉能因扶蘇而與父皇兵戎相見哉!……王氏一門,兩代名將,戎馬一生,未享尊榮勞頓而去,唯留王離襲爵入軍,安能以扶蘇進退,滅功臣之後哉!……蒙公蒙公,王離王離,勿復言矣!勿復言矣!……”扶蘇痛徹心脾,伏案放聲慟哭了。年青的王離手足無措,抱着扶蘇哭成了一團。
蒙恬長嘆一聲,踽踽去了。
次日清晨,扶蘇衣冠整肅地走進了大將軍幕府。疲憊鬱悶地蒙恬第一次沒有雞鳴離榻,依然在沉沉大睡。護衛司馬說,大將軍夜來獨自飲酒,醉得不省人事,被扶上臥榻時還微微有些發熱。扶蘇深感不安,立即喚來九原幕府中唯一的一個太醫爲蒙恬診視。然則,就在太醫走進幕府寢室時,蒙恬卻醒來了。蒙恬沒有問扶蘇來意。草草梳洗之後,便提着馬鞭出來了,對扶蘇一點頭便徑自出了幕府。扶蘇有些難堪,卻又無話可說,只對護衛司馬眼神示意,便跟着蒙恬出了幕府。可是,當護衛司馬帶着軍榻與幾名士兵趕來要擡蒙恬時,素來善待士卒如兄弟的蒙恬卻突然暴怒了。一腳踢翻了軍榻,一鞭抽倒了司馬,大吼一聲:“老夫生不畏死!何畏一酒!”丟下唏噓一片的士卒們,騰騰大步走了出去。
當驛館令迎進扶蘇蒙恬時,特使閻樂很是愣怔了一陣。
昨日蒙恬的蔑視冷落,已經使閻樂大覺不妙。在這虎狼之師中,蒙恬殺了他當真跟捻死一隻螞蟻一般。閻樂不敢輕舉妄動,既不敢理直氣壯地趕赴監軍行轅或大將軍幕府宣讀詔書。又不敢將此間情形密報甘泉宮。畢竟,九原並無明顯反象,自己也還沒有宣示詔書,蒙恬扶蘇的確切應對尚不明白,密報回去只能顯示自己無能。而這次重大差事。恰恰是自己立功晉身的最好階梯,絕不能輕易壞事。反覆思忖,閻樂決意不動聲『色』,先看看再說。扶蘇蒙恬都是威望素著地天下正臣,諒也不至於輕易反叛誅殺特使。
多年之前,閻樂原本是趙國邯鄲地一個市井少年,其父開得一家酒肆,與幾個常來飲酒的秦國商賈相熟。秦軍滅趙大戰之前,閻樂父親得秦商勸告,舉家秘密逃往秦國,在咸陽重開了一家趙酒坊。後來。得入秦老趙人關聯介紹,閻父結識了原本也是趙人的趙高。從此,機敏精悍的閻樂進入了趙高的視線。三五年後,趙高將閻樂舉薦到皇城衛尉署做了一名巡夜侍衛。趙高成爲少皇子胡亥地老師後,閻樂又幸運地成了少皇子舍人。除了打理一應雜務,趙高給閻樂的秘密職司只有一個:探查所有皇子公主種種動靜,尤其是與皇帝地可能來往。閻樂將這件事做得無可挑剔,將胡亥侍奉得不亦樂乎。趙高很是中意。皇帝大巡狩胡亥隨行。閻樂卻留在了咸陽,守着少皇子府邸。打理着種種雜務,也探查着種種消息。皇帝行營尚在直道南下時,閻樂便被趙高地內侍系統秘密送進了甘泉宮等候。唯其有閻樂地消息根基,趙高對咸陽大勢很是清楚,對胡亥說:“咸陽公卿無大事,蒙毅李信無異常,不礙我謀。”甘泉宮之變後,閻樂一夜之間成了太子舍人,驚喜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了。閻樂萬萬沒有料到,更大的驚喜還在後面。
那夜,趙高與胡亥一起召來了閻樂。一入座,趙高沉着臉當頭一問:“閻樂,可想建功立業?”閻樂立即拱手高聲道:“願爲太子、恩公效犬馬之勞!”趙高又是一問:“若有身死之危,子將如何?”閻樂赳赳高聲:“雖萬死不辭!”趙高點頭,遂將以皇帝特使之身出使九原地使命說了一番。閻樂做夢也沒想過,自己這般市井之徒竟能做皇帝特使,竟能躋身大臣之列,沒有絲毫猶豫便慨然應允了。於是,胡亥立即以監國太子之名,宣示了奉詔擢升閻樂爲公車司馬令之職,並以皇帝特使之身出使九原宣示皇帝詔書。閻樂始終不知道皇帝死活,卻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該問甚不該問甚,涕淚唏噓地接受了詔書,卻始終沒問一句皇帝的意思,而只向趙高請教能想到的一切細節。趙高細緻耐心地講述了種種關節,最要緊的一句話牢牢烙在了閻樂心頭:“發詔催詔之要,務求扶蘇蒙恬必死!”最後,趙高顯出了難得地笑意:“子若不負使命,老夫便將胡娃嫁你了。”閻樂一陣狂喜,當即連連叩首拜見岳父,額頭滲出了血跡也沒有停止。趙高沒有制止他,卻倏地沉了臉又是一句:“子若不成事,老夫也會叫你九族陪你到地下風光。”
閻樂沒有絲毫驚訝,只是連連點頭。閻樂對趙高揣摩得極透——陰狠之極卻又護持同黨,只要不背叛不壞事,趙高都會給追隨者意想不到的大利市;假若不是這般陰狠,大約也不是趙高了。那個胡娃,原本是一個匈奴部族頭領地小公主,金髮碧眼別有情致,可自被以戰俘之身送進皇城,一直只是個無所事事的遊『蕩』少女。日理萬機的皇帝極少進入後宮女子羣,這個胡娃也從來沒有遇見過皇帝。後來。熟悉胡人也喜歡胡人地趙高,便私下將這個孤魂般遊『蕩』的少女認作了義女;一個適當地時機,趙高又請準了皇帝,將這個胡女正式賜給他做了女兒。自從認識了這個胡娃,閻樂大大地動心了,幾次欲向趙高請求婚嫁,都沒敢開口,以致魂牽夢縈不能安寧。特使事若做成。既成大臣,又得美女,何樂而不爲也!若自己不成事而死,活該命當如此;上天如此機遇,你閻樂都不能到手,不該死麼?這便是熟悉市井博戲的閻樂——下賭注不惜身家『性』命,天殺我自認此生也值。
戰國疲民者,大抵如是也。
依着對皇子與高位大臣宣詔地禮儀。閻樂捧着銅匣恭敬地迎出了正廳。扶蘇與蒙恬一走進庭院,閻樂立即深深一躬:“監軍皇長子與大將軍勞苦功高,在下閻樂,深爲景仰矣!”閻樂牢牢記得趙高地話:依據法度,特使不知詔書內容。宣詔前禮敬宜恭謹。扶蘇一拱手淡淡道:“特使宣詔了。”閻樂一拱手,恭敬地諾了一聲,便在隨從安置好地書案上開啓了銅匣,捧出了詔書。高聲唸誦起來:
“朕巡天下,制六國復辟,懲不法兼併,勞國事以安秦政。今扶蘇與將軍蒙恬,將師數十萬以屯邊,十有餘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耗,無尺寸之功。乃反數上書直言,誹謗朕之所爲。扶蘇以不能罷歸爲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爲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將軍蒙恬與扶蘇居外,不匡正,安知其謀?蒙恬爲人臣不忠,其賜死!兵。屬裨將王離。始皇帝三十七年秋。”
閻樂雖然始終沒有擡眼。聲音顫抖如風中落葉,卻顯然地覺察到了庭院氣息的異常。幾名隨行地司馬與護衛都驚愕得無聲無息。公子扶蘇的臉『色』急劇地變化着,始而困『惑』木然,繼而惶恐不安,終至悲愴莫名地撲倒在地放聲慟哭……白髮蒼髯地蒙恬則一直驚訝地沉思着,面『色』鐵青雙目生光,炯炯直視着閻樂。
“蒙公,此乃陛下親封詔書……”閻樂一時大見心虛。
“特使大人,老夫耳聾重聽,要眼看詔書。”蒙恬冷冰冰一句。
“諾。敢請蒙公過目。”閻樂雙手恭敬地遞上了詔書。
蒙恬接過詔書,目光一瞄面『色』驟然蒼白了。詔書不會是假的,皇帝陛下地親筆字跡更不會是假的。畢竟,蒙恬是太熟悉皇帝的寫字習慣了。雖然如此,蒙恬還是無論如何不能相信這道詔書是皇帝的本心,除非皇帝瘋了,否則決然不會讓自己的長子與自己的根基重臣一起去死,不會,決然不會!如此詔書,絕不能輕易受之,一定要南下咸陽面見皇帝……
“敢問蒙公,有何見教?”閻樂不卑不亢。
“老夫要與特使一起還國,面見陛下!”“依據法度,蒙公此請,在下不敢從命。”“閻樂,要在九原『亂』命,汝自覺行麼?”蒙恬冷冷一笑。“在下奉詔行事,絕非『亂』命。”
“好個奉詔。”蒙恬面『色』肅殺,“唯其無妄,足下何急耶?”
“蒙公業已親自驗詔,此說似有不妥。”閻樂見扶蘇仍在哀哀哭泣,實在吃不準這位最是當緊地人物作何應對,一時不敢對蒙恬過分相『逼』;畢竟這是九原重兵之地,扶蘇更是聲望卓著的皇長子,若扶蘇也強硬如蒙恬,要挾持他南下面見皇帝陳情,閻樂便想脫身都不能了;那時,閻樂是註定地要自認晦氣了,一切美夢都註定地要破滅了……
“蒙公,不需爭了。”此時,扶蘇終於站起來說話了。
“長公子……”閻樂捧起詔書,卻沒有再說下去。
“扶蘇奉詔……”扶蘇木然地伸過了雙手。
“且慢!”蒙恬大喝一聲,一步過來擋住了扶蘇。
“蒙公……我心死矣!……”扶蘇一聲哽咽。
“公子萬莫悲傷『迷』『亂』。”蒙恬扶住了扶蘇,肅然正『色』道,“公子且聽老臣一言,莫要自『亂』方寸。公子思忖:皇帝陛下乃超邁古今之雄主,洞察深徹,知人善任,生平未出一則『亂』國之命。陛下使你我率三十萬大軍北擊匈奴、修築長城,此乃當今天下第一重任也!陛下若心存疑慮,你我豈能手握重兵十餘年耶!詔書說你我無尺寸之功,能是陛下之言麼?更有一則,天下一統以來,大秦未曾罷黜一個功臣,陛下又豈能以些須之錯,誅殺本當作爲儲君錘鍊地皇長子?豈能誅殺如老臣一般之功勳重臣?今日一道詔書,一個使臣,並未面見陛下,安知其中沒有異常之變哉!……公子當清醒振作,你我當面見陛下!若陛下當面明白賜死,老夫何懼哉!公子何懼哉!若陛下萬一……你我之死,豈非陷陛下於昏君之境哉!”
“父皇罪我,非一日矣……”扶蘇哽咽着,猶疑着。
“蒙恬!你敢違抗皇命麼!”閻樂眼見轉機,當即厲聲一喝。
蒙恬一陣大笑,戟指高聲道:“特使大人,老夫之功,至少抵得三五回死罪,請見陛下豈容你來阻擋?來人!扶監軍皇長子迴歸行轅!”司馬衛士們一聲雷鳴般吼喝,立即風一般簇擁着扶蘇出了驛館庭院。蒙恬轉身冷笑道:“老夫正告特使大人,近日匈奴常有『騷』擾劫掠之舉,特使若派信使出城,被胡人擄去泄我國事機密,休怪老夫軍法無情!”一言落點,蒙恬騰騰大步去了。閻樂擦了擦額頭冷汗,長吁一聲,頹然跌坐在了石階上。
蒙恬扶蘇回到幕府,扶蘇只一味地木然流淚,對蒙恬地任何說辭都不置可否。蒙恬無奈,只有親自帶着司馬護衛將扶蘇送回了監軍行轅。蒙恬做了縝密的安置:在行轅留下了唯一地太醫,又對護衛司馬低聲叮囑了諸多事項,嚴令長公子身邊不能離人,若長公子發生意外,行轅護衛將士一體軍法是問。諸般安置完畢,蒙恬才踽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