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李斯並不想將全部真情對姚賈托出,不是疑慮姚賈,而是實在沒有必要。大政重臣之間,只需主軸協同便了,無須追求瑣細真實。如此廟堂法則,姚賈焉能理會不得?李斯說給姚賈的情勢是:陛下臨終之時,將遺詔交付與少皇子胡亥;趙高堅持說,陛下要將帝位傳承給胡亥,因此請求李斯奉詔擁立胡亥;李斯沒有親見遺詔,只能據趙高所言,臨機贊同了擁立胡亥;最終究竟如何,李斯欲與姚賈商議後再行定奪。末了。李斯特意坦然說明:“廷尉爲九卿之首,賈兄與斯多年交誼,兄若不爲,斯何爲哉!”
“不見遺詔,此事終難服人也!”沉『吟』良久,姚賈只說了一句話。
李斯心下明白,姚賈已經認準了皇帝遺詔是要害,且顯然沒有相信李斯所說的未見遺詔之言。思忖之間。李斯岔開了話題,拍案慨然道:“自滅六國,我等竭盡心力創制文明新政,畢生心血盡在此矣!然則,終因種種糾纏,有所爲,亦有所不能爲也。譬如,秉持法治而以鐵腕應對復辟暗『潮』事。若沒有一班人無端干預,豈能使焚書令有名無實哉!豈能使坑儒鐵案攪成****之嫌哉!而今陛下已去,若無強力衡平,那一班人定然會以《呂氏春秋》爲本,大行寬政緩法之王道。其時也。山東復辟暗『潮』洶洶大起,天下臣民皆以先帝與你我爲暴虐君臣,大秦文明新政安在哉!你我畢生心血安在哉!”
“如此說,丞相是要真心擁立胡亥了?”姚賈很有些驚訝。“至於遺詔究竟如何,丞相已經不想問了?”面對見事極快的一代能臣姚賈,李斯情知不能深瞞,否則便將失去這位最重要大臣的支持。片刻沉『吟』,李斯喟然一嘆:“賈兄何其敏銳也!李斯兩難,敢請賈兄教我。”李斯站了起來,向姚賈深深一躬。
“奉詔行事,天經地義。丞相何難?”姚賈連忙扶住了李斯。
“擁立胡亥,未見遺詔;擁立扶蘇,秦政消散。不亦難哉!”
“如此說,陛下有遺詔?”姚賈仍然咬着軸心。
“有。殘詔。”
“丞相親見?”
“正是。”
“殘詔?以陛下之才?”
“兵屬蒙恬,與喪會咸陽而葬……”李斯一字一頓地念着,停頓了。
“就此兩句?”姚賈驚愕地期待着。
“此,天命也!”李斯喟然長嘆淚光瑩然。
“可是說,此詔有三殘?”良久默然。姚賈斷定李斯所言無虛。遂判案一般掰着指頭道,“其一。給何人下詔,不明;其二,全部遺願,未完;其三,未用印璽,不成正式。如此殘詔,當真是千古未見也……”
“廷尉明斷。”李斯拍案,“依據法度,此等詔書素來不發。”
“若依此詔,朝局將有三大變。”姚賈目光爍爍發亮,依舊慣常『性』地掰着指頭,“其一,扶蘇繼位皇帝;其二,蒙恬掌天下兵權;其三,蒙毅執掌皇城政務……然則,丞相還是丞相,丞相倒是無須憂心也。”
“賈兄至明,何周旋於老夫哉!”李斯淡淡一笑,“蒙恬掌兵,一時計也,賈兄焉能不知?九原大軍之中,尚有個武成侯王離。將兵大權交於王氏之後,領政相權交於蒙恬之手,廷尉重任交於蒙毅之手,如此轉換,這殘詔佈局方算成矣!賈兄大才,可曾見過如此神異手筆:淡淡兩句,釐定乾坤?”
“蒙毅?任廷尉?”姚賈臉『色』有些難堪。
“當年,蒙毅勘審趙高之時,陛下已經有此意了。”
“如此說,陛下善後,將我等老臣排除在外?”姚賈臉『色』更難堪了。
“此中玄機,各人體察也……”李斯淡淡一句,言猶未了卻不說話了。
兩人對坐,默然良久,誰也沒有再說話。在李斯看來,對於頗具洞察之能的姚賈,到此爲止足矣,至於本人如何抉擇,用不着多說,更不宜說透。在姚賈看來,李斯已經將最軸心的情形真實,更將另一種廟堂架構清晰點出,到此爲止足矣,用不着究詰背後細節。月上中天地時分,李斯站起來,一拱手默默地走了。姚賈沒有留,也沒有送,愣怔枯坐直到東方發白。
次日午後,姚賈剛剛醒來,便接到丞相府庶務舍人送來的一卷官書,敦請姚賈搬到廷尉別署。姚賈立即注意到,官書是以“丞相兼領皇帝大巡狩總事李斯”的名義正式送達的書令。也就是說,這是一件公事,姚賈將從李斯的私行隱秘安置中走出來,正式入住甘泉宮特設的九卿別署庭院。顯然,此舉含意很是清楚。姚賈只要住進廷尉別署,處置皇帝喪葬的大政公事便要開始了。依着當時地浩浩戰國遺風,姚賈有兩個顯然地選擇:一則是以未奉正令而來爲由,立即返回咸陽待命,並不會開罪於李斯;一則是將密行化作公務,立即入住廷尉別署而開始公事,亦屬正常。也就是說,姚賈願否與李斯攜手。這是第一個實際而又不着痕跡的輕微試探。姚賈立即意會了,李斯這個試探很是大度,也很是老到,既給了姚賈充分的抉擇自由,又向姚賈透『露』出一種隱隱的意圖——後續大業,李斯並不強求於任何人,志同則留,志不同則去。
“好。搬過去再用飯。”散發未冠的姚賈淡淡應了一句。
搬入幽靜寬敞的山泉庭院。姚賈從隱秘行徑的些許鬱悶中擺脫出來,心緒大見好轉。用過午膳,姚賈在山泉林下漫步良久,暮『色』降臨方纔回到庭院。姚賈預料,夜來李斯必有大事會商。晚湯後便正式着了冠帶,在庭院中漫步等候。孰料月上中天,門外動靜全無,姚賈陡然生出了一種莫名煩躁。便索『性』大睡了。次日清晨梳洗之後,姚賈正欲徑自遊山,丞相府地侍中僕『射』卻到了。
侍中,原本是西周官號,職司爲侍奉於天子殿中也,故名。秦帝國之侍中,亦稱丞相史,則是開府丞相地屬官。無定員,幾類後世的秘書處。侍中職司,主要是往來於丞相府與皇帝政務書房以及各種朝會之間,代丞相府稟報各種政務於各方,同時主理丞相府一應書令公文。侍中署的長官,是侍中僕『射』。今日侍中僕『射』親自前來,自然是正式公事無疑。姚賈雖然不耐李斯如此一緊一鬆頗具玄虛的方式,卻依舊正了衣冠迎到了廳堂。
丞相府的書令只有兩行:“着廷尉姚賈入丞相行轅。會商大巡狩善後諸事。”姚賈瞄得一眼。不禁皺起了眉頭,看了看侍中僕『射』。孰料那個侍中僕『射』恭敬地捧過了一卷竹簡之後。便低頭垂首站在旁邊不說話了。一時間,姚賈覺得李斯頗有些詭異。以常心論之,此前試探尚屬正道,此次試探,則有些不可思議了。當此之時,最急迫地大事莫過於皇帝發喪,而發喪第一關,便是廷尉府主持勘驗皇帝正身而確定皇帝已經死亡。爲此,所謂的大巡狩善後諸事,分明便是這件實際大事,豈有他哉!更何況,李斯已經在第一次會見時明白對姚賈告知了皇帝病逝消息,何以丞相府書令不做一道公文下達,而要隱藏在會商之中或會商之後?如此閃爍行事,真叫人哭笑不得也。
然則,一番推究之後,姚賈地心漸漸沉下去了。李斯如此做法,只能說是再次做最實際的試探——姚賈究竟願否與李斯同道?若姚賈“奉命”趕赴丞相行轅,則李斯必然正式出具書令,進入發喪事宜;若姚賈不入丞相行轅,不爲李斯同道,則李斯與姚賈間地一切密談均成爲無可舉發的孤證。也就是說,只要李斯不願意承認,姚賈便無法以陰謀罪牽涉李斯,更無法傳播密談內容而引火燒身,姚賈只能永遠將那兩次密談悶在心裡。如此看去,後續之延伸路徑便很是清楚了:姚賈若不欲與李斯同道,則李斯肯定要推遲皇帝發喪,直到找出能夠替代姚賈的廷尉人選。因爲,沒有廷尉主持,皇帝發喪無法成立;除非先行立帝,更換廷尉,再行發喪。而李斯果然敢於如此作爲,便只有一種可能,此前已經達成了必要地根基——李斯已經與趙高胡亥合謀,做好了先行立帝的準備!果真如此,姚賈面前的路便只有一條了,若不與李斯趙高胡亥同道,則很可能出不了這甘泉宮了……心念及此,姚賈有些憤然了。他本來已經要與李斯同道了,李斯當真看不出來麼?不會,以李斯之能,不可能沒有此等辨識;否則,李斯何以密書獨召姚賈入甘泉宮?李斯如此行事,更大的可能則在於:此事太過重大,李斯不敢掉以輕心,不敢輕信於任何人……
“走。”姚賈不願意多想了。
偌大地丞相庭院空空『蕩』『蕩』,不見任何會商景象。得知姚賈前來,李斯快步迎出了廊下,遙遙深深一躬:“賈兄見諒。老夫失禮也。”姚賈淡淡一笑一拱手,卻沒有說話。走進正廳,李斯屏退左右,又是深深一躬:“賈兄,此事太過重大,老夫無奈矣!”姚賈這才一拱手笑道:“斯兄魚龍之變,賈萬萬不及也,焉敢有他哉!”李斯第一次紅了臉。連說慚愧慚愧,一時竟有些唏噓了。姚賈見李斯不再有周旋之意,心下踏實,遂一拱手道:“丞相欲如何行事,願聞其詳。”李斯不再顧忌,低聲吩咐了侍中僕『射』幾句,便將姚賈請進了密室。直到夕陽銜山,兩人才匆匆出了密室。
旬日之間。甘泉宮車馬如流了。
先是御史大夫馮劫親率太醫令與相關重臣,飛車趕赴甘泉宮,會同廷尉姚賈,立定了國喪勘驗署,而後正式拜會丞相行轅。李斯召集了大巡狩隨行大臣及相關人等。在丞相行轅與國喪署大臣正式舉行了朝會。李斯先以大巡狩總事大臣身份,對皇帝於大巡狩途中猝然病逝事宜做了詳盡稟報。趙高以皇帝臨終時刻唯一地近侍臣子身份,稟報了皇帝發病的諸般細節,同時稟報了皇帝臨終三詔。趙高稟報說。皇帝臨終之時,留下了兩道事先擬好的遺詔,交趙高封存於符璽事所;趙高收好詔書,皇帝業已吐血,留下的最後一道口詔是:“山東動『蕩』不定,取道九原直道返,秘不發喪,遺詔交丞相。會同諸大臣朝會施行。”趙高涕淚唏噓地說,皇帝陛下話未說完,便抵案歸天了。那日,胡亥作爲唯一地隨行皇子,兩太醫作爲最後的施救者,都一一做了眼見實情的稟報。最後,典客頓弱與衛尉楊端和稟報了當時由丞相李斯主持地對策議決。全部朝會,除鄭國與胡毋敬因病留邯鄲未到。所有地情形都有清楚地稟報。也都被史官完整地錄寫下來。
朝會完畢,勘驗署三方大員進入了供奉皇帝屍身的東胡宮。經兩個時辰地繁複勘驗究詰。姚賈主持地大員合署終於確證:皇帝因暗疾突發而身亡,並無他因。之後,御史大夫馮劫會同三方大員連夜會商,對朝會稟報與勘驗文書做出了正式論定,由廷尉姚賈擬就官文呈報丞相。次日清晨,兩件三方連署的官書便報到了丞相行轅。
李斯恢復了領政丞相身份,立即開始了連續作爲。
李斯先行鄭重拜會了馮劫、姚賈與太醫令三大員,提出了“立即下書咸陽並邯鄲,召三公九卿同來甘泉宮議決國喪事宜”的主張。馮劫很是不以爲然道:“丞相多此一舉也!以大秦法度,先君薨去太子未立,丞相便是暫攝國政之決策大臣。目下法定勘驗已畢,官文已報丞相,丞相有權批定是否發喪,何需驚天動地將一班大臣弄來甘泉宮?再說,馮去疾、蒙毅、李信三大員鎮守咸陽,能輕易離開麼?”李斯肅然正『色』道:“馮公差矣!陛下乃超邁古今之帝王,今猝然病逝,又有兩道遺詔未發,此所謂國疑之時也。三公九卿同來甘泉宮,一則會商,二則啓詔,其間若有疑義,正當一併議決之。主少國疑之時,該當坦『蕩』理政,此當國之要也,何能以鞍馬勞頓避之?以鎮守咸陽免之?”姚賈在旁點頭道:“在下倒是贊同丞相之策。馮公啊,善我始皇帝之後,非同尋常也!”馮劫皺眉道:“如此說,扶蘇是九原監軍大臣,蒙恬是列侯大將軍,也該召來同議了。”姚賈憂心忡忡道:“此兩大員須當慎之。九原,那可是北邊國門也!”李斯面『色』凝重地思忖了一陣,終於拍案道:“陛下在世時嘗言,‘九原國門,不可一日無將也。’目下,萬里長城正在合龍之際,匈奴諸胡正在秋掠當口,九原大軍壓力甚大,大將確實不宜輕動。馮公但想,當年滅六國大戰何等酷烈,陛下尚從未調蒙公南下,況乎今日?匈奴但聞陛下離去,勢必全力犯我,其時兩統帥不在其位,預後何堪設想哉!”馮劫一揮手道:“也是一說!不召便不召,不需說叨了。”李斯卻是少見地耐心,手指叩着書案緩緩道:“不召兩將,並非不知會兩將。老夫當同時發出官文,備細知會甘泉宮諸事,之後再度知會三公九卿議決諸事;蒙公與長公子若有異議。必有快馬回書……”
“行行行,不需叨叨了。”馮劫不耐地打斷了李斯。
“馮公總是將廟堂當做軍營。”姚賈淡淡地揶揄了一句。
“當此危難之際,老夫如履薄冰,諸公見諒也!”李斯沉重地嘆息一聲。
“丞相真是!”馮劫倏地站起慨然高聲道,“陛下縱然去了,還有我等老臣,莫非撐不起這片天不成!老夫今日一句話撂在此地:誰敢不從始皇帝遺詔,誰敢不從丞相調遣。老夫第一個找他頭來!鳥!大秦有國法,危難個甚,誰敢反了不成!”
“慎言慎言,馮公慎言。”李斯連忙過來摁住馮劫坐了下去,轉身走到廳中對三人深深一躬道,“李斯蒙諸公同心定國,不勝心感也!大事既定,老夫便去打理。告辭。”
“這個老李斯!官越大膽子越小。”馮劫看着李斯背影嘟噥一句。
“舉國重擔盡在丞相,難矣哉!”姚賈喟然一嘆。
“也是,難爲老丞相也!”馮劫地一雙老眼溢滿了淚水。
李斯回到行轅,立即擬就書令發往咸陽邯鄲。三日之後,咸陽的馮去疾、蒙毅、章邯等與邯鄲地鄭國、胡毋敬都陸續飛車趕到了。次日清晨。甘泉宮正殿舉行了三公九卿朝會,由丞相李斯主持;中車府令趙高、少皇子胡亥、皇帝大巡狩隨行太醫及太醫令等相關散官,旁列與聞。參與朝會的三公是:左丞相李斯、右丞相馮去疾,御史大夫馮劫;此時王賁已逝。太尉未補,故缺一公;朝會九卿是:廷尉姚賈、郎中令蒙毅、治粟內史鄭國、典客頓弱、奉常胡毋敬、衛尉楊端和、太僕馬興、宗正嬴騰、少府章邯。全部三公九卿,除去病逝地王賁,全數與會。從法度說,正式大朝會還當包括所有侯爵大臣將軍與重要郡守縣令,以及諸如博士僕『射』等中央散官。然則,作爲日常決事定製,三公九卿與皇帝組成地朝會便是軸心決策的最高規格。且天下大事多發。三公九卿能如今日這般全部到齊,已經是很不容易了。因此,大臣們都明白,今日朝會乃皇帝缺席的非常朝會,在新皇帝即位之前,今日朝會所作的一切決斷都將是有效國策,都將決定帝國地未來命運。
“諸位大人,”李斯站在帝座階下的中央地帶。一拱手沉痛地開口了。“今日朝會,行之於甘泉宮而非咸陽。皆因非常之期也。非常者何?皇帝陛下於大巡狩途中,業已棄我等臣民而去也!……”一言未畢,大殿中哭聲暴起,李斯老淚縱橫搖搖欲倒。三公前座的馮劫一步搶來扶住了李斯,沉聲道:“丞相如此情態,何以決大事!”又轉身連聲大喝,“哭個鳥!要不要朝會了!都給老夫坐好!聽丞相說話!”這御史大夫的職司便是總監百官,更兼馮劫忠直公正秉『性』火爆,一陣吼喝,大殿中頓時肅然一片。李斯勉力站定,聲音嘶啞顫抖道:“當此之時,我等三公九卿,當協力同心,依據法度,安定大秦。唯其如此,今日朝會第一件大事,便是御史大夫稟報皇帝正身勘驗事,之後議決是否發喪。”說罷,李斯對馮劫一拱手,站到了一邊。
“諸位,”馮劫從案頭捧起了一卷竹簡,聲音悽楚,“業經老夫官署會同廷尉府、太醫署三府勘驗認定:始皇帝陛下,確因暗疾驟發,薨於沙丘……這,三府勘定地官書……廷尉,還是你來……”馮劫老淚縱橫語不成聲,將竹簡交給了姚賈。
姚賈離座,接過竹簡展開,一字一字沉重地讀着:“御史大夫府、廷尉府、太醫署三府合勘書:三府得皇帝行營總事大臣李斯書令,知皇帝異常而薨,遂趕赴甘泉宮合署勘驗。業經三府依法反覆勘驗正身,一致判定:皇帝積年多勞,暗疾深植,大巡狩至琅邪發病,曾遣郎中令蒙毅還禱山川,祈福於上天;其後,皇帝巡狩西來,途中發病三次;七月二十二日,行營駐蹕沙丘宮。皇帝夜來不眠,書罷遺詔,口詔未完,吐血而薨……其時,兩隨行太醫多方施救,未果……大巡狩行營總事大臣李斯,會同隨行大臣,遵奉皇帝口詔。議決,秘不發喪而還……三府合署論定:皇帝薨因明確,行營善後無誤;國喪如何發佈,由攝政丞相決斷。大秦始皇帝十二年,秋八月。”
“諸位大人,可有異議?”李斯抹着淚水問了一句。
“我等,無異議……”殿中一片哽咽。
“在下一問。”蒙毅突兀站起,高聲一句引得舉殿驚愕。“敢問三府合勘署:始皇帝陛下口詔,何人受之?隨行太醫可在當場?行營取九原直道而還,顯然是捨近求遠,何能言善後無誤?”
“姚賈作答。”馮劫對姚賈揮了揮手。
“在下遵命。”姚賈對馮劫一拱手,轉身面對羣臣道。“郎中令所言,亦是三府勘驗時所疑。業經查證:陛下伏案勞作完畢,已是寅時初刻四更將罷,隨行太醫煎好湯『藥』之後正在小憩。中車府令趙高侍奉湯『藥』;陛下正欲服『藥』,猝然吐血,趙高欲喚太醫,被陛下制止;陛下隨即口詔,口詔未完,陛下已薨……以法度而論,趙高一人所述口詔,確爲孤證;然陛下夤夜公務已成慣例。趙高一人侍奉陛下也是慣例。故,合署勘驗取趙高之言。郎中令,此其一也。其二,取道九原而不走河內大道,一則有陛下遺命,二則有山東動『蕩』之實際情形。如此情勢,不知姚賈可算說清?”
“姑且存疑。”蒙毅沉着臉坐了回去。
“甚話!”馮劫不悅拍案,“山東復辟暗『潮』洶洶。疑個甚來!”
“馮公。還是教郎中令直接詢問趙高的好。”李斯一臉憂『色』。
“不用!”馮劫拍案高聲,“都說!還有無異議?”
“無異議。”其餘大臣人人同聲。
“好!孤議不問。丞相繼續大事!”馮劫慨然拍案。
李斯無奈地搖了搖頭。對蒙毅一拱手道:“公有異議,待後也可質疑於老夫。當此非常之時,馮公秉持大義,老夫勉力爲之了,尚望足下見諒。”見蒙毅目光直愣愣沒有說話,李斯拱手一週高聲道,“諸位,三府勘驗完畢,定論明白無誤。朝會議決,亦無異議。老夫依法宣示:大秦始皇帝,業已薨去……然則,此時國無儲君,尚不能發喪。立儲發喪之前,諸位大臣亦不能離開甘泉宮。此,萬般無奈之舉也。諸位大人,可有異議?”
“丞相是說,國喪之密絕不可外泄麼?”馮劫高聲問。
“正是。主少國疑,李斯不能不分外謹慎。”
“非常之期,在下以爲妥當!”姚賈第一個附和了。
“在下,無異議。”大臣們紛紛哽咽點頭。
“好。”李斯含淚點頭,轉身對殿口的甘泉宮總事一點頭,“進午膳。”
“如何如何,在這裡咥飯?”馮劫第一個嚷嚷起來。
“國難之際,大事刻不容緩,老夫得罪諸位大人了。”李斯深深一躬。
“好了好了,何處吃喝不都一樣?”馮去疾瞪了馮劫一眼。
“也是,不早立儲君,萬事不寧也!”寡言的鄭國嘆息了一句。
甘泉宮總事帶着一班內侍侍女,擡進了一案又一案的鍋盔肥羊燉。李斯遊走食案之間高聲道:“國喪未發,哪位若欲飲酒,得在三爵之內,以免誤了飯後朝會。”馮劫頓時紅了臉高聲道:“你這丞相甚話!國喪未發,便是皇帝沒薨麼?老夫不飲酒,誰敢飲酒!”一臉沉鬱的大臣們紛紛點頭。李斯連忙一拱手道:“馮公息怒。老夫也是情非得已,恐諸位老軍旅耐不得有肉無酒也,見諒見諒。”大臣們遂不再說話,人各一案默默地吃喝起來,全然沒有了秦人會食的呼喝豪氣。一時飯罷,片刻啜茶間大殿已經收拾整肅,司禮地侍中僕『射』便高聲宣示朝會重開。
“諸位,國不可一日無主。立儲朝會,至爲重大。”
李斯肅然一句,舉殿靜如幽谷。李斯從自己地案頭捧起了一隻銅匣,語氣萬分沉重地開口了:“大巡狩行營至於平原津時,皇帝陛下給了老夫一道詔書,書匣封口寫就‘朕後朝會開啓。’老夫手捧之物。便是皇帝詔書。此時詔書未開,老夫先行對天明誓:無論皇帝遺詔如何,李斯皆不避斧鉞,不畏生死,決意力行!老夫敢請,兩位馮公監詔。”
驟然之間,舉殿大是驚愕。三公九卿大臣們都知道的是,皇帝留有兩道遺詔。皆在趙高掌管的符璽事所封存;可沒有一個人知道,皇帝給丞相李斯還有一道遺詔!李斯本是帝國領政首相,皇帝有遺詔於李斯毫不足怪,假若沒有遺詔於李斯,反倒是奇怪了。大臣們驚愕的是,皇帝遺詔於李斯,自當李斯本人親啓,爲何要李斯當着朝會開啓?是皇帝懷疑李斯可能謀私麼?一時驚愕之下。竟良久無人說話,連李斯親請監詔的馮劫、馮去疾也默然不語了。
“老丞相既已明誓,還是自家開了。”直率地馮劫終不忍李斯被冷落。
“兩公監詔,秉公護國,何難之有哉!”李斯有些不悅了。
“如何?監詔了?”馮劫對鄰座地右丞相馮去疾低聲一句。見馮去疾已經點頭站起,遂霍然離座一拱手高聲道,“好!老夫與右丞相監詔。”兩人走到李斯面前,對着銅匣深深一躬。馮去疾肅然站定。馮劫上前接過了詔書銅匣。放置在了今日特設在帝座階下地中央位置地丞相公案上,對旁邊肅立地馮去疾點了點頭。馮去疾面對大臣們高聲一句道:“詔書外製無誤。”顯然,這是報給所有大臣聽的,是說該詔書地存放銅匣與封匣白帛以及印鑑等皆爲真實。之後,馮劫拿起了案頭備好的文書刀,割開了帶有硃紅印璽的白帛封條,原先被封條固定地一支細長地銅鑰匙赫然呈現眼前。馮劫拿起鑰匙,打開了銅匣。旁邊馮去疾又是一聲通報:“匣制封存如常。啓詔。”馮劫拿去了最上層的一張小銅板,又拿去了一層白絹,這才捧起了一個帶有三道銅箍地筒狀物事。旁邊馮去疾高聲道:“尚坊特製之羊皮詔書,開詔。”馮劫大手一順,兩道薄片銅箍便滑落在了匣中。馮劫展開了黃白『色』的細薄羊皮,一眼未看便肅然舉在了馮去疾眼前。馮去疾仔細打量片刻,高聲通報道:“始皇帝手書,印璽如常。宣示詔書——!”馮劫遂將詔書翻過。一點頭,高聲唸誦道:“朕若不測。李斯顧命善後,朝會,啓朕遺詔安國。詔書完畢。”
殿中依然是靜如幽谷。大臣們對皇帝以李斯爲顧命大臣,絲毫沒有任何意外,若皇帝沒有以丞相李斯爲顧命大臣,反倒是大臣們不可思議的。李斯執意以監詔之法開啓詔書,顯然是在國疑之期秉持公心,雖顯異常,大臣們也全然體察其苦心。大臣們多少有些意外地是,顧命大臣如何只有李斯一個人?依照常理與朝局實情,至少應該是李斯與大將軍蒙恬、御史大夫馮劫三人顧命安國,而今只有李斯一人,似乎總有些不合始皇帝陛下的大事賴衆力地政風秉『性』。然無論如何,詔書既是真實的,誰又能輕易提出如此重大地疑慮?畢竟,始皇帝信託丞相李斯,誰都認定是該當地,能說此等信託是過分了?
“遺詔已明,敢請丞相繼續朝會。”二馮一拱手歸座。
“先帝將此重任獨託李斯,老夫愧哉!”李斯眼中閃爍着淚光喟然一嘆,“老夫解陛下之心,無非念及,李斯尚能居中協調衆臣之力而已。立儲、立帝兩件大事一過,天下安定,老夫自當隱退,以享暮年治學之樂也……”
“國難之際,丞相老是念叨自家作甚!”馮劫不耐煩了。
李斯悚然一個激靈,當即一拱手正『色』道:“御史大夫監察得當,朝會立即迴歸正題。”說罷轉身一揮手,“中車府令、兼領大巡狩行營皇帝書房事趙高,出封存遺詔於朝會。”李斯着意宣示了趙高地正職與行營兼職,顯得分外鄭重。畢竟,仍有並不知曉皇帝大巡狩後期隨行臣工職事更迭地大臣,如此申明,則人人立即明白了皇帝遺詔由趙高封存而不是由郎中令蒙毅封存地緣由,心下便不再疑『惑』了。
隨着李斯話音,趙高帶着兩名各推一輛小車的內侍。走出了帝座後的黑玉大屏,走到了帝座階下地李斯中央大案前,停了下來。趙高上前,先對李斯深深一躬,再對殿中大臣們深深一躬,這才轉過身去對兩名內侍揮手示意。兩名內侍輕輕扯去了覆蓋車身地白絹,兩輛特製地皇室文書車立即閃爍出精工古銅的幽幽之光。兩內侍各自從文書車後退幾步,肅立不動了。
趙高一拱手道:“符璽事所封存之皇帝遺詔到。敢請丞相啓詔!”
“老夫之意:此遺詔,由御史大夫與郎中令會同監詔。”
“臣等無異議。”大臣們立即贊同了李斯的主張。
“如此,御史大夫請,郎中令請。”李斯對馮劫蒙毅分別遙遙一拱。
“又是老夫。”馮劫嘟噥一句離座揮手,“老夫只看,蒙毅動手。”
蒙毅沒有推辭,離座起身對李斯馮劫一拱手,走到了文書銅車前。蒙毅與三公九卿中的所有大臣都不同。出身名將之家而未入軍旅爲將,自入廟堂便任機密要職,先做秦王嬴政的專事特使,再做長史李斯的副手長史丞,再做始皇帝時期地郎中令兼領皇帝書房事務。長期與聞署理最高機密,對宮廷事務洞悉備至。而三公九卿中其餘大臣卻不同,王賁馮劫馮去疾楊端和章邯嬴騰馬興七人,出自軍旅大將。素來不諳宮廷機密事宜;鄭國胡毋敬兩人,一個太史令出身,一個水工出身,職業名士氣息濃厚,更對種種廟堂奧秘不甚了了;姚賈與頓弱兩人倒是頗具秘事才具,卻因長期職司邦交,也對皇城內務不甚精通。也就是說,全部三公九卿之中。只有李斯、蒙毅具有長期職司廟堂政事地閱歷,對最高機密形成地種種細節瞭如指掌。目下,李斯已經是顧命大臣主持朝會,自然不會親自監詔。只有蒙毅監詔啓詔,纔是最服人心的決斷。李斯主動提出由蒙毅馮劫監詔,大臣們自然是立即贊同了,並實實在在地對李斯生出了一種敬佩。就實而論,蒙毅也是三公九卿中對此次朝會疑慮最重地大臣。此刻既有李斯舉議。蒙毅自然不會推辭。蒙毅自信,任何疑點都逃不過他久經錘鍊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