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覆思忖,扶蘇似乎是很難振作了,要扶蘇與他一起南下也似乎是很難付諸實施了。而若扶蘇一味悲愴『迷』『亂』,蒙恬一人則孤掌難鳴。蒙毅沒有隻字消息,國中一班甘苦共嘗的將軍大臣們也沒有隻字消息,交誼篤厚的丞相李斯也沒有隻字消息;一國大政,似乎突然將九原重鎮屏蔽在堅壁之外,這正常麼?絕不正常!如此情勢只能說明,咸陽國政確實有變,且不是小變。而變之根基,只在一處,這便是皇帝果真如齊桓公那般陷入了病危困境,已經沒有出令能力了,否則,任何人不能如此乖戾地顛倒乾坤。當此情勢,蒙恬反覆思謀,自己手握重兵,決意不能任這班『奸』佞『亂』國『亂』政。蒙恬將國中大臣們一個一個想去,人人都是奮發熱血的功勳元老,沒有一個可能『亂』國;畢竟,『亂』國者必有所圖,這些重臣果然『亂』國,其結局只能是身敗名裂,重臣們豈能沒有如此思量?儘管,蒙恬一時無法斷定誰是目下變局的軸心,然有一點似乎是明白無誤的:至少,皇帝陛下在某種勢力的某種聒噪之下,一時暴怒失心了。當年的秦王嬴政,不就是因了疲憊過甚煩躁過甚之時,被嬴秦元老們鼓譟得發出了荒誕的逐客令麼?因太后事連殺七十餘人,以致諫者屍身橫滿大殿三十六級白玉階,不也是秦王抑鬱過甚暴怒過甚麼?再想起當年撲殺太后與嫪毐的兩個私生子,攻滅趙國後的邯鄲大殺戮,每次都是皇帝在暴怒失常下的失常決斷。也就是說,皇帝不可能沒有失心之時,雖然極少,然畢竟不是永遠不可能。幾年來,皇帝暗疾頻發。暴怒失常也曾有過幾次,包括突然掌摑扶蘇那一次;據蒙毅說,尤其在方士逃匿之後,皇帝病況愈加反覆無常,時常強忍無名怒火鬱悶在心;當此情形之下,皇帝也確實可能一時失心而做出連自己也無法控制的荒誕決斷。是的,此等可能也是必須想到的……
“目下情勢,以先行復請爲急務。後策另行謀劃。”
終於,蒙恬在紛『亂』的思緒中理出了頭緒。扶蘇業已悲愴『迷』『亂』,不能指望他做主心骨了;相反,倒是要立即着手保下扶蘇『性』命;只要扶蘇不死,便一定能清醒過來,而只要扶蘇清醒,則大局便一定能夠扭轉過來。對此,蒙恬深信不疑。畢竟。扶蘇地品格才具聲望,無一不是天賦大秦的雄傑儲君。唯其如此,便得立即復請,在復請之中等待轉機。復請者,就原本詔書再度上書申辯。以請求另行處置也。復請之可行,在於特使無法阻攔,縱然特使阻攔,蒙恬也可以強行爲之;譬如大臣在法場高呼刀下留人。而後立即上奏請求重新勘審,而行刑官難以強行殺人一般。如此謀劃之要害,在於震懾特使閻樂,使其不能相催於扶蘇。而這一點,蒙恬更是放心。不需蒙恬自己出面,只要一個願意出去,有着拼死護衛統帥傳統的老秦熱血騎士,是決然不會給閻樂好看的。倒是蒙恬要再三叮囑這些騎士。不能越矩過分。在復請之間,既可等待扶蘇清醒,又可與王離秘密謀劃後續重大對策。也就是說,先復請保住扶蘇,再謀劃後續應對,不失爲目下妥善對策。
四更時分,蒙恬踏着秋霜落葉回到了書房。
提起大筆,思緒翻涌。蒙恬止不住的熱淚灑滿了羊皮紙——
復請詔命書
老臣蒙恬啓奏陛下:長城合龍大典之日。突逢特使捧詔九原,賜老臣與監軍皇長子扶蘇以死罪自裁。皇長子悲愴『迷』『亂』。老臣莫知所以,故冒死復請:臣自少年追隨陛下,三十餘年致力國事效命疆場,深蒙陛下知遇之恩,委臣三十萬重兵驅除匈奴之患,築萬里長城以安定北邊。陛下嘗使皇長子少時入軍九原,以老臣爲督導重任,輒委老臣以身後之事。臣每思之,無時不奮然感懷。何時不數年,皇長子正在奮發錘鍊才德俱佳之際,老臣正在整肅邊地之時,陛下卻責老臣與皇長子無尺寸之功、無匡正之力,賜老臣與皇長子以死哉!老臣死不足惜,皇長子更欲奉詔自裁。然,老臣爲大秦新政遠圖計,強阻皇長子不死,並復請陛下:扶蘇皇長子深孚天下人望,正堪國之大統,今卒然賜死,陛下寧不思文明大業之傳承乎!寧不思天下邊患之氾濫乎!老臣直言,陛下素常明察燭照,然亦有萬一暴怒之誤,當年逐客令之誤陛下寧忘哉?陛下明察:老臣可死,秦之將軍若一天星斗;扶蘇不可死,秦之後來雄主唯此一人耳!老臣唯恐陛下受『奸』人『惑』『亂』,一時失察而致千古之恨,故強固復請,敢求免扶蘇之死,並明立扶蘇爲太子,以安定大局。陛下果然明察照準,老臣可當即自裁,死而無憾矣!陛下若心存疑慮,願陛下召老臣咸陽面陳,或復明詔,老臣當坦陳無諱。
草原長風送來陣陣雞鳴時,蒙恬擱下了大筆。
原本,蒙恬尚打算給李斯一信,請李斯設法匡正皇帝陛下之誤斷,然終於沒有提筆。在滿朝大臣中,蒙恬與王翦、李斯淵源最深。王氏、蒙氏、李氏,既是最早追隨秦王的三大棟樑人物,也是帝國時期最爲顯赫的三大功勳家族。雖說李斯因呂不韋原因多有跌宕,入廟堂用事的時間稍晚,但若以秦王問對爲開端,則無疑是秦王早已謀定地廟堂之才。而無論是王翦還是李斯,都是少年蒙恬爲少年秦王發掘引薦的。蒙恬的竭誠舉才,大大改變了蒙氏家族素不斡旋人事的中立君子之風,使蒙氏家族不期成爲秦王新政集團的“制弓魚膠”。然則,蒙氏聲望日隆的同時,也有着常人難以體察的難堪。
這種難堪,恰恰來自於李斯方面。
在帝國三大功勳家族中,蒙氏兄弟與王氏父子坦誠和諧,其篤厚的交誼與不自覺地默契,幾乎是水『乳』交融的。王翦年長,對君對臣對國事。都有進退斡旋之思慮,故在以年青奮發之士爲主的秦國廟堂重臣中,頗顯世故之風。然則,蒙恬與王翦交,卻始終是心底踏實地。因爲,王翦秉『性』有一種無法改變的根基——對大事絕不讓步。也就是說,王翦對非關大局地小事不乏虛與周旋,然對關乎邦國命運的大事。身爲大臣的王翦卻是最爲強硬的。這一點,王賁猶過其父。當年地滅趙滅燕大戰,王翦都曾與以秦王爲軸心的秦國廟堂決策有過關鍵問題上地不同決斷,每次王翦都堅執不變;滅楚大戰更是如此,秦王可以不用老臣,唯用老臣,便得以老臣決事。王翦可以等待,但王翦絕不會退讓。這便是蒙恬與王氏父子相交之所以心底踏實的根本原因。蒙恬確信。若王翦王賁父子任何一人在世,甘泉宮之謎都會迅速揭開,甚或根本不會發生。王翦大哥,或許迂迴一些,或許平穩一些。但終歸不會聽任『奸』佞誤國。若是王賁兄弟,則會毫不猶豫地強行進見,誰敢攔擋,王賁的長劍會確定無疑地洞穿他的胸膛。天賦王氏父子於大秦。一大奇觀也。滅六國之中,王翦打了所有的大仗長仗,提舉國之兵與敵國經年相持,幾乎是非王翦莫屬。而王賁則打了所有的奇仗硬仗疑難仗,飛騎一旅馳驅萬里,數萬之衆摧枯拉朽,每戰皆令人目眩神搖,雷電之戰幾無一人可與王賁匹敵。戰風迥異。政風也迥異。王翦對於國事,可謂大謀善慮,極少關注非關總體之政務。王賁則恰恰相反,從不過問大局,也不謀劃大略,只醉心於將一件件交給自己地政事快捷利落地辦好。王賁以將軍之身而能居三公太尉之職,非獨功勳也,亦見才具也。當然。論根基才具甚或功勞。蒙恬做太尉,似比王賁更適合。然則。蒙恬對王賁沒有絲毫的嫉妒,反倒是深以此爲皇帝用人之明。若爲太尉,蒙恬豈有北卻匈奴之大業績哉!……此刻,蒙恬念及王氏父子,心頭便是一陣陣悸動,國難在前,無人可與並肩,殊爲痛心也!上天早喪王氏父子於大秦,莫非果真意味着天下將有無可挽回之劫難麼?
蒙恬與李斯地來往,卻有着一種難以言說的隱隱隔膜。
與王翦相比,李斯的斡旋缺乏一種深層的力度。在蒙恬的記憶中,李斯從來沒有堅持過什麼。無論是長策大謀,無論是廟堂事務,李斯即或明確地申述了主張,只要有大臣一力反對,李斯都是可以改變地。當然,若是秦王皇帝持異議,那李斯則一定會另行謀劃,直到君臣朝會一致認同爲止。與李斯交,談話論事從來都很和諧順當,可在蒙恬心頭,卻總有一種不能探底地隱隱虛空感。蒙恬是同時結識李斯與韓非地。蒙恬更喜歡孤傲冷峻而又不通事理的韓非,無論與韓非如何爭吵得面紅耳赤,蒙恬還是會興沖沖地捧着一罈酒再次去糾纏韓非。根本原因只在一處,韓非胸無城府,結結巴巴地言辭是一團團透明的火焰!後來,當蒙恬看到《韓非子》中解析防『奸』術的幾篇權謀論說時,幾乎驚愕得無以言說了——能將權術陰謀剖析得如此透徹,卻又在事實上對權術陰謀一竅不通,人之神異豈能言說哉!雖然如此,蒙恬還是喜歡韓非,儘管他後來也贊同了殺韓非……韓非與李斯,是兩類人。在蒙恬看來,李斯生涯中最耀眼的爆發便是《諫逐客書》,孤身而去,義無反顧地痛陳秦政錯失,一舉扭轉了剛剛起步的秦國新政瀕於毀滅的危境,可謂乾坤之功也。也是從那時開始,李斯奠定了朝野聲望,尤其奠定了在入秦山東人士中的巨大聲望。應該說,這是李斯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堅持。可是,蒙恬從李斯後來地作爲中,卻總是嗅出一種隱隱的異味:《諫逐客書》並非李斯之本『性』強毅的體現,而是絕望之時的最後一聲吶喊。在帝國文明新政的創制中,李斯確實淋漓盡致地揮灑了大政之才,堪稱長策偉略之大手筆。李斯領政,所有大謀長策之功皆歸皇帝,所有錯失之誤皆歸丞相府承擔,極大維護了皇帝陛下神聖般的威權聲望,你能說李斯沒有擔待?然則,蒙恬卻分明地體察到。他對李斯的那種隱隱感覺,王賁也有。那是一次軍事會商,蒙恬說到了李斯的主張與秦王一致,王賁地嘴脣只撇了一下而已。王賁一句話也沒說,此後也從來沒有在蒙恬面前說起過李斯。雖然如此,僅僅是這一撇嘴,蒙恬卻明白地感受了王賁地心聲。越到後來,蒙恬對李斯的這種不安地感覺便越是鮮明起來。震懾山東復辟的大政論戰中。皇帝對六國貴族的怒火顯而易見,李斯便立即提出了“以法爲教,以吏爲師”的焚書令,後來又堅執主張坑殺儒生;其時,李斯對回到咸陽襄助政事而反對震懾復辟過於嚴苛的扶蘇很是冷落;李斯明知一直沉默的蒙恬也是扶蘇之見,卻從未與蒙恬做過任何磋商……凡此等等,蒙恬都深覺不可思議。以他對李斯秉『性』才具的熟悉,李斯爲政不當有如此鐵血嚴酷之風。然則。李斯一時間如此強硬,強硬得連皇帝陛下都得在焚書令上只批下了“制曰可”三個字的寬緩決斷,而不是以“詔曰行”地必行法令批下。李斯如此強硬,實在是一個匪夷所思的突兀變化,蒙恬難以揣測其中緣由。又因不欲牽涉扶蘇過深而不能找李斯坦誠會商,這道陰影便始終隱隱地積在了心頭……不知從何時開始,蒙恬與李斯的來往越來越少了。甚或,在朝的蒙毅與李斯的來往也頗見生疏了。事實上。蒙恬從軍,李斯從政,相互交織的大事又有太尉府,大政會商之實際需要也確實不多。然則,這絕非生疏的根本原因。生疏淡漠的根本,在於李斯對扶蘇與蒙氏兄弟地着意迴避,也在於蒙氏兄弟對這種着意迴避的或多或少的蔑視。蒙恬爲此很感不是滋味,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時機與李斯敘說。
在這難堪仍在繼續的時日。蒙恬從蒙毅地隻言片語中得知:皇帝大巡狩之前,李斯的心緒似乎很是沉重。蒙毅揣測,一定是王賁臨終時對皇帝說出了自己對李斯的評判,而皇帝一定是對李斯有了些許流『露』。蒙恬相信蒙毅所說的李斯地鬱悶沉重,但卻嚴厲斥責了蒙毅對皇帝的揣測。蒙恬堅信:皇帝絕不會疑忌李斯,縱然有所不快,也不會流『露』出足以使李斯突感壓力的言辭來。這不是皇帝有城府,而是皇帝有人所不及的大胸襟。果然如此。李斯鬱悶沉重又能來自何方……
蒙恬沒有爲此花費更多的心思。縱然百般思慮,依然一團『亂』麻。這便是蒙恬。料人多料其善,料事多料其難,凡事舉輕若重,籌劃盡求穩妥第一。唯其如此,蒙恬不善防『奸』,又很容易將簡單之事趨向繁難複雜。此刻,蒙恬的思忖便是各方兼顧:首先,是不能拉扶蘇與自己共同復請,而要自己單獨復請,以使皇帝對扶蘇的怒氣不致繼續;其次,是自己的復請書又必須主要爲扶蘇說話,而不是爲自己辯護;再次,自己復請期間,必得設法保護扶蘇不出意外事端;再再次,當在此危難之際,既不能牽涉蒙毅,也不能牽涉李斯,不能與兩人互通消息,更不能請兩人襄助;畢竟,自己有可能觸犯皇帝,也有可能觸犯秦法,牽涉蒙毅李斯於國不利,於蒙毅李斯本人也不利。
霜霧瀰漫地黎明時分,九原幕府的飛騎特使馬隊南下了。
清晨卯時,蒙恬將《復請書》副本送到了驛館特使庭院。閻樂看罷復請書,沉『吟』了好一陣方沉着臉道:“蒙公欲我轉呈皇帝,須得有正印文書。”蒙恬淡淡道:“上書復請,不勞足下。老夫是要特使知道,九原之行,足下要多住些許時日了。”閻樂突然惶急道:“蒙恬,你敢拘押本使麼!”蒙恬冷冷道:“老夫目下無此興致。只是足下要自家斟酌言行。”說罷大踏步徑自去了。
閻樂望着蒙恬背影,一時心頭怦怦大跳。閻樂此刻已經很明白,這件事已經變得難辦起來,難辦的要害是蒙恬。這老懞恬久掌重兵,他不受詔你還當真無可奈何。然則,此事也有做成的可能。此種可能在於兩個根本:一則是蒙恬依然相信皇帝陛下在世,此點最爲要害,否則一切都將面目全非;二則是扶蘇遠不如蒙恬這般強硬,若扶蘇與蒙恬一樣強硬,只怕事態也是面目全非。有此兩個根基點。大事尚可爲之,閻樂還值得再往前走走。
“稟報特使,監軍行轅無異常,扶蘇昏睡未醒。”
正在此時,閻樂派出的隨監吏回來稟報消息了。隨監吏者,隨同“罪臣”督導詔書實施之官吏也。秦國法政傳統:舉凡國君派特使下詔,特使有督導詔書當即實施之權;若是治罪詔書,則特使必得親自監察以詔刑處置。事後將全部情形上書稟報。依此法政傳統,閻樂此來爲特使,自有督刑之權。然則情勢有變,“罪臣”不奉詔而要復請等待重下詔書,特使便有親自或派員跟隨進入“罪臣”官署監察其形跡之權,此謂隨監。蒙恬扶蘇何許人也,威勢赫赫甲士重重,閻樂深恐自保不能。當然不會親自隨監兩家;故,只各派出兩名隨行文吏隨監兩府。如此依法正常之隨監,蒙恬扶蘇自然不當拒絕。清晨來向閻樂稟報者,便是隨監監軍行轅的一名隨監吏。
吏員說,監軍行轅戒備森嚴。兩名隨監吏只能一外一內;外邊一人在轅門庭院,只能在兩層甲士間轉悠;進入內室的他,只能鑲嵌在四名甲士之間守候在扶蘇寢室之外;寢室之內,只有兩名便裝劍士與一名貼身軍僕、一位老太醫。吏員說。直到四更,扶蘇寢室尚有隱隱哭泣之聲,天將拂曉之時哭聲便沒了;之後老太醫匆匆出來片刻,又匆匆進去了,出來時兩手空空,進去時捧了一包草『藥』;至於清晨,扶蘇寢室仍無動靜。
“清晨時分,蒙恬未去監軍行轅?”閻樂目光閃爍着。
“沒有。在下揣測:行轅動靜。司馬會向蒙恬及時稟報。”
“扶蘇有無早膳?”
“沒有。在下揣測:一日一夜,扶蘇水米未沾。”
“好!你隨我來。”閻樂一招手,將那個隨監吏領進了特使密室。
片時之後,隨監吏帶着一個鬚髮灰白的老吏匆匆出了驛館,到監軍行轅去了。閻樂地謀劃是:對蒙恬無可奈何,索『性』示弱放手,以示對功勳大臣地敬重,如此或可麻痹蒙恬不找特使糾纏;對扶蘇。則要攻其『迷』『亂』之時。絕不能放鬆。
監軍行轅的隨監吏剛走,大將軍幕府地隨監吏便回來稟報了。幕府隨監吏說。大將軍幕府尚算禮遇,他們兩人只能在正廳坐待,蒙恬或在庭院轉悠,或在書房『操』持,他兩人一律不能跟隨不能近前,一夜無事。如此情形閻樂早已料到,聽罷只問了一句,方纔蒙恬回府沒有?隨監吏說沒有。閻樂立即吩咐隨監吏回幕府探查,蒙恬究竟到何處去了?午膳時分,幕府隨監吏回報,說裨將王離於大約一個時辰之前進入幕府,與蒙恬書房密會片刻,兩人已經帶一支馬隊出幕府去了。片刻之後,閻樂着意撒在城外的吏員稟報說,蒙恬馬隊向陰山大營去了,王離沒有一起出城。閻樂一陣欣喜,心頭立即浮現出一個新的謀劃。
秋日苦短,倏忽暮『色』降臨。
初更時分,閻樂打出全副特使儀仗,車馬轔轔開抵監軍行轅。護衛司馬攔阻在轅門之外,一拱手赳赳高聲道:“末將未奉大將軍令,特使大人不得進入!”閻樂一臉平和一臉正『色』道:“本使許大將軍復請,已是特例。本使依法督詔,大將軍也要阻攔麼?”護衛司馬道:“特使督詔,業已有隨監吏在,特使大人不必多此一舉!”閻樂一亮特使的皇帝親賜黑玉牌道:“本使只在庭院督詔片刻,縱使大將軍在,亦不能抗法!若足下執意抗法,則本使立即上書陛下!”護衛司馬道:“現武成侯正在行轅,容在下稟報。”說罷匆匆走進了行轅。片刻之後,護衛司馬大步出來一拱手道:“特使請。”
朦朧月『色』之下,大庭院甲士層層。閻樂扶着特使節杖,矜持地走進了石門。年青的王離提着長劍沉着臉佇立在石階下,對走進來的閻樂絲毫沒有理睬。閻樂上前一拱手道:“陛下以兵屬武成侯,武成侯寧負陛下乎!”王離沉聲道:“足下時辰不多,還是做自家事要緊。”閻樂不敢再硬碰這個從未打過交道地霹靂大將王賁的兒子,一揮手吩咐隨行吏員擺好了詔案,從案頭銅匣中捧出了那捲詔書,一字一字地拉長聲調唸誦起來。唸到“扶蘇爲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時,閻樂幾乎是聲嘶力竭了。詔書唸誦完畢,閻樂又高聲對內喊道:“扶蘇果爲忠臣孝子,焉得抗詔以『亂』國法乎!扶蘇不復請,自當爲天下奉法表率,焉得延宕詔書之實施乎!……”
“夠了!足下再喊,本侯一劍殺你!”王離突然暴怒大喝。
“好好好。本使不喊了。賜劍。”閻樂連連拱手,又一揮手。
依着法度,詔書雲賜劍自裁,自然是特使將帶來的皇帝御劍賜予罪臣,而後罪臣以皇帝所賜之劍自裁。那日因蒙恬阻撓,未曾履行“賜劍”程式,扶蘇便被蒙恬等護送走了。以行詔程式,閻樂此舉合乎法度。誰也無法阻撓。雖則如此,閻樂將皇帝御劍捧到階下時,還是被王離黑着臉截了過去,遞給了身後的監軍司馬。閻樂還欲開口,王離卻大手一揮。四周甲士立即『逼』了過來,閻樂只得悻悻去了。
次日清晨,當蒙恬飛馬趕回時,九原已經在將士哭聲中天地反覆了。
在城外霜霧瀰漫地胡楊林。王離馬隊截住了蒙恬。王離淚流滿面,哭得聲音都嘶啞了。王離說,閻樂的賜劍一直在司馬手裡,他也一直守護在扶蘇的寢室之外;夜半之時,閻樂的隨監老吏在寢室外只喊了一聲“扶蘇奉詔”,便被他一劍殺了;分明寢室中沒有動靜,軍僕與太醫一直守在榻側,兩名便裝劍士一直守在寢室門口。可就在五更雞鳴太醫診脈地時候,長公子已經沒有氣息了;王離聞訊飛步搶進,親自揭開了扶蘇的絲綿大被,看見了那柄深深『插』進腹中的匕首……王離說,驚慌失措的太醫在扶蘇全身施救,人沒救過來,卻意外地在扶蘇地貼身短衣中發現了一幅字跡已經幹紫地血書——
抗命『亂』法,國之大患。扶蘇縱死。不負秦法。不抗君命。
蒙恬捧着那幅白帛血書,空洞的老眼沒有一絲淚水。
直到血紅的陽光刺進火紅的胡楊林。蒙恬依舊木然地靠着一棵枯樹癱坐着,比古老地枯木還要呆滯。無論王離如何訴說如何勸慰如何憤激如何悲傷,蒙恬都沒有絲毫聲息。人算乎,天算乎,蒙恬痛悔得心頭滴血,卻不知差錯出在何處。閻樂相『逼』固然有因,然看這幹紫的血書,扶蘇顯然是早早便已經有了死心,或者說,扶蘇對自己的命運有着一種他人無法體察地預感。扶蘇這幅血書,雖只寥寥幾句,其意卻大有含義,甚至不乏對蒙恬的告誡。血書留下了扶蘇領死的最真實的心意:寧以己身之死,維護秦法皇命之神聖;也不願強行即位,以開『亂』法『亂』政之先河。身爲皇帝長子,事實上的國家儲君,赤心若此,夫復何言哉!蒙恬實在不忍責難扶蘇缺少了更爲高遠地大業正道胸襟,人已死矣,事已至此矣,夫復何言哉!
蒙恬所痛悔者,是自己高估了扶蘇的強韌,低估了扶蘇的忠孝,更忽視了扶蘇在長城合龍大典那日近乎瘋狂的醉態,忽視了覆蓋扶蘇心田地那片累積了近三十年的陰影。那陰影是何物?是對廟堂權力斡旋的厭倦,是對大政方略與紛繁人事反覆糾纏的『迷』茫,是對父皇地忠誠遵奉與對自己政見地篤信所萌生的巨大沖突,是植根於少年心靈地那種傷感與脆弱……而這一切,都被扶蘇地信人奮士的勃勃豪氣掩蓋了,也被蒙恬忽視了。蒙恬也蒙恬,你素稱慮事縝密,卻不能覺察扶蘇之靈魂的『迷』茫與苦難,若非天算大秦,豈能如此哉!
直到昨日,蒙恬還在爲扶蘇尋覓着最後的出路。他飛騎深入了陰山草原,找到了那個素來與秦軍交好的匈奴部族,與那個白髮蒼蒼卻又壯健得勝過年青騎士的老頭人商定:將一個目下有劫難的後生送到草原部族來,這個後生是他的生死之交,他不來接,老頭人不能放他走,當然更不能使他有任何意外。老頭人慷慨地應諾了,舉着大酒碗胸脯拍得當當響:“蒙公何須多言!蒙公生死之交,也是老夫生死之交!只要後生來。老夫便將小女兒嫁他!老夫女婿是這草原地雄鷹,飛遍陰山,誰也不敢傷他!”……蒙恬星夜趕回,便要將『迷』『亂』悲愴地扶蘇立即秘密送進草原,而後他便與王離率五萬飛騎南下甘泉宮了……一切都安置好了,最要緊的扶蘇卻沒有了,人算乎,天算乎!
“蒙公。三十萬大軍嗷嗷待命,你不說話我便做了!”
在王離地憤激悲愴中,蒙恬終於疲憊地站了起來,疲憊地搖了搖手,喑啞顫抖地聲音字斟句酌:“王離,不能『亂』國,不能『亂』法。唯陛下尚在,事終有救。”王離跌腳憤然道:“蒙公何其不明也!長公子已死。閻樂更要『逼』蒙公死!棟樑摧折,護國護法豈非空話!”蒙恬冷冰冰道:“老夫不會死。老夫寧可下獄。老夫不信,皇帝陛下能不容老夫當面陳述而殺老夫。”王離大驚道:“蒙公!萬萬不可!皇帝業已『亂』命在先,豈能沒有昏『亂』在後……”“王離大膽!”蒙恬被王離的公然指斥皇帝激怒了,滿面通紅聲嘶力竭地喊着。“陛下洞察深徹,豈能有連番昏『亂』!不能!決然不能!”
王離不說話了。
蒙恬也不說話了。
三日之後,陰山大草原見證了一場亙古未見的盛大葬禮。
扶蘇身死的消息,不知是如何傳開的。晝夜之間。沉重嗚咽的號角響徹了廣闊的山川,整個大草原震驚了,整個長城內外震驚了。正在尋覓窩冬水草地的牧民們中止了遷徙流動,萬千馬隊風馳電掣般從陰山南北地草原深處向一個方向雲集;預備歸鄉的長城民力紛紛中止了南下,萬千黔首不約而同地改變了歸鄉路徑,『潮』水般流向了九原郊野……第三日清晨,當九原大軍將士護送着靈車出城時,山巒河谷的情境令所有人都莫名震撼了。霜霧瀰漫之下。茫茫人浪連天而去,羣峰是人山,草原是人海,多姿多彩的蒼黃大草原,第一次變成了黑壓壓黔首巾與白茫茫羊皮襖交相涌動的神異天地。無邊人海,緩緩流淌在天宇穹廬之下的廣袤原野,森森然默默然地隨着靈車漂移,除了蕭瑟寒涼的秋風長嘯。幾乎沒有人的聲息。漸漸地。兩幅高若雲車地巨大挽幛無聲地飄近了靈車。一幅,是草原牧民的白布黑字挽幛——陰山之鷹。折翅亦雄。一幅,是長城黔首們的黑布白字挽幛——長城魂魄,萬古國殤。蒙恬與王離麻衣徒步,左右護衛着扶蘇的靈車。九原大軍的三十萬將士史無前例地全數出動了,人俱麻衣,馬盡黑披。十萬器械弓弩營地將士在營造墓地,十萬步卒甲士的方陣前行引導着靈車,十萬主力鐵騎方陣壓後三面護衛着靈車。大草原上矛戈如林旌旗如雲,轔轔車聲蕭蕭馬鳴,在血『色』霜霧中鐫刻出了雖千古無可磨滅的宏大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