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殺神

從此,趙軍大營開始了度日如年的煎熬。

進入九月,這番大勢誰都看得明白了。秦軍是下死心要活活困死趙軍了。你有車城圓陣,他卻不來攻你。你若攻出突圍,那精銳鐵騎便如『潮』水般『逼』你回陣。這不分明是要你回到陣中捱餓等死麼?前心貼後背,整日氣息奄奄,當真還不如死了。若來攻,趙軍尚可在拼死搏殺中搶得一些戰馬軍食,可他偏是不來,你卻奈何?倏忽旬日,趙軍的車城圓陣已經完全喪失了開始的些許歡騰,陷入了一種無邊的寧靜恐慌之中。

趙括幾乎瘦成了一支人幹,顴骨高聳的刀條臉,兩隻眼窩陷得黑洞一般可怕,『亂』蓬蓬的鬍鬚連着『亂』蓬蓬的長髮毫無章法地張揚開來,昔日緊身合體的胡服甲冑,如今空『蕩』『蕩』地架在身上。曾幾何時,最是講究尊嚴的一個倜儻公子面目全非了。饒是如此,趙括依舊在終日奔忙,查軍情、撫傷兵、分配軍食,沒有片刻歇息。

這夜三更回帳,趙括仍是久久不能平靜。

目下最教他刻刻在心又大爲頭疼的,是兩件事:一是處置越來越多的軍食糾紛,二是蒐集越來越渺茫的援軍消息。軍食越來越少,糾葛便越來越多。昔日情同手足的戰場兄弟,大是生分了。各營各隊常常爲了一片挖掘出來的草根山『藥』爭得你死我活,連將軍們都捲了進去,每次都教趙括心驚不已費盡心力,回到行轅猶是唏噓不已。但最揪心的,還是援軍無望。喬裝的秘密斥候派出了一撥又一撥,雖然回來的不多,零星消息畢竟還是有的,但每次消息都教趙括心驚一次心涼一次。先是魏國韓國首鼠兩端。信陵君強爭救趙被罷黜;再便是齊王建不納藺相如與老蘇代苦諫,拒絕出兵出糧;後來又是楚國冷落平原君,對秦趙大戰作壁上觀;最可恨的是燕國這個早已經變蔫了的夙敵,竟在此時謀劃要偷襲趙國,奪黃雀之利。如此看去,這列國援兵當真是畫餅充飢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邦國無恆交。唯利是圖耳,如此等等之尋常時日趙括大爲蔑視地諸般諺語格言,此刻都翻江倒海般涌上心頭,心中鼎沸般百味俱出。

驀然之間,趙括想起了平原君說給他的一個故事:

老廉頗當年被貶黜,回到邯鄲賓朋門客盡去,門可羅雀。後又復職,賓朋門客驟然俱來。又是門庭若市。老廉頗喟然長嘆:“客如『潮』水,來去何其速也?令爾等退去,一個不見!”一老門客長吁一聲從容笑道:“此乃人心世道,君何見之晚也!天下以市道而交,君有勢。客則從君。君無勢,客則去。此固常理也,何怨之有也。”是啊,天下以市道而交。“市道”者何?唯“勢、利”二字焉。豈有他哉!勢則爲利,利可成勢,無勢無利,所交者何圖?

猛然,趙括打了一個冷戰。

“大將軍,你一整日沒吃飯了。”少年軍僕站在案前,鋥亮的銅盤中只有拳頭大一塊焦黑的乾肉、一塊烤得焦黃的芋根、半盞已經發餿的馬『奶』子。

趙括罕見地笑了:“小弧子,你還只有十五歲。都皮包骨頭了。你吃了它。”

“大將軍,這如何使得?”少年軍僕哽咽了。

“如何使不得?來,這裡坐下吃。”

“大將軍……”少年軍僕大哭拜倒,“你是三軍司命,小弧子縱是粉身碎骨,也不能奪大將軍之軍食啊!”

“那好,我倆人各一半。否則我也不吃。”趙括拿過案邊切肉短劍,將乾肉芋根一切兩半。“來!吃也!”

少年軍僕哭着吃着。突然跳了起來:“大將軍你聽!”

夜風呼嘯,刁斗之聲隱隱可聞。在死一般的沉寂中沉悶的慘號一聲又一聲傳來,清晰而又恐怖。趙括凝神側耳,臉上滲出豆大汗珠,面目獰厲地霍然跳起大喊:“中軍飛騎隊出巡!”提起戰刀大步衝了出去。

片刻之後,趙括帶着一支稍微能大跑一陣地百騎隊,終於衝到了一座有微微火光的帳篷前。一陣奇異的腥羶肉香遠遠隨風鑽進了每個人的鼻孔,倏忽之間,百夫長的臉刷地白了。趙括飛身下馬一聲大吼:“包圍軍帳!挑開帳門!”騎士們嘩地圍住了大帳,當先一排長矛齊出頓時挑開了帳門。趙括挺劍大步搶入,一望之下目瞪口呆。

小小軍帳中,兩具屍體血淋淋地擺在草蓆上,四肢已經成了帶血的白骨架。小地坑中燃着粗大的幹木柴,鐵架上吊着的鐵盔兀自淌着血水咕嘟嘟冒着蒸騰霧氣。十餘名兵士正在埋頭大啃帶着血絲地白骨肉,臉部扭曲變形,猙獰可怖之極。

“他們吃傷兵!”百夫長指着屍體嘶聲大吼。

“全部斬決!”趙括尖嘯一聲,戰刀砍翻了一個食肉者。百人隊一齊擁入,吼叫連連長矛齊伸,所有食肉兵士頃刻被釘在了地上。

趙括一聲大喝:“急號!三軍集合!”

牛角大號淒厲地響徹了軍營,雜『亂』無力的腳步漫無邊際地向中央金鼓將樓下匯聚着。整整磨蹭了半個時辰,二十萬大軍才聚集起來。昏黃的軍燈下,兵士們密密麻麻擠在一起,人人青黑乾瘦,全然是望不到邊際的排排人幹,燈光暗影裡閃動着片片幽幽青光。所有的戰馬都被集中在旁邊,它們也是瘦骨嶙峋,微弱地噴鼻聲不斷起伏着。

趙括站在一輛戰車上,手拄長長的彎月戰刀,嘶啞的聲音驟然炸出一句:“將士們,我等是人!”再也說不下去了。良久,趙括擡起頭來,“弟兄們,秦人有一首軍歌,叫做《無衣》,有人會唱麼?”全場死一般的沉寂中,趙括嘶啞地聲音在夜空中飄『蕩』起來: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與子同仇修我戈矛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王與興師同死共生

說是唱。毋寧說是悲憤激越的嘶喊。萬千兵士們先是低聲飲泣,接着嗚咽着一齊哼唱起來。雖說這是秦人軍歌,卻也是天下流傳的軍營血肉之歌。趙人原本多有慷慨豪邁之士,最看重的便是軍旅骨肉之情誼,誰堪如此通徹心脾之慘劇?唱着唱着,喊着喊着,萬千將士放聲大哭……

“弟兄們,別哭了。”趙括戰刀一舉。“我軍已經撐持四十六天,再不能等死了。今晚,殺掉所有戰馬,全部煮掉吃光。而後收拾備戰兩個時辰,我等兄弟開營突圍,再做最後一次衝殺!”

雖然沒有了山呼海嘯般的呼喊怒吼,但那片晶瑩閃爍地幽幽青光與那迎風挺直的乾瘦身板卻告訴趙括:將士們是有死戰之心的!趙括向臉上一抹一摔:“各營殺馬。”跳下戰車,向將樓下地戰馬羣走來。這是趙括千人飛騎隊僅剩的六百匹戰馬。每匹都是邊軍精心挑選的陰山野馬馴化而成,對於騎士,那可當真是血肉相托萬金不換的生死伴侶。尤其是趙括那匹坐騎陰山雪,身高一丈,通體雪白。大展四蹄如風馳電掣,曾引起不知多少相馬師與騎士的嘖嘖歎羨。當真要殺死這些戰馬,三軍將士們心頭顫抖,瞬息之間無邊無際地跪了下去。默默地低下了頭。

“大將軍——不能殺陰山雪!不能啊——”少年軍僕小弧子尖聲喊着飛也似衝了過來,死死抱住了趙括雙腿,“大將軍,陰山雪是我喂大地,小弧子願意替它死啊!大將軍……”小弧子從戰靴中倏然抽出一口短刀,向自己小腹猛然一捅。趙括手疾眼快,一把抓住短刀一聲喝令:“架開他!看好!”待百夫長拖開哭叫連聲的小弧子,趙括走向了那匹雖已瘦骨棱棱卻依舊不失神駿的雪白戰馬。

百夫長與幾名老兵突然瘋狂地衝進馬羣。揚起馬鞭『亂』抽狂喊:“馬啊馬!快跑吧!跑啊——”饒是如此,戰馬羣卻是一動不動,只是無聲地低頭打着圈子。

陰山雪咴咴噴着鼻息,一雙大眼下地旋『毛』已經被淚水打溼得擰成了一縷,馬頭卻在趙括地頭上臉上蹭着磨着,四蹄沓沓地圍着趙括遊走。趙括緊緊抱住了陰山雪的脖頸,熱淚奪眶而出。陰山雪仰頭一嘶,蕭蕭長鳴久久在夜空回『蕩』。趙括退後一步。雙手抱着戰刀對着陰山雪跪倒在地。良久。他起身猛然後跨一步,回身一刀洞穿馬頸。頓時鮮血如注將趙括一身噴濺得血紅。

百夫長大號着:“馬呀馬!昇天吧!來生你殺我——”

次日清晨,太陽爬上了山頭,廣袤地河谷山塬一片血紅一片金黃。趙軍的車城圓陣中淒厲地牛角號直上雲空,隆隆戰鼓如沉雷般在河谷轟鳴開來。須臾之間,車城圓陣全部打開,大片各式紅『色』旗幟如『潮』水般涌出。“趙”字大旗下,趙括冷酷木然地走在最前列,短衣鐵甲,長髮披散,一口戰刀扛在肩上赳赳向前。身後是無邊無際全部步戰的趙軍將士,長矛彎刀一律上肩,視死如歸地踏着鼓聲轟隆隆向秦軍北營壘壓來。

白起在狼城山瞭望片刻,斷然下令:“打出本帥旗號,列強弩大陣正面攔擊。”

山頭望樓上黑『色』大纛旗急速擺動,號角戰鼓連綿響起,四面山川頓時沸騰起來。秦軍營壘的鐵騎步軍一隊隊飛出,頓飯之間在長平關以北列好了橫貫谷地的一道大陣。陣前一杆“白”字大纛旗迎風招展,旗下戰車上頂盔貫甲黑『色』金絲斗篷鬚髮灰白一員大將,赫然正是白起。

趙軍大陣隆隆壓來。堪堪一箭之地,秦軍明是萬千強弩引弓待發,卻是一箭不『射』任趙軍轟轟走來。走着走着,將及半箭之地,趙括一聲令下:“停!”端詳有頃,突然哈哈大笑:“天意也!天意也!”戰刀一指高聲喝問:“秦軍戰車上,可是武安君白起麼?”

“趙括,老夫正是白起。”

趙括一陣冷笑:“白起,你既名震天下,何須稱病隱身,兵外詐戰?”

“趙括。兵爭非一己之私鬥。老夫不稱病,趙王如何能任你爲將也。”

“白起,長平之戰,若是王齕統兵鋪排,趙括佩服!”趙括戰刀直指,“既是你親自隱身統兵,如此戰法多有疏漏,趙括不服也!”

“願聞少將軍高見。”白起平靜淡漠。

“其一。上黨對峙三年,不攻不戰,空耗國力多少?其二,以先頭五千鐵騎分割我軍,全然是鋌而走險,若我早攻,豈有你之戰績?其三,等而圍之。又是孤注一擲。若我軍糧道不斷,抑或列國救援,此等野心豈能得逞?其四,既困我軍,卻不攻殺。便是貽誤戰機。若我軍有一月之糧,你破得車城圓陣麼?”趙括侃侃評點,不假思索。

“少將軍經此一役,仍有就兵論兵偏離根基之痕跡。誠爲憾事也!”白起渾厚的聲音隨風飄來,不緊不慢道,“嘗聞馬服君之言,少將軍輕看兵事,今足證也!其一,上黨之地易守難攻,老廉頗深溝高壘,堪稱善守如山嶽。何攻之有?然則若不對峙,則趙國必在天下成勢也。這便是不攻又不退之理。其二,五千鐵騎雖少,卻是輕刃初割不爲你看重,待你察覺來攻,我軍已經增兵五萬,談何鋌而走險?其三,等而圍之。亦是借重兵外之地利也。老夫相信。少將軍已經揣摩透了這個道理。至於糧道不能斷絕,列國能來救援。此乃少將軍不察天下也。若我軍不圍趙軍,列國或可來援。而我軍既圍趙軍,列國則必不來援。邦國之道,雪中不送炭。少將軍何獨天真至此?最後,長平大戰,我軍也是傷亡慘重,能圍能困,何須血戰?兵士鮮血,畢竟比戰機更重要。只要能最終戰勝,白起寧願保持兵力。”

默然良久,趙括對着戰車深深一躬:“趙括謹受教。”

“在我堅兵之下,少將軍能絕糧防守四十六天,且大軍不生叛『亂』,已是天下奇蹟也!”白起喟然一嘆,“老夫今日出陣,是念你有名將之才質,教你來去清明瞭。”

“多謝武安君。”趙括冷冷一笑,“今日趙括若突圍而出,三五年後便與你白起再見高下。若趙括死了,我來生仍要與你爲戰!”

白起淡淡一笑:“爲大秦計,少將軍今日必須死在陣前。至於來生,老夫沒興致再做將軍了。”

丹馬:圖繪“好!今日最後一戰!”趙括戰刀一舉,大喝一聲,“殺——”趙軍紅『色』海『潮』般呼嘯捲來。

王齕令旗一劈大吼一聲:“強弩大陣起!”陣前萬千強弩齊發,粗大長箭暴風驟雨般迎着趙軍傾瀉而去,兩翼鐵騎尚未殺出,趙軍浪『潮』已經嘩地捲了回去。中軍司馬一聲驚喜地喊叫:“武安君,趙括中箭!眼看五六箭,必死無疑!”白起冷冷一揮手:“各軍仍回營壘堅壁,趙軍不出,我軍不戰。”

趙軍又退回了沒有徹底拆除的車城圓陣。身中八支大箭的趙括被擡到廢墟行轅前時,已經是奄奄一息了。粗大的長箭幾乎箭箭穿透了他單薄精瘦地身軀,兵士們不敢將他放上軍榻,只有屏住氣息將他擡在手裡,一圈大將圍着趙括,外面紅壓壓層層兵士,人人渾身顫抖全無聲息。

趙括終於睜開了眼睛,費力地喘息着擠出了一句話:“弟兄們,趙括,走了,投降……”大睜着一雙深陷地眼洞驟然擺過頭去,永遠地無聲無息了。大將們嘩地跪倒了。兵士們也層層海浪退『潮』般跪倒了,軟倒了。在這一刻,趙軍將士們才驟然發現,這位年青大將軍對於他們是何等重要。若沒有他在最後關頭的非凡膽識,誰能活到今日?趙軍早就在人相食的慘烈吞噬中瓦解崩潰了。

次日清晨,一面寫有血紅的一個“降”字的大白旗高高掛上了中央將樓。二十餘萬趙軍緩緩擁出了車城圓陣。在原來兩軍的中間地帶,秦軍列成了兩大方陣,中間是寬闊通道。趙軍沉默地流動着,流向了黑『色』甲士林立的大山深處。

秦軍沒有歡呼。降兵沒有怨聲。整個戰場一片沉寂。

大戰結束了,趙軍投降了,白起心頭卻更是沉重了。

二十餘萬趙軍將士在戰場投降,這可是亙古以來未曾有過的兵家奇蹟。然則,有這二十多萬降卒,戰場善後立即就變得沉重起來。首先是這二十多萬人要吃要喝要駐紮,其次是最終如何處置。降卒一開出車城圓陣,白起的眉頭便皺了起來。回到狼城山幕府,白起立即教老司馬草擬了一份緊急戰報,然後又緊急召來穩健縝密的蒙驁秘密商議。一個時辰後,蒙驁帶着一名白起的軍務司馬兼程趕回咸陽去了。回過頭來,白起召來幾員大將,商議如何在戰場先行安置這二十多萬人。可說來說去幾乎兩個時辰,誰也說不出一個人皆認可的辦法。也就是說,誰的辦法都有顯而易見的缺陷。趙軍素來強悍不屈,這次迫於飢餓悲於失將而降,原爲無奈之舉。二十多萬活人,顯然不能編入秦軍,更不能放回趙國,剩下的只有一個思路:在秦國如何安置?

眼見莫衷一是,白起先行確定了三則部署:其一,降卒駐地定在利於從高處看守且有水流可飲的王報谷,由桓齕率領十萬秦軍駐屯山口及兩側山嶺,以防不測;其二,立即從各營分撥三成軍糧,只運進谷口,交由降卒自己起炊;其三,將車城圓陣內趙軍丟棄的所有衣物帳篷,全數蒐集運進王報谷,以做軍帳禦寒。

此間難處在於,秦軍糧草輜重雖可自足,但也只有三月盈餘,驟然增加二十萬人之軍食,立即捉襟見肘。秋風漸寒,秦軍之寒衣尚且沒有運來,更顧不上趙軍降卒了。雖則如此。秦軍既爲戰勝之師,受降之宗主,理當支撐降卒之衣食,是以雖然心有難堪,大將們還是默認了。

六日之後,蒙驁與秦昭王特使車騎同歸。白起長吁一聲,立即大會衆將接王書。特使宣讀了冗長的王書,將士人人受賞晉爵。自是一片歡呼。然則直至王書讀完,也沒有一個字提及降卒如何處置。白起大是困『惑』,忍不住在慶功酒宴上將特使拉到隱蔽處詢問,特使卻紅着臉哈哈笑道:“武安君身負軍國大任,戰場之事,秦王何能以王命掣肘也?”白起心下頓時一沉,也不再奉陪這位特使,只向蒙驁一招手便到後帳去了。

蒙驁備細敘說了在咸陽請命的經過。白起越聽越是鎖緊了眉頭。

秦王拿着白起的請命書,凝神沉思了小半個時辰,最後對着蒙驁笑道:“軍旅之事,本王素不過問。大戰之前,本王有書:武安君得抗拒王命行事。今日卻教本王如何說法?”說罷徑自去了。蒙驁心下忐忑。到應侯府找范雎商議。范雎在書房轉悠了也是足足小半個時辰,才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武安君所請,天下第一難題也!戰國相爭,天下板『蕩』。外戰內事處處吃緊,哪裡卻能安置這二十多萬異邦精壯軍卒?關中、蜀中爲秦國腹地,能安置麼?河西、上郡爲邊地,能安置麼?隴西更是秦國後院,原本便得防着戎狄作『亂』,能再『插』一支曾經成軍的精壯?分散安『插』麼,無法監管,他們定然會悄悄潛逃回趙。送回趙國麼。這仗不白打了?將軍啊,老夫實在也是無計。”范雎只是無可奈何地苦笑着,再也不說話了。蒙驁思忖一陣,將秦王的話說了一遍,請范雎參詳。范雎沉『吟』片刻笑道:“以老夫之見,秦王此言只在八個字:生殺予奪,悉聽君裁。”又是一聲嘆息道,“將軍試想。武安君百戰名將。殺伐決斷明快犀利,極少以戰場之事請示王命。縱是茲事體大。難住了武安君,秦王之說似乎也是順理成章也。老夫之見,將軍不要再滯留咸陽了。”蒙驁驚訝道:“應侯是說,秦王不會再見我,也不會有王命了?”范雎呵呵一笑:“將軍以爲呢?”

蒙驁還是等了兩日,兩次進宮求見,長史都說秦王不在宮中。此時各種封賞事務早已經辦妥,特使也來相催上路,蒙驁無奈,也只有回來了。

“豈有此理!”白起黑着臉啪地一拍帥案,“這是尋常軍務麼?這是戰場決斷麼?這也不能,那也不能,君王無斷,丞相無策,老夫卻如何處置!”

“武安君莫急。”蒙驁第一次見白起憤然非議秦王丞相,連忙壓低聲音道,“一路揣摩,我看秦王與應侯之意,只有一個字。”

“一個字?”

“殺!”

“殺?殺降?”白起眉宇突然一抖。

“正是。否則何須遮遮掩掩,有說無斷?”

白起頓時默然,良久,粗重地喘息了一聲:“切勿外泄,容老夫想想再說。”

蒙驁去了。白起思忖一陣,漫步到了狼城山頂。時下已是十月初,白日雖有小陽春之暖,夜來秋風卻已經是蕭瑟涼如水了。天上星斗璀璨,山川軍燈閃爍,旬日之前還是殺氣騰騰的大戰場,目下已經成了平靜地河谷營地。若非目下這揪心的難題,白起原本是非常輕鬆的。他率領着五十多萬大軍,業已鑄就了一場亙古未聞的大功業——一戰徹底摧垮趙國六十萬餘大軍,斬首三十餘萬,受降二十餘萬。曠古至今,但凡兵家名將,何曾有過如此煌煌戰績?假如不是這突如其來的火炭團,他本當要與三軍將士大醉一場,而後再原地築營休整,來春便直『逼』邯鄲。滅趙之後,他便可解甲歸田了。自做秦國上將軍以來,他年年有戰,一年倒有兩百餘日住在軍營裡,以至於荊梅每次見了他都要驚呼:“天也!一回一變老!你白起非老死軍營麼?”多年以來,他內心只有一個願望:但滅一國,便是他白起離軍之時。這願望眼看要變成事實了,白起心頭常常涌動出一種遠道將至的感喟。眼見趙括湮沒在箭雨之中時,白起心田的那道大堤轟然決開了。可目下這降卒之難,卻又在心頭猛然夯下了一錘,竟使他煩躁不能自已了。

王命不幹軍。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歷來爲將者所求。秦王在戰前也確曾將白起的兵權與戰場決斷權擴大到了無以復加。也就是說,本當掌握在國君之手地那部分兵權都一併交給了白起,還加了一句“得抗拒王命行事”,當時連范雎都大爲驚訝了。即或在長平大戰之前,白起事實上也從來沒有就兵事與戰場難題請命過秦王。那時若秦王對戰場事『亂』命,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奉行“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準則行事。然則,所有這一切都是爲了打仗。爲了戰勝敵國。如今戰事結束,降卒處置關涉諸方國政,秦王與丞相不置可否,教他全權獨斷,豈非滑稽?可是,秦王與丞相何等明銳,爲何要如此含糊其辭?自己又爲何對此等含糊大是煩躁惱怒?

漸漸地,白起完全清楚了。清楚了秦王,清楚了范雎,也清楚了自己。說到底,這二十多萬大軍一進降營,一個誰也不願觸及的字眼就在隱秘閃爍了。毋寧說。一開始這個字眼就已經在秦國君臣的心頭跳動了。戰國大勢誰都清楚,秦國無法萬無一失地融化一支如此巨大地成軍精壯人口,是明擺着的事實。自己快馬急報請命,是害怕觸及那個字眼。秦王不置可否。也是害怕觸及那個字眼。范雎虛與委蛇,同樣是害怕觸及那個字眼。自己一聽蒙驁回報便煩躁惱怒,更是害怕觸及那個字眼。幾員大將莫衷一是,便不是害怕那個字眼麼?

那個可怕的字眼,便是殺降。

從古至今,“殺降不祥”都是深深烙印在天下人心頭的一則軍諺。雖然不是律法,卻是比律法更爲深入人心的天道人道。自從大地生人,三皇五帝開始。人世便有了殺伐征戰。爲了土地爲了牛羊爲了財貨爲了女人爲了權力,人們總能找出各種各樣地理由,做你死我活的相互殘殺。然則,不管如何征戰殺伐,有一點始終都是不變的,這便是不殺已經放棄任何抵抗地戰俘。戰勝一方教戰俘做奴隸做苦役,以種種方式虐待戰俘,人們固然也會譴責也會聲討。然則僅此而已。弱肉強食是人間永恆的法則。人們對戰勝者總是懷着敬畏之心,也在道義上給予了更多地寬容。然則。人世間的事也總是有極限的。一旦你跨越了這道極限,即便強力不能將你立即摧毀,那驟然齊心的天道人道也會將你永遠埋葬。諸多地人間極限之中,戰場不殺降,是最爲醒目的一條。自春秋以來,兵爭無計其數,進入戰國,更是大戰連綿。然則,也是這春秋戰國之世,反戰非兵之論也隨之大起,天下對殺伐征戰地聲討也形成了史無前例的大『潮』。春秋有“弭兵”大會,要天下息戰。戰國之世對兵爭的聲討更是其勢洶洶。儒、墨、道三家顯學可謂對殺伐征戰深惡痛絕。“春秋無義戰”,“善戰者服上刑”是老孟子的警世之論。老子則說:“兵者,不祥之器。”“樂殺人者,不可得志於天下。”更有墨家兼愛非攻之說風靡天下,大斥兵爭之不義,倡行以“義”爲兵戰之本。

凡此等等,對征戰尚且洶洶咒罵,況乎殺降?

果真殺降,且一舉二十餘萬之衆,天下便會祭起天道人道的大旗,將你永遠埋葬在可怕地詛咒之中,如此而已,豈有他哉!那時,名將將變做猙獰地屠夫,戰神將變做萬劫不復的惡魔。千古功業安在?青史聲譽安在?然則,不走這一步,君臣失和國家動『蕩』後果不堪設想。白起倒是有了青史盛譽,誰卻來管邦國興亡天下一統?

夜空還是那般碧藍如洗,星星漸漸少了,山下傳來了一陣消失已久的雄雞長鳴。起霧了,落霜了,遍野軍燈隱沒在無邊霜霧之中,撕扯成了紅濛濛地河谷紗帳,天地萬物都是一片混沌了。太陽漸漸從漫無邊際的混沌中拱了出來,山川河谷也漸漸清晰了。

狼城山頂的“白”字大纛旗左右三擺,一陣急促的牛角號響徹了長平山谷。

白起拄着長劍,看着大將們冰冷得石雕一般:“立即,對趙軍降卒放開乾肉鍋盔米酒,教他們盡情吃喝。”

“武安君,趙軍斷糧四十餘天,會撐死的!”蒙驁大是驚訝。

“這是戰場。撐死,總比餓死強。”

闊大地山洞中一片寂靜,大將們情不自禁地一陣顫抖。誰都明白了,那個令人心悸地時刻正在一步步地迎面『逼』來。蒙驁張了張嘴,不知道自己要說甚了。

只有白起沙啞的聲音在山洞中飄『蕩』着:“王齕王陵,率所部軍馬並全軍火器弓弩,秘密開入,包圍王報山谷地兩側山嶺,不能教降卒覺察,不能發生任何意外。桓齕部封堵山口。蒙驁部外圍二十里設防,不許任何人進出山谷。今夜三更開始。”

沒有一個人高聲應命,大將們地臉『色』驟然一片蒼白。白起一點長劍:“此乃軍令,盡在老夫一人,毋得戒懼猶疑。”說罷轉身便走,卻又突然回過身來低聲補了一句,“都是勇士,教他們走得痛快些。”轉身大步去了。

是夜三更,沒有金鼓之聲,狹長的王報谷驟然燃起了漫山遍野的熊熊大火,大石滾木酒桶肉塊鍋盔,隨着密集箭雨一齊傾瀉進山谷。谷中翻騰着海嘯般的慘號吶喊,瘋狂奔竄的降卒們混成了汪洋人浪……直到次日大霧消散,山谷終於漸漸平息下來。

十月初寒之時,長平戰場的紅『色』營地徹底消失了,只留下隨山塬起伏的黑『色』營帳與戰旗。號角悠揚戰馬蕭蕭,秦國大軍恢復了整肅狀態。在第一場大雪即將來臨之前,白起下令秦軍退出上黨山地,進入河內野王駐紮休冬。白起的謀劃是:野王乃秦軍在河內地總後援要塞,糧草輜重極是便捷,強如駐軍上黨長途運糧多矣;退入河內休整一冬,來春秦軍可分兵兩路,北路進上黨出滏口陘,南路北上出安陽,如一把大鐵鉗夾擊邯鄲,做大舉滅趙地最後一戰。

然則,這個寒冷多雪的冬天,秦軍“坑殺趙軍四十萬降卒”長平殺降之人數,《史記》曰四十萬。經諸多軍事史家多方考證:趙軍參戰總兵力不超過六十萬,秦軍亦是五十餘萬;秦軍尚且有“亡卒過半”之記載,趙軍傷亡當更爲嚴重;取二十萬之說,當爲相對接近。地消息風暴般席捲天下,各國無不驚恐變『色』。按照春秋以來的傳統,秦國取得了如此曠古大勝,以“市道”爲邦交準則的天下大小諸侯當爭相派出特使慶賀,洛陽周天子更會“賞賜”天子戰車戰服與諸般“代天征伐”的斧鉞儀仗,咸陽當是車馬盈城之大慶氣象。但這次卻是奇特,咸陽城沒有一家特使前往慶賀,邯鄲道卻是車馬絡繹不絕,非但原本在長平大戰之時拒絕援助趙國的楚國、齊國派出特使去了趙國,連從來在趙國身後搗『亂』的燕國都去了邯鄲。

驟然之間,山東列國的脊樑骨都發涼了!

春水化開河冰,白起正要大舉北上滅趙之時,卻接到了秦昭王的快馬特書:大勢有變,武安君立即班師。白起憤然將王書摔在了帥案之上,一聲長嘆:“老夫承擔一錯,何堪君王再錯也!”良久思忖,終是下令全軍班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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