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望去。兩輛文書車是甘泉宮的特有物事,大巡狩行營的符璽事所以輕便爲要,自不會有此等重物。當然,蒙毅是不會糾纏此等枝節地。畢竟,皇帝遺詔從小銅匣裝上文書車,只是一種行止轉換而生出地禮儀之別,遠非其中要害。蒙毅所要關注地,是遺詔本身地真實『性』。
“啓蓋。”蒙毅對大臣座區外的兩名書吏一招手。
這兩名書吏是郎中令屬下的皇帝書房文吏,是蒙毅的屬官,也是每次朝會必臨大殿以備事務諮詢地常吏,本身便對一應皇城文書具有敏銳的辨識力。兩人上前一搭眼文書車,相互一點頭,便各自打開了銅板車蓋,顯出了車廂中的銅匣。蒙毅對馮劫一拱手,兩人同時上前打量,不禁同時一驚。
“有何異常?”圈外李斯的聲音淡淡傳來。
“詔書封帛有字!”馮劫高聲道。
“馮劫糊塗!封帛豈能沒字!”座中馮去疾有些不耐。
“有字?唸了。”廷尉姚賈淡淡一句。
“好!老夫唸了。”馮劫拍着文書車高聲道,“第一匣封帛:朝會諸臣啓詔。第二匣封帛:儲君啓詔。蒙毅,可是如此兩則?”
“是。”蒙毅認真地點了點頭。
“敢問郎中令,如此封帛何意耶?”座中胡毋敬遠遠問了一句。
“列位大人,”蒙毅對坐席區一拱手道,“這便是說,兩道遺詔授予不同。第一道遺詔,授予丞相領事之三公九卿朝會,目下當立即啓詔。第二道遺詔,授予所立儲君,當由新太子啓詔行之。”
“諸位對郎中令所言,可有異議?”李斯高聲問。
“無異議!”大臣們異口同聲。
“如此,敢請兩位開啓第一道遺詔。”李斯向馮劫蒙毅一拱手。
馮劫大步上前,在文書車前站定,做了動口不動手地監詔大臣。蒙毅走到車前深深一躬,俯身文書車一陣打量,見一切都是皇室存詔的既定樣式。細節沒有任何疑點。蒙毅雙手伸進了車廂,小心翼翼地將銅匣捧了出來。一捧出車,蒙毅將銅匣舉過了頭頂,着意向銅匣底部審視了一番。此刻,蒙毅有了第一個評判:這隻銅匣是大巡狩之前他親自挑選出的存詔密匣之一,銅匣底部的“天壹”兩字是老秦史籀文,誰也做不得假。蒙毅對馮劫一點頭,馮劫的粗重嗓音立即『蕩』了出去:“密匣無誤——!”
然則。蒙毅並沒有放鬆繃緊的心絃。他將密匣放置到文書車頂部拉開地銅板上,仔細地審視了封帛印璽。封匣的白帛沒錯,略顯發黃,是他特意選定地當年王室書房的存帛,而不是目下皇帝書房玉白『色』的新帛。印璽也沒錯,是皇帝大巡狩之前親自選定的三顆印璽之一的和氏璧璽,印文是硃紅的陽文“秦始皇帝之璽”。蒙毅記得很清楚,這顆和氏璧大印是皇帝地正印。所謂皇帝之璽,便是此印。大秦建制之時,是蒙毅徵詢皇帝之意,將原先的和氏璧秦王印改刻,做了皇帝地玉璽。因材質天下第一。此印蓋於絲帛或特製皮張之上,其印文非但沒有殘缺,且文字隱隱有溫潤光澤,比書寫文字更具一種無以言傳地神秘之感。然則。這顆皇帝之璽卻有一個常人根本無從發現的殘缺密記,那是制印之前皇帝與蒙毅密商地結果。蒙毅犀利的目光掃視過舊帛上的印面,立即從玉璽左下方地最後一筆的末端看到了一隻展翅飛翔的鷹;即或頗具書寫功力之人,也會將這一筆看成印文書寫者的岔筆或制印工師的異刀技藝,即或將它當做意象圖形,誰也說不準它究竟應該是何物,只有皇帝與蒙毅,知道它應該是何物。目下既是正璽。蒙毅心頭方稍有輕鬆。
“封帛印璽無誤——!”馮劫地聲音又一次『蕩』開。
蒙毅終於拿起了文書刀,輕重適度地剝開了封帛。在小刀『插』進帛下的第一時刻,蒙毅心中怦然一動!不對,如何有隱隱異味,且刀感頗有黏滯?蒙毅很清楚,皇室封存文書皆用魚膠,也便是魚鰾製成的粘膠。慣常之時,魚膠主要用於制弓。《周禮&考工記》雲:“弓人爲弓……魚膠耳。”此之謂也。然封存文書爲求平整堅固。不能用面汁糨糊,故也用魚膠。尋常魚膠封帛。既有堅固平整之效,又有開啓利落之便。蒙毅不知多少次地開啓過密封文卷,歷來都是刀具貼銅面一『插』,封帛便嚓地開縫;再平刀順勢一刮,密匣平面的封帛便全部開啓;再輕刮輕拉,密匣鎖鼻地封帛便嚓啦拉起;兩道交叉封帛的開啓,幾乎只在片刻之間。可目下這刀具『插』進封帛,顯然有滯澀之感,且其異味令人很是不適,足證其不是正常魚膠。大巡狩之前,皇帝書房的一應物事都是蒙毅親自料理的,三桶魚膠也是蒙毅親自過目的,如何要以他物替代?
“敢請御史大夫。”蒙毅向馮劫拱手示意。
馮劫已經從眉頭深鎖的蒙毅臉上看出了端倪,一步過來俯身匣蓋端詳,鼻頭一聳皺眉揮手:“甚味兒?怪也!”蒙毅心思極是警覺,對大臣座區一拱手道:“敢請衛尉,敢請老奉常。”大臣們見馮劫蒙毅有疑,頓時緊張得一齊站了起來——這遺詔若是有假,可真是天大事端也!原本若無其事的李斯也頓時臉『色』沉鬱,額頭不自覺滲出了涔涔汗水。衛尉楊端和已經扶着步履蹣跚的胡毋敬走了過來,兩人隨着馮劫手勢湊上了封帛。一聞之下,壯碩地楊端和茫然地搖着頭:“甚味,嗅不出甚來。”胡毋敬顫動着雪白頭顱仔細聞了片刻,卻一拱手道:“馮公明察,此味,好似鮑魚腥臭……”
“如何如何?鮑魚腥臭?一路聞來,我如何嗅不出?”楊端和急了。
“老夫嘗聞,行營將士大臣曾悉數鼻塞,足下可能失味了。”
“那便是說,封帛是用鮑魚膠了。”蒙毅冷峻得有些異常。
“敢問丞相,此事如何處置?”馮劫高聲問李斯。
李斯拭着額頭汗水勉力平靜道:“遺詔封存符璽事所,中車府令趙高說話。”
“趙高,當殿稟報。”馮劫大手一揮虎虎生威。
原本站在圈外的趙高大步過來。一拱手高聲道:“稟報列位大人:沙丘宮先帝薨去之夜,暴風暴雨,幾若天崩地裂,其時沙丘宮水過三尺,漂走物事不計其數。在下封存詔書之時,原本魚膠業已沒有了蹤跡,無奈之下,在下以宮中庖廚所遺之鮑魚。下令隨行兩太醫趕製些許魚膠封詔。在下所言,行營內侍侍女人人可證,兩名太醫可證,少皇子胡亥亦曾親見,在下所言非虛!”
“也是。”胡毋敬思忖道,“那夜風雨驚人,老夫大帳物事悉數沒了。”
“且慢。”蒙毅正『色』道,“此前三府勘定發喪之時。論定雲:沙丘宮之夜,皇帝先書遺詔,後有口詔。敢問中車府令,皇帝書定遺詔,其時風雨未作。如何不依法度立即封存遺詔?”蒙毅語氣肅殺,大臣們驟然緊張起來。
“稟報郎中令。”趙高平靜非常,“皇帝素來夤夜勞作,書完遺詔已覺不支。在下不敢離開。其時,在下只將詔書裝進了銅管,皇帝便開始了口詔,沒說幾句驟然噴血了,便薨去了,便風雨大作了……在下非神靈,何能有分身之術?”
蒙毅默然了。趙高所言,不是決然沒有疑點。然則。要查清此間細節,便須得有種種物證人證;至少,皇帝書詔的時刻要有銅壺刻漏的確切時辰爲證,否則無以舉疑。然則,當時不可能有史官在皇帝身旁,縱有也不會做如此詳細的記錄,若非廷尉府當做重大案件全力勘察,何能一時清楚種種確切細節?
“郎中令。還有勘問處否?”李斯在旁邊平靜地問。
“目下沒有了。”蒙毅淡淡一句作答。
“馮公意下如何?”李斯又對馮劫一問。
“啓詔!”馮劫大手一揮。
蒙毅再不說話。文書刀割開了黏滯的鮑魚膠,鑰匙打開了銅匣。掀開了匣中覆蓋的第一層白綾,又熟練地拉開了第二層銅板,這才捧出了一支銅管。對這等銅管,大臣們人人都不止一次地接受過,可謂人人熟悉其制式,一看便確定無疑是皇室尚坊特製地密件管。馮劫一聲無誤宣示,蒙毅便剝開了封泥,掀開了管蓋,傾倒出一卷筒狀地特製羊皮。蒙毅將黃白『色』地羊皮雙手捧起,捧給了馮劫。
“好。老夫宣詔。”馮劫對詔書深深一躬,雙手接過。
舉殿寂然無聲,大臣們沒有一個人迴歸本座,環繞一圈站定,目光一齊聚向了中間馮劫手中的那方羊皮。眼見馮劫抖開了羊皮,大臣們驟然屏息,等待着那似可預料而又不能確知地決定大秦命運的宣示。不料,馮劫白眉一抖,嘴脣抽搐着卻沒有聲息。
“馮公,宣詔。”李斯平靜而又威嚴。
“好……”馮劫白頭微微顫抖着,雙手也微微顫抖着,蒼老的聲音如同秋風中的簌簌落葉,“朕之皇子,唯少皇子胡亥秉持秦政,篤行秦法,敬士重賢,諸子未有及者也,可以爲嗣……朕後,李斯諸臣朝會,擁立胡亥爲太子,發喪之期着即繼位,爲二世皇帝……詔,詔書沒了。”
大臣們驟然驚愕,大殿中死一般沉寂,李斯也是面『色』灰白地緊緊咬着牙關。蒙毅倏地變『色』,一步搶到馮劫身邊,拿過了詔書端詳。沒錯!皇帝手書是那般熟悉,連那個“帝”字老是寫不成威嚴冠帶狀地缺陷也依然如故秦篆之“帝”字,上部若天平冠,下部若張開之袍服,字像頗具威嚴肅殺之氣。!印璽也沒錯,尚坊羊皮紙也沒錯。怪也!皇帝陛下失心瘋了?何能將帝位傳給胡亥?何能不是扶蘇?一時之間,蒙毅捧着詔書思緒如『亂』麻糾結,全然蒙了。舉殿良久默然,所有的大臣也都蒙了。
“陛下——!”李斯突然一聲慟哭,撲拜在蒙毅舉着的遺詔前。
大臣們一齊拜倒,一齊慟哭,一齊哭喊着先帝與陛下。然則,在哭喊之中誰都說不出主張來。丞相李斯是奉詔立帝的顧命大臣,大臣們能跟着李斯拜倒哭喊,實際是將李斯的悲痛看做了與自家一樣地對皇帝的遺詔大出意料,甚或可說是大爲失望地痛心;然則,畢竟李斯只是慟哭而沒有說甚,誰又能明白喊將出來?以始皇帝無與倫比的巨大威望與權力,縱其身死,大臣們依然奉若天神,誰能輕易疑慮皇帝決斷?就實而論,此時的大秦功臣元勳們畢竟有着濃烈地戰國之風,絕非盲從愚忠之輩,若果然李斯敢於發端,斷然提出重議擁立,並非沒有可能。李斯不言,則意味着李斯雖則痛心,卻也決意奉詔。而無論發生哪一種情形,對此時的帝國大臣們都是極其嚴峻的。此時李斯未發,情形未明,哀哀慟哭的大臣們誰也不能輕易動議。
“諸位,老夫認命矣!”
李斯顫巍巍站了起來,嘶聲悲嘆一句,拱着雙手老淚縱橫道,“惜乎老夫明誓在先,無論陛下遺詔如何,老夫都將不避斧鉞,不畏生死,決意力行……而今,陛下以少皇子胡亥爲嗣,老夫焉能不從遺詔哉!焉能背叛陛下哉!焉能背叛大秦哉……”一言未了,李斯跌倒在地,額頭不意撞上銅案,頓時鮮血滿面……大臣們驚呼一聲擁來,甘泉宮大殿頓時『亂』成了一片。
李斯醒來時,已經是暮『色』時分了。大臣們依然肅立在幽暗的大殿圍着丞相李斯,沒有一個人說話,也沒有一個人就座。李斯開眼,終於看清了情形,示意身邊兩名太醫扶起了自己。李斯艱難地站定,一字一頓道:“帝命若此,天意也,夫復何言?目下,大秦無君無儲,大是險難矣!願諸公襄助老夫,擁立少皇子胡亥……敢請諸公說話。”
大殿中一片沉重地喘息,依然沒有人應答。
“諸公,當真要違背遺詔?……”李斯的目光驟然一閃。
“遺詔合乎法度。廷尉姚賈贊同丞相!”突兀一聲,打破了沉寂。
“老臣贊同。”胡毋敬一應。
“老臣贊同。”與李斯交誼深厚的鄭國一應。
“老臣亦贊同。”章邯一應,這是第一個將軍說話。
眼見馮劫等一班將軍出身的大臣與蒙毅、頓弱都不說話,李斯一擺手道:“何人不欲奉詔?實在說話!”將軍出身地一班大臣們還是不說話,蒙毅頓弱也依舊鐵一般沉默着。李斯思忖片刻,斷然揮手道:“如此,老夫以顧命大臣之身宣示:朝會議決,擁立少皇子胡亥爲大秦太子,返咸陽後即位爲帝!返歸咸陽發喪之前,由廷尉姚賈監宮:悉數大臣不得離開甘泉宮一步,違者依法拘拿!朝會,散。”一語落點,李斯徑自轉身走了。
“老丞相!……”馮劫猛然一聲,震『蕩』大殿。
李斯沒有回身,步履蹣跚地搖出了幽暗的殿口。
第157章胡亥繼位
在令人難堪的冷落中,胡亥坐上了太子大位。
儘管在擁立大典上,李斯將“奉詔”兩字重重地反覆唸誦,大臣們的冷淡還是顯然的。沒有整齊的奉詔聲,沒有奮然的擁戴辭,甚至,連最必須的對太子政見方略的詢問也沒有人提出。整個大殿除了奉常胡毋敬作爲司禮大臣的宣誦聲,一切都是在一片沉寂中完成的,沒有任何隆重大典都會具有的喧喧祥和。胡亥加冠之後,機變的李斯特意憂心忡忡地申明:“今日奉詔擁立太子,適逢非常之期,諸位大臣傷於情而痛於國,哀哀不言擁戴太子,此等忠心,上天可鑑也!之後若有長策,諸位必當如常上奏,太子必當儘速會商決斷。如此君臣聚心,天下必將大安矣!”依照擁立太子大典的素常禮儀,最後一道程式必是太子宣示國策政見。然則,李斯卻在自己說完之後宣佈了散朝,並未請胡亥宣示。司禮大臣胡毋敬也沒有異議,大臣們更是一片默然。如此這般,隆重的大典幽幽散了。
李斯剛剛回到丞相行轅,門吏報趙高請見。李斯心緒很是灰暗,點了點頭坐着沒動。趙高匆匆進來深深一躬道:“太子有請丞相,會商大事。”李斯沉着臉道:“今日大典境況,中車府令知安國之難乎?”趙高恭敬道:“唯其艱難,方見丞相雄才大略。在下景仰丞相。”李斯心下略覺舒坦,矜持道:“足下頗具才情,以爲老夫今日處置如何?”趙高一拱手道:“大局而論,丞相處置極是得體。”“如此說尚有不足?”李斯頗具揶揄地一笑。趙高道:“細處之不足,在於丞相底氣不足。最大錯失,沒有請太子宣示國策政見。”李斯臉『色』一沉道:“足下平心而論,太子有國策。有政見麼?老夫也想請他宣示,只怕他自取其辱。”對行將即位的儲君如此傲慢,這在李斯當真是生平第一次。趙高目光冷冷一閃道:“時至今日,丞相依然將太子作庸才待之,何能一心謀國?趙高縱然不才,然可擔保:太子今日備好了國策政見宣示,軸心八個字,‘上承先帝。秉持秦法’。丞相以爲如何?”李斯淡淡笑道:“既有此番準備,何不預告老夫?”趙高一拱手道:“此乃大典必經,在下何能想到丞相繞開程式?”李斯目光一閃道:“足下當知,太子素常聲望欠佳。大典繞開這道程式,乃老奉常建言,非老夫主見也……乾坤之變,老夫勉爲其難也!”趙高道:“丞相半道猶疑……”
“莫聒噪也。走。”李斯打斷了趙高,霍然起身了。
胡亥的居所在一處山坳宮殿。幽靜冷落不下於東胡宮。趙高親自爲李斯駕車趕來的時候,天『色』堪堪過午,正在林下漫步的胡亥在轔轔車聲中快步迎來,遙遙便是深深一躬。剎那之間,李斯不禁大是感奮。心頭驀然掠過了當年第一次面見秦王政時禮遇情形——李斯布衣入秦,生當兩帝尊崇,何其大幸哉!感奮之際,李斯沒有如同第一次晉見秦王政那般恭敬奮然地行禮。而是安坐軺車坦然受了胡亥一禮。與此同時,車前的趙高與車下的胡亥卻渾然不覺,一個飛身下車殷殷扶住了李斯兩臂,一個快步前來再度肅然一躬,從另一邊扶住了李斯。
“太子如此大禮,老夫何敢當之也。”李斯淡淡一笑並沒有脫身。
“丞相如周公安國,亥焉敢不以聖賢待之?”胡亥謙恭溫潤。
“中車府令嘗言,太子慈仁篤厚。不虛此言也!”李斯坦然地獎掖後進了。
“長策大略,尚請丞相多多教誨。”
“太子盡禮敬士,何愁天下不安也!”終於,李斯舒暢地大笑了。
進入正廳,胡亥恭敬地將李斯扶進了左手坐案,自己卻不坐北面地主案,而是坐進李斯側旁的一張小坐案前,儼然要謙恭地聆聽聖賢教誨。僅此一舉。李斯大有“帝師”尊嚴之快慰。一時覺得胡亥大有賢君風範,如此一個後生帝王。自己的小女兒果真嫁了他做皇后倒也是好事。心念之間,侍女捧來了剛剛煮好的鮮茶。胡亥當即離座,從侍女手中接過銅盤,躬身放置到李斯案頭,又小心翼翼地掀開白玉茶盅的蓋子,一躬身做請,這才坐回了小案。李斯心下奮然,一拱手道:“太子欲商何事?老臣知無不言也!”
“胡亥驟爲太子,誠惶誠恐,丞相教我。”胡亥的大眼閃爍着淚光。
“太子欲問,何策安國乎?”李斯氣度很是沉穩。
“廟堂鄙我,天下疏我,胡亥計將安出……”胡亥哽咽了。
“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太子何憂哉!”李斯慨然拍案,“若言長策遠圖,只在十六個字:秉持秦政,力行秦法,根除復辟,肅邊安民。簡而言之,太子只需凜遵先帝治道,天下無有不安也!若言近策,則只在四字:整肅廟堂。”
“丞相聖明!”胡亥額頭汗水涔涔,急迫道,“嘗聞魯仲連少時有言,白刃加胸,不計流矢。胡亥寢食難安者,非長策遠圖也,臥榻之側也!”
“太子尚知魯仲連之說,學有成矣!”李斯氣定神閒地嘉許了一句。
“願聞丞相整肅廟堂之大謀。”一直默然的趙高開口了。
“老夫倒想先聽聽中車府令高見。”李斯淡淡地笑了。
“如此,在下且作磚石引玉之言。”趙高明知李斯蔑視自己,卻似渾然不覺道,“以在下之見,太子已立,大局之要便在使太子順利登上帝位。唯其如此,目下急務,便是清除另一個潛在太子及其朋黨!否則,乾坤仍有可能反轉。”
“願聞其後。”李斯驚詫於趙高的敏銳,神『色』卻是一如平常。
“其後,便是整肅國中三明兩暗五大勢力。”趙高顯然是成算在胸。
“三明兩暗?五大勢力?”李斯掩飾不住地驚愕了。
“丞相乃廟堂運籌之大才,自不在乎人事瑣細也。”趙高先着意頌揚李斯一句。而後叩着書案一臉肅殺道,“首要一大勢力,乃扶蘇、蒙氏及九原大將朋黨。再次,馮去疾、馮劫、李信,再加王翦王賁父子之後地王離及其軍中親信。此兩大勢力,皆以統兵大將爲羽翼,以蒙氏、王氏兩大將門爲根基,人多知曉。是謂兩明。第三大勢力,便是丞相、姚賈、鄭國、胡毋敬,以及出自軍旅的章邯、楊端和、馬興等三公九卿重臣;這方勢力以丞相爲首,也是朝野皆知,自然明勢力也。”
“中車府令之論未嘗聞也!暗處兩大勢力?”李斯聽得驚心動魄。
“所謂暗處勢力,朝野無視也,非事陰謀也。”趙高侃侃道,“暗處第一勢力。乃典客頓弱之黑冰臺及全部邦交人馬,外加遍佈各郡尚未遣散的秘密商社。彼等唯皇命是從,不依附任何朋黨。暗處第二勢力麼,便是皇城、皇室、皇族及內侍政事各署,在下這個中車府也忝居其中……敢問丞相。國中格局,可否大體作如是觀?”
驚愕之餘,李斯靜靜地看着啜茶的趙高,良久默然了。趙高的說法。使李斯脊樑骨一陣陣發涼。李斯第一次感到了面前這個雄武內侍地深不可測,一個在國事朝會決策中從來沒有說話權力的車馬內侍令,竟能對國中政局洞若觀火,連他這個丞相也未必想得如此透徹,誠不可思議也!不,自己從來便沒有想過人事勢力格局,自己的心思只在謀事,從來不知謀人。趙高心有山川之險。令人可畏,令人可厭。驀然之間,百味雜陳,李斯對當初地抉擇生出了一種夢幻般的失落與恍惚……倏地一個激靈,李斯心頭電光石火般一閃——待老夫站穩腳跟,定然得除掉這個人妖……
“敢問丞相,整肅五大勢力,以何爲先?”
見李斯趙高都不說話了。胡亥惶急地打破了沉寂。李斯驚醒過來。打量着這個冠帶袍服氣象端正的太子,嘴角抽搐着哭笑不得了。這是胡亥自感急迫主動說話。一開口便顯出了可笑的荒謬。顯然,趙高的事先教導沒有預料到如此變局。此前,李斯也隱隱覺察到趙高事事教導胡亥,胡亥地言行舉止很可能是趙高這個老師雕琢出來的。縱然如此,李斯也無論如何想不到,胡亥在自家說話時會是如此懵懂。片刻之間,胡亥連方纔趙高說的目下急務也忘記了,竟以爲要一齊整肅五大勢力,更不可思議者,還要問從何方着手。如此懵懂,何以決斷大事哉!一時間,李斯苦笑搖頭,不知該從何說起了。
“太子悲傷過度,心智恍惚,丞相體察也。”趙高的淚水涌出了眼眶。
趙高言未落點,胡亥哽咽起來:“丞相見諒……”
“老夫願聞中車府令第一長策。”李斯沒有理睬哭泣地胡亥。
“丞相乾坤巨匠,在下何能窺其堂奧?”趙高分外謙恭了。
“中車府令也是大書家,如何將此事獨推老夫?”李斯淡淡一笑。
“在下能書,胸中卻無文墨,何能與丞相書聖比肩哉!”趙高很是坦『蕩』。
“也好。先出第一策,安定北邊,太子即位。”思忖片刻,李斯點頭了。
“丞相安國立帝,誠萬世之功也!”趙高撲地拜倒在李斯面前。
“丞相護持秦政,父皇九泉之下心安矣!”胡亥肅然長跪,深深一躬。
驀然之間,李斯的尊嚴感油然重生,拍案喟然長嘆道:“老夫受先帝陛下知遇大恩,位極人臣,敢不效商君護法哉!”說罷,李斯扶案欲起。胡亥立即倏地站起,恭敬地扶着李斯站了起來。“中車府令,明晨來老夫書房。”李斯對趙高一句叮囑,任由胡亥扶着臂膊出了大廳,登車去了。
明月在天,山影蕭疏,甘泉宮的秋夜已經略帶寒意了。
丞相庭院最深處的書房徹夜亮着燈火,徘徊地身影直到四更才坐入案前。大才槃槃的李斯。第一次爲一件文書犯難了。李斯之難,不在筆端,在心田溝壑之中。就製作而言,這件文書縱然非同尋常,但對於起草過無數秦王書令與皇帝詔書的李斯而言,實在不足以犯難;更兼趙高也是老於此道,兩相補正,做成一件無可挑剔的真正地詔書。當是有成算地。李斯之難,在於心海深處總是不能平息的巨大波瀾。
以目下時勢論,他的這道“皇帝親詔”的目標,必須使扶蘇與蒙恬結束生命。以天道良心論,李斯久久不能提起案頭那支曾經運籌天下文明架構地銅管大筆。從心底說,對扶蘇,對蒙恬,李斯都曾經是激賞有加的。以扶蘇的資質與歷練。以扶蘇地秉『性』與人品,以扶蘇地聲望與才具,都堪稱歷史罕見的雄主儲君;以扶蘇爲二世皇帝,堪比周成王之繼周武王,秦惠王之繼秦孝公。帝國無疑將具有更爲堅實而波瀾壯闊地後續業績。
蒙恬更不待言,自少年時期與李斯韓非結識於蒼山學館,同窗於荀子大師門下,便一直是李斯的金石之交。當年。李斯能以呂不韋門客之身而被秦王重用,蒙恬起了舉足輕重地作用。在大秦元勳中,蒙恬是與少年秦王最早結交的。自與秦王結成少年相知,蒙恬以他獨具的天賦與坦『蕩』地胸襟,爲秦王引進了王翦,引進了李斯,舉薦了王賁,擔保了鄭國。可以說。沒有蒙恬,秦國的朝堂便沒有如此勃勃生機人才濟濟,便沒有如此甘苦共嘗和衷共濟的強大運轉力。此間之要,在於蒙恬最容易被人忽視的最大的長處——不爭功,不居功,不攬權,不越權,根基最深而『操』守極正。功勞極大而毫無驕矜。與滿朝名將能臣和諧共生如一天璀璨地星辰。在李斯被驅逐出秦國地時候,是蒙恬甘冒風險。將李斯的《諫逐客書》呈到了秦王案頭。在李斯遭遇入秦韓非地最大挑戰時,李斯因同門之誼而頗爲顧忌與韓非爭持,其時,是蒙恬在秦王面前一力支持了李斯,批駁了同是學兄地韓非;若無蒙恬支持,李斯沒有勇氣接受姚賈謀劃,徑自在雲陽國獄處死韓非。在李斯用事的時期,蒙恬身在九原統兵,其胞弟蒙毅卻在秦王身邊『操』持機密,做李斯的長史丞;副手蒙毅能始終與李斯協力同心,不能說沒有蒙恬的作用。滅六國之後,在創制帝國文明新政的每一長策謀劃中,蒙恬也都義無反顧地支持了李斯。而對於功業,蒙恬也素來以大局爲重。秦國名將如雲,滅六國大戰人人爭先,而蒙恬身爲名將之後,本身又是名將,卻一直防守着北邊重鎮,沒有一次力主自己統兵滅國。當最後統兵南下滅齊時,適逢王賁南下更有利,蒙恬立即接受了秦王主張,從鉅野澤回兵九原,將滅齊之功留給了王賁。在滿朝軍旅大將之中,包括軍功最爲顯赫的王氏父子,無論是否與蒙氏一門有淵源關係,都對蒙恬敬重有加。將兵九原十餘年,蒙恬對邊地軍政處置得當,愛民之聲遍及朝野,爲穩定秦政起到了基石作用。凡此等等,纔有了天下皆呼蒙公的巨大聲望……
蒙恬有功於大秦新政,有功於天下臣民。
蒙恬無愧於李斯,實實在在地有恩於李斯。
教如此蒙恬去死,教如此扶蘇去死,李斯何能下筆哉!
然則,廟堂逐鹿業已展開,李斯又豈能坐失千古良機?李斯所以願意起而逐鹿,根基在於自己對自己的評判:李斯功勞雖大,然若李斯就此止步,在秦國重臣眼中,在身後國史之中,李斯便始終是個頗具聲名地謀臣而已。所以如此,全部根基只在一處:秦始皇帝的萬丈光焰,掩蓋了李斯的身影;有嬴政這般秦王這般皇帝,任何功臣的功業足跡都將是淺淡的。李斯不滿足。李斯要做商鞅那樣的功業名臣——雖有秦孝公在前,青史卻只視爲商鞅變法!李斯要做周公旦那樣的攝政名臣——雖有周成王在前,青史卻只視爲周公禮治!對目下李斯而言,達此聖賢偉業之境地,一步之遙也。而若退得一步,依據秦法秦政之道,秉承皇帝素來意志擁立扶蘇即位,則李斯很可能成爲慘遭罷黜甚或慘遭滅族之禍的祭壇犧牲品。趙高固然可惡。然趙高對皇帝身後地變局剖析卻沒有錯:扶蘇爲帝,蒙恬爲相,則必然要寬緩秦政,要尋找替罪羊爲始皇帝開脫;其時,這隻替罪羊當真是非李斯莫屬也。也就是說,要依據皇帝素常意志行事,李斯也相信天下可以大定,但卻一定要犧牲李斯!那麼。李斯做犧牲地道理何在?公平麼?若李斯是庸臣庸才,自是微不足道,作犧牲甚或可以成就名節。然則,李斯恰恰不是庸才。由是,另外一個追問便強烈地在心海爆發出來:若李斯繼續當政,繼續創造前所未有的功業而使天下大治,便果然不如扶蘇蒙恬之治道麼?李斯地回答是:不會不如扶蘇蒙恬,而是一定大大超越扶蘇蒙恬!對爲政治國。李斯深具信心。扶蘇固然良材美質,然其剛強過度而柔韌不足,則未必善始善終。蒙恬固然近乎完人,然其大爭之心遠非王賁那般濃烈,則未必能抗得天下風浪。李斯固然有不如扶蘇蒙恬處。然論治國領政長策偉略,則一定是強過兩人多矣!
唯其如此,一個必然地問題是:李斯爲何要聽任宰割?
此刻,當李斯提起這支狼毫銅管大筆時,心頭卻一片冰冷,手也不由自主地瑟瑟顫抖起來。蒙恬的影像時隱時現,那道疑『惑』的目光森森然隱隱在暗中閃爍,李斯渾身不自在,心頭止不住一陣怦怦大跳……李斯屏息閉目片刻,心海驀然『潮』涌了。
寧爲惡欲,不信僞善!
人『性』本惡,李斯豈能以迂闊待之哉!
功業在前,李斯豈能視而不見也!
扶蘇蒙恬當國,必以李斯爲犧牲,李斯豈能束手待斃乎!
終於,那支大筆落下了,黃白『色』的羊皮紙上艱難地凸現出一個一個只有始皇帝嬴政才能寫出的獨特的秦篆——
朕巡天下,制六國復辟,懲不法兼併,勞國事以安秦政。今扶蘇與將軍蒙恬,將師數十萬以屯邊,十有餘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耗,無尺寸之功,乃反數上書直言,誹謗朕之所爲。扶蘇以不得罷歸爲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爲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將軍蒙恬與扶蘇居外,不匡正,安知其謀?爲人臣不忠,其賜死!兵,屬裨將王離。始皇帝三十七年秋。
當最後一個字落下羊皮紙時,李斯的大筆脫手了,噗的一聲砸在了腳面上。疲憊已極地李斯頹然坐地,驀然擡眼,幽暗的窗口分明鑲嵌着蒙恬那雙森森然的目光!李斯心頭轟轟然翻涌,一口鮮血隨着山風中的雞鳴噴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