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章胡亥屠刀

帝國朝廷的殺戮風暴,源於胡亥對趙高的一次秘密訴說。

自從在那個霜霧瀰漫的黎明,寫完“制曰可”三個字,胡亥後悔做皇帝了。

雖貴爲皇子,胡亥的身心卻從來都被自由地放牧着。慈善寬厚的『乳』母是懵懂的牧人,不涉養育管教的皇室太子傅官署,是這片牧野的竹籬。除了不能隨意闖進法度森嚴的皇城政殿區,胡亥的童稚少年生涯,是沒有瑣細約束的。胡亥是最小的皇子,不若大哥扶蘇,他沒有受過太子傅官署的嚴格教習,沒有進入過任何處置政事的場所,沒有入過軍旅錘鍊,也沒有襄助過政務。如同大部分皇子公主一樣,沒有了母親的教習,沒有了始皇帝親自督令的少年錘鍊,胡亥的心一直空曠而荒蕪。及至做趙高的學生之時,胡亥心中的**之樹已經在空曠荒蕪的土地上深深紮根了。胡亥的**很實在,便是無窮無盡的享樂遊玩。胡亥的**理由很簡單:皇子命當如此,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修習法令也好,錘鍊書法也好,旁觀政務也好,應對父皇也好,對於心如蔓草的胡亥,只是使父皇與老師高興的戲法而已,已經無由在心田植根了。在胡亥的**之樹上,只蓬勃出了一方『色』彩妖異的冠蓋:遊樂以窮所欲,奢靡以窮所願,此生足矣!不知功業爲何物,不知國政爲何物,不知權力爲何物,更不知宵衣旰食以勤政爲何物,要胡亥做皇帝日日理政,無異於下獄之苦難也。

當然,對於做皇帝的苦難,胡亥也有一個認識過程。

胡亥原本以爲,那麼多人爭做皇帝。老師又那麼費盡心機地爲他謀劃那個九級白玉階上的大座,做皇帝定然是遠遠強過聲『色』犬馬之快樂的天下第一美事了。誰知大大不然,皇帝事事板正,處處受制,言行不能恣意,清晨不能懶睡;夜來還得枯坐書房,翻弄那一座座小山也似的文書,讀罷奏章隨意寫畫也不行。非得寫“制曰可”不行。夜來想自由自在地折騰皇城女子閱盡人間春『色』,也還是不行,父皇的規矩在:文書公事不完,不得走出書房。要找幾個可意嬪妃陪在書房偷偷享樂,更不行,皇帝書房的監政御史比獵犬地鼻子還靈,一聞到女子的特異氣息便擡出先帝法度,總教胡亥大是難堪。不得不教御史從幽暗的書架峽谷中將誘人的美『色』領走。想來想去,做皇帝想享樂真如登天一般艱難,比做皇子還不如!做皇子時,胡亥尚能時不時覓得一番聲『色』犬馬之樂,這做了皇帝幾個月。除了原先蔑視自己的兄弟姊妹變爲人人怕自己而使胡亥大大得意之外,竟然連一次遊樂也沒有,博戲沒有了,『射』獵沒有了。漁『色』也沒有了,連隨意飲酒都不許了,當真豈有此理!

凡此等等,在胡亥看來件件都是天下最苦的差事,如此做皇帝,究竟圖個甚來?也就是在如此愁苦之時,胡亥心智大開了,恍然大悟了:天下皆曰父皇積勞而去。原來父皇便是這般苦死的,積勞積勞,誠哉斯言!如此做皇帝,胡亥也註定地要積勞早死了……

反覆思謀,忍無可忍的胡亥終於一臉正『色』地召見了趙高。

“敢問郎中令:皇帝做法,能否依我心思?”胡亥憤憤然了。

“老臣……不明陛下之意。”趙高有些茫然,更多地則是吃驚。

“若不能依我心志,胡亥寧不做皇帝!”胡亥第一次顯出了果決。

“陛下心志。究竟若何?”趙高心頭頓時怦怦大跳。小心翼翼地問着。

“夫人生居世間,白駒過隙也!”胡亥開始了直抒胸臆的侃侃大論。前所未有地彰顯出一種深思熟慮,“胡亥已臨天下,何堪如此之勞苦?父皇積勞而薨,胡亥若步後塵,寧非自戕其身乎,寧非自尋死路乎!胡亥自戕,胡亥尋死,寧非毀我大秦宗廟乎!郎中令且說,可是?”胡亥見趙高連連點頭,遂更見精神,“唯其如此,胡亥不能不顧死活!胡亥心志:窮耳目之所好也,窮心志之所欲也!如此,既安宗廟,又樂萬民,長有天下,且終我年壽。敢問郎中令,其道可乎?”

“可也!不可也!”趙高長吁一聲,全力憋住笑意,又憋出一臉愁苦。

“甚話?何難之有哉!”

“老臣之意,長遠可也,目下不可也。”

“目下何以不可?”期望又失望,胡亥眼中又瀰漫出特有的懵懂。

“陛下所圖,賢君明主之志也,昏『亂』之君不能爲也!”趙高先着實地讚頌了胡亥一句。他知道,胡亥只要他的認同,絕不會品咂出其中的揶揄。見胡亥果然一臉欣喜,趙高更加一臉謙恭誠懇,“然則,爲陛下享樂心志得以長遠施行,老臣不敢避斧鉞之誅,敢請陛下留意險難處境,稍稍剋制些許時日。”

“我是皇帝了,還有險難?”胡亥更見茫然了。

“皇帝固然天命,然亦非無所不能也。”趙高憂心忡忡地誘導着,“目下朝局險難多生,要害在於兩處:一則,沙丘之變,諸皇子公主並一班重臣皆有疑心;皇子公主,皆陛下兄姊也;一班重臣,皆先帝勳臣也。陛下初立,其意怏怏不服,一朝有變豈非大險?”

“也是‘咔嚓’!”胡亥大驚之下,模仿天賦驟然顯現。

“咔嚓!對!陛下明察。”趙高手掌在脖頸一抹,臉上卻依舊瀰漫着謀國謀君的忡忡憂心,“二則,蒙恬下獄未死,蒙毅將兵居外,蒙氏軍旅根基尚在,更有馮劫馮去疾等相互爲援,彼等豈能不謀宮變乎?老臣戰戰慄慄,唯恐不終,陛下安得爲樂乎!”

“咔嚓之險,該當如何?”胡亥一臉惶急。

“陛下欲老臣直言乎?”

“老師夫子氣也!不直言,我何須就教?”胡亥第一次對趙高黑了臉。

“如此,老臣死心爲陛下一謀。”趙高辭『色』肅穆,一字一頓地吐出了內心長久醞釀的謀劃,“老臣三謀,可安保陛下儘早窮極人生至樂也!其一,滅大臣而遠骨肉,決除享樂之後患。其二,貧者富之,賤者貴之,簡拔甘爲陛下犬馬之人以代大臣。其三,置忠於陛下之親信者,近之爲左右護持,以防肘腋之變。三謀之下,定然長保享樂無極。”見胡亥驚喜愣怔,趙高又慨然撫慰了幾句,“如此,則陰德功業歸於陛下,勞碌任事歸於犬馬,害臣除而『奸』謀塞,長遠圖之,陛下則可高枕肆志,安樂無窮矣!陛下享樂大計,莫出於此焉!”

“此後,胡亥便可恣意享樂?”

“然也!”

“好!我胡亥便做了這個皇帝!”胡亥驚喜得跳了起來。

“然則,陛下還得忍耐些許時日。”

“些許時日?些許時日究是幾多?”胡亥又黑了臉。

“國葬巡狩之後,陛下但任老臣舉刀,陛下之樂伊始也。”

“好好好,等便等,左右幾個月罷了。”無奈,胡亥點頭了。

公然殺戮皇族,極大地震撼了廷尉府。

姚賈衝進丞相府連連怒吼着:“禽獸不如!辱秦法過甚!辱廷尉府過甚!天理不容!國法不容!”病情稍見好轉的李斯,第一次在自己的政事廳失態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只難堪地看着暴怒的姚賈連連吼喝,老臉通紅得無地自容。姚賈見李斯在如此情形下還是不出聲,突然中止了吼喝,大袖一甩轉身便走。李斯連忙搶步上前攔住,急忙一拱手道:“賈兄不能走!究竟有何想法,未必不可會商。”姚賈目光閃爍冷冷道:“我去九原,你敢去麼?”李斯大急道:“賈兄慎言!豈能出此下策?”姚賈一臉憤激冷笑道:“慎言?慎言只能縱容非法,只能繼續殺戮!你這個丞相的職司只是慎言麼?姚賈從甘泉宮慎言至今,處處依着你這個丞相的心思做事,結局如何?而今,不經廷尉府勘審而連殺連坐數百皇族,先帝骨血幾乎滅絕!還要慎言,大秦便整個歿了!垮了!”

李斯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拉着姚賈衣袖,艱難地跌腳喘息道:“此事委實可惡,老夫一個兒媳也,也被連坐殺了,其餘三個,也,也『自殺』了。閤府上下,如喪考妣也……賈兄,老夫何嘗不痛心哉!”姚賈心下頓時一沉,這才驀然想起李斯的兒媳們幾乎都是公主,也爲這剛剛得知的消息大爲驚愕——果真如此,李斯豈非已經岌岌可危了!當此情形,李斯再不設謀還能有何等退路?思忖片刻,姚賈正『色』拱手道:“丞相危境若此,敢問對策。朝廷重臣尚在,邊地重兵尚在,扭轉朝局未必不能!”

“賈兄且入座。容老夫一言可否?”

“願丞相聚合人心,挽狂瀾於既倒。”姚賈怒氣稍減,終於入座了。

“賈兄啊,老夫難矣哉!”李斯坐進了對案,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此等朝局,確得改變。然則,委實不能『操』之過急。非老夫不欲強爲也。情勢難以強爲也。老夫今日坦言:甘泉宮變,你我已涉足其中;扶蘇與蒙氏兄弟之死,你我亦有關涉;新朝之貶黜簡拔,你我都曾贊同;趙高更法,你我亦無異議……凡此等等,老夫與賈兄,俱已難以洗刷矣!縱然老夫隨賈兄前赴九原,王離果能信服你我乎!縱然老夫聯結二馮與楊端和章邯。四人可發之兵充其量不過萬餘,抵得二世皇帝的五萬精銳材士乎!一旦王離猶疑而消息泄『露』,二馮楊章又無大軍可發,你我豈非立見險境?你我一旦身首異處,大秦朝廷便當真無救矣!老夫之難。懇望賈兄體察之……”

“丞相之意,還是長眠窩冬?”姚賈憤憤然『插』斷了。

“不。老夫要彈劾趙高。”

“彈劾?丞相何其可笑也!”

“秦政尚在,爲禍者唯趙高一人耳,你我聯結重臣一體彈劾……”

“丞相。不覺異想天開麼?”

“賈兄何出此言,彈劾者,國法正道也。”

“根基已邪,正道安在哉!”

“賈兄若不欲聯署彈劾,老夫只好獨自爲之了。”

“自尋死路,姚賈不爲也。告辭。”

素來尊崇李斯的姚賈黑着臉拂袖而去了。姚賈不同於李斯之處在於根基,在於志向。姚賈出身卑賤的監門老卒之家,入秦爲吏得始皇帝力排衆議而一力簡拔。從邦交大臣而官至九卿之首,維護帝國法治之志由來已久。姚賈之所以長期追隨李斯,根本點也正在於認定李斯是法家名士,是始皇帝之外帝國新政法治最重要的創制者,堅信李斯不會使自己親手創制的千古大政付之流水。李斯排除扶蘇排除蒙恬蒙毅,姚賈雖不以爲然,但最終還是贊同了,根本原因。也在於姚賈與李斯政見同一。認定扶蘇蒙恬地寬政緩徵將從根本上瓦解帝國法治。然則,姚賈與李斯交。大政知無不言,卻從來不涉及人事人生等等額外話題。也就是說,李斯在姚賈面前,始終是一個端嚴持重的帝國首相,僅此而已。李斯能告知姚賈的,都是姚賈知道了也不足以反目的。李斯不告知姚賈的,則姚賈不可能知曉。姚賈不知道沙丘宮之後深藏於李斯心中的那一片陰暗機密,不知道李斯在始皇帝驟然死去的風雨之夜的作爲,不知道李斯與趙高地合謀,不知道李斯僞造了始皇帝賜死扶蘇蒙恬的詔書,不知道李斯盛大鋪排始皇帝陵墓與葬禮的真實圖謀……今日李斯對姚賈所說的不能強爲的種種理由,都將姚賈牽涉了進去,似乎姚賈一開始便是李斯的同道合謀;姚賈分明覺察到了李斯說辭的微妙,然也不屑於辯解了。

姚賈的想法很簡單:身爲國家大臣,一隻腳下水,兩隻腳下水,無甚根本不同;目下危難,需要痛改前非扭轉乾坤地膽魄,而不是諉過於人洗刷自己。姚賈久爲邦交,對山東六國的官場陰暗的瞭解比李斯更爲透徹。姚賈清醒地知道,此等無視法治的殺戮風暴一旦席捲大秦,剛剛一統天下的帝國便必然地要陷入當年趙國末期地連綿殺戮,其迅速潰滅將勢不可免!若此時還對這個胡亥與趙高心存期待,無異於癡人說夢。素來行事果敢的姚賈,以爲自己的憤怒果敢也將必然激起李斯同樣的憤怒與果敢,甚至,姚賈在心中沒有排除李斯早已經有挽回局勢地圖謀……姚賈沒有料到,李斯竟會變得如此萎縮軟弱,竟能提出以彈劾之法除去趙高的童稚之說。對於政治,對於人『性』,姚賈從來是清醒透徹的。當年李斯猶豫於韓非之囚,正是姚賈激發李斯而殺了韓非。姚賈始終認爲,認準的事就要果敢去做,果真鑄成大錯,便須斷然悔悟重新再來。在姚賈的人生信念中,沒有聖賢之說,沒有完人之說。做事不怕沾污帶泥不怕錯斷錯處,然必須知錯立改。姚賈以爲,始皇帝便是此等境界之極致帝王,錯失時可以頒下荒誕的逐客令,醒悟時則立即霹靂颶風般回頭;身爲追隨始皇帝一生的重臣,連始皇帝如此可見的長處都未能領悟,才如李斯者豈非不可思議哉!……然則,姚賈終於失望了。李斯終究不是姚賈。姚賈終究不是李斯。強爲同道之謀。難矣哉!

當晚,姚賈秘密拜會了已經很是生疏地典客府。

頓弱布衣散發,正在後園石亭下望月納涼,亭外一個女僕『操』持煎『藥』,一股濃濃的草『藥』氣息瀰漫了庭院。見姚賈匆匆而來,頓弱既沒起迎也沒說話,風燈下蒼老的臉上寫滿了輕蔑與冷漠。姚賈已經無暇顧及,大步走到亭廊下撲拜在地。一開口便哽咽了:“頓兄,姚賈來遲也!……”頓弱冷冷一笑道:“老夫又沒死,足下來遲來早何干?”姚賈一時悲從中來,不禁放聲慟哭了:“頓兄也,姚賈一步歪斜。鑄成大錯,悔之晚矣!……公縱然不念姚賈宵小之輩,焉能不念大秦法治乎!焉能不念先帝知遇之恩乎!……”頓弱手中的大扇拍打着亭欄,淡淡揶揄道:“爬不上去了。想起法治了,想起先帝了?廷尉大人,果然智慧之士也。”姚賈終於忍不住了,一步爬起憤然戟指罵道:“頓弱!姚賈錯便錯了,認了!可姚賈不敢負法治!不敢負先帝!此心此意何錯之有,得你老匹夫如此肆意『揉』搓!大政劇變,姚賈是腳陷污泥了。可你頓弱如何?你抗爭過麼?你說過一句話還是做過一件事?姚賈該殺!你老匹夫便該賞麼!姚賈認錯,姚賈求你。可姚賈也不怕連根爛!左右都死了,怕個鳥來!你老匹夫便抱着『藥』罐子,還是得死!死得並不比姚賈好看!姚賈再求誰,也不會求你這個坐井觀天的老蛤蟆了!”姚賈原本邦交利口幾追當年張儀,此時憤激難耐肆無忌憚,酣暢淋漓罵得一陣轉身便走。

“且慢!”頓弱從幽暗的亭下顫巍巍站了起來。

“名家軟骨頭,何足與謀哉!”姚賈頭也不回硬邦邦甩過來一句。

“姚賈!人鬼難辨,不許老夫試試火候麼!”頓弱憤然一喊。

姚賈的身影終於站住了。終於回身了。姚賈步履沉重地向亭下走。頓弱扶着竹杖顫巍巍地向亭外走。月光朦朧的庭院。兩個鬚髮一般灰白地老人在相距咫尺處站定了,相互打量着對方。目光交融在一起,良久沒有一句話。終於,頓弱輕輕點了點竹杖,轉身向那片茂密地柳林走去。姚賈問也沒問,便跟着走了。

柳林深處一座石牆石門的小庭院前,頓弱地竹杖點上門側一方並無異常的石板,石門隆隆開了。朦朧月光被柳林遮擋,小庭院一片漆黑。頓弱卻輕鬆自如地走過了小徑,走到了正中大屋的廊下,又點開了一道鐵門,進入了同樣漆黑的正廳。姚賈自覺又繞過了一道鐵石屏風,又過了一道軋軋開啓的石門,又下了長長一段階梯,前面地頓弱才停住了腳步。不知頓弱如何動作,驀然間燈火亮了,亮光鑲嵌在牆壁裡,空『蕩』『蕩』的廳堂一片奇特的昏黃,微微清風穿堂而過,清涼空曠得一片蕭疏。

“姚兄所求老夫者,此處也。自己看了。”頓弱終於說話了。

“這是黑冰臺出令堂麼?空空如也!”姚賈驚愕得臉『色』都白了。

頓弱默默穿過廳堂,來到正面牆下又點開了一處機關,進入了一間寬大的密室。室中一無長物,正面中間石案上一隻碩大的香爐,兩支粗大地香炷尚未燃盡,青煙嫋嫋纏繞着供奉在正中的巨大靈牌。一看便知,頓弱是天天來此祭拜始皇帝的。姚賈心下酸熱,在靈牌前一拜撲倒,一句話沒說便放聲慟哭了。頓弱默默地跪坐案側,手中竹杖向香案一側一點,香案正中便滑出了一道長函。姚賈驟然止住了哭聲,目光緊緊盯住了赫然鋪展面前的那方羊皮文書——

大秦始皇帝特詔:黑冰臺勁旅,本爲七國邦交爭雄之發端也,留存於天下一統之後,將有『亂』政『亂』國之患。着典客頓弱,立即遣散黑冰臺劍士,或入軍。或入官,或重金還鄉;遣散之後,典客府將去向冊籍立交皇室府庫密存,任何人不得擅自開啓。朕後若黑冰臺依附權臣作『亂』,典客頓弱當處滅族之罪!始皇帝三十七年六月。

“頓兄,這,這是陛下生前月餘之詔書?”

“正是。陛下生前一個月零六天。”

“陛下啊陛下,你有正道之慮。何無固本之謀哉!……”

“姚賈!不得斥責陛下!”頓弱黑着臉呵斥一句。

“陛下,姚賈萬分景仰於陛下……”姚賈對着靈牌詔書深深一躬,肅然長跪如面對皇帝直言國策,“然姚賈還是要說,陛下執法家正道過甚,輕法家察『奸』之術亦過甚也!法家法家,法術勢三位一體也!法治天下,術察『奸』宄。勢立君權,三者缺一不可啊!陛下篤信商君法治大道,固然無差。然則,陛下輕韓非察『奸』之術,卻是不該。若非如此。陛下何能在生前一月之時,連遣散黑冰臺都部署了,卻沒有立定太子,卻沒有立定顧命大臣!陛下。你明徹一世卻暗於一時,你在身後留下了何其險惡之一片天地也!……黑冰臺固有『亂』政之患,然安能不是震懾『奸』宄之利器!陛下恕老臣直言:陛下若將黑冰臺留給頓弱姚賈,老臣等若不能爲大秦肅清廟堂,甘願舉族領死!然則,陛下卻將神兵利器束之高閣,將『奸』宄不法之徒置於中樞,使邪惡勢力無剋星之制約。大局終至崩潰矣!……陛下啊陛下,你萬千英明,唯有一錯,這便是你既沒有察覺身邊『奸』宄,更沒有留下身後防『奸』之利器啊!……”

“姚賈,陛下不是神,陛下是人。”頓弱篤篤點着竹杖。

“是,陛下是人。陛下不是神……”姚賈頹然坐倒了。

“賈兄啊。莫再費心了。大秦要歿了,任誰沒有回天之力了。”

“不!大秦不會歿了!不會!不會!!”姚賈聲嘶力竭地捶着地面。

“賈兄。你我同爲邦交大臣幾二十年,生滅興亡,見得還少麼?”頓弱扶着竹杖站了起來,顫巍巍地在香案前走動着,蒼老地聲音彌散出一種哲人的平靜冷漠,“六國何以能亡?你我知道得比誰都清楚。都是『奸』人當道,毀滅棟樑。舉凡人間功業,件件都是人才做成也。一個國家,一旦殺戮人才滅絕功臣而走上邪惡之路,還能有救麼?從頭數數:魏國『逼』走了吳起、商鞅、張儀、范雎、尉繚,以及諸如賈兄這般不可勝數之布衣大才,這個國家也便像太陽下的冰塊一般融化了;韓國正才邪用,將鄭國一個絕世水工做了間人,將韓非一個**家做了廢物,最後連個統兵大將都沒有了;趙國遷『逼』走廉頗,殺死李牧,郭開當道而一戰滅亡;燕國『逼』走樂毅,殺死太子丹,雖走遼東亦不免滅亡;楚國殺屈原,殺春申君,困項氏名將,一朝轟然崩潰;齊國廢孟嘗君,廢田單,後勝當道,一仗沒打舉國降了……只有秦國,聚集了淙淙奔流尋找出路的天下人才,方纔滅了六國,一統了華夏……如今,大秦也開始殺戮人才了,也開始滅絕功臣了,這條邪路若能長久,天道安在哉!”

“頓弱!不許你詛咒秦國!!”姚賈瘋狂了,鬚髮戟張如雄獅怒吼。

“六國歿了,秦國歿了,七大戰國都歿了……”頓弱兀自喃喃着。

“不——”一聲怒吼未了一股鮮血激噴而出,姚賈重重地砸在了石板地上。

“姚賈——!”頓弱驚呼一聲撲過來要攬起姚賈,卻不防自己蒼老的病體也跌在了姚賈身上。頓弱久歷險境,喘息掙扎着伸出竹杖,用盡力氣擊向香案一側地機關……片刻之間,四名精壯僕人匆匆趕來,擡走了昏厥的兩位老人。

丞相府接到廷尉府急報時,李斯驚愕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李斯無論如何想不到,精明強韌的姚賈竟能『自殺』在府邸正堂。當李斯腳步踉蹌地走進廷尉府正廳時,眼前地景象如當頭雷擊,李斯頓時不省人事了……良久被救醒,李斯猶自如同夢魘,愣怔端詳着熟悉的廷尉正堂,心如沉浸在三九寒冰之中。

姚賈的『自殺』。可謂亙古未聞之慘烈。正案上一方羊皮紙血書八個大字:合議『奸』謀,罪當斷舌!羊皮紙血書上,是一副生生用利刃割下來已經淤血凝固的紫醬『色』舌頭。正廳左手大柱上也是血淋淋八個大字:無能贖罪,合當自戕!大柱旁的正樑上,白帛吊着姚賈血糊糊地屍體。最爲駭人者,是正廳右手大柱上釘着一張血淋淋的人臉,旁邊血書八個大字:無顏先帝,罪當刮面!那幅懸空『蕩』悠的屍體面孔。是一副令人『毛』骨悚然地森森白骨……

廷尉正秦之廷尉府設置三個主要副手:廷尉正、廷尉左監、廷尉右監;廷尉正總攬日常事務。斷斷續續地稟報說,廷尉大人於昨夜五更回府,一直坐在書房,任誰也不能進去;整整一日半夜,廷尉大人沒吃沒喝沒說話。大約四更時分,廷尉大人進了平日勘審人犯地正廳,說要處置罪案,教一班值夜吏員悉數退出。吏員一出。廷尉大人便從裡面關死了正廳大門。廷尉正察覺有些異常,下令一名得力幹員在外廳守候,自己便去處置幾件緊急公文。大約雞鳴時分,幹員隱隱聽見正廳內有異常動靜,打門不開。立即飛報了府正。及至廷尉正率護衛甲士趕來,強行打開正廳厚重的大門,一切都晚了……

“廷尉家人,如何了?”李斯終於從驚愕悲愴中清醒過來。

“在下不知。府中已經空無一人。”

“廷尉昨夜,從,從何處回來?”李斯避開話頭另外一問。

“稟報丞相:廷尉昨夜造訪,典客府……”

夢魘般地李斯踉蹌地登車,恍惚地進了典客府。偌大的府邸庭院,已經空『蕩』『蕩』沒有一個人了。李斯夢遊般走進正廳,走進書房,終於在書房正案上看見了一卷鋪開地羊皮紙。幾行大字晃悠在眼前——

國無正道,頓弱去矣!國之『奸』宄,李斯禍首也,趙高主兇也,胡亥附逆也,他日若有利器,必取三賊首級以謝天下!

“豈有此理!”李斯一個激靈,夢魘驚醒般大叫一聲。

生平第一次。李斯被擡回了丞相府。大病未愈的李斯。又一次病倒了。

姚賈對自己進行了無情的勘審,以最爲酷烈的刑罰處置了自己。姚賈斷舌、刮面、自縊。三樁酷刑樁樁如利刃刺進李斯心田,活生生便是對李斯的勘審刑罰。姚賈追隨李斯,尚且自判如此酷刑,李斯該當如何還用說麼?身爲九卿之首地廷尉,姚賈自然知道大臣意外暴死該如何處置,不可能想不到李斯親臨廷尉府查勘;姚賈留下的血書,不是明明白白地要告知李斯所犯罪行的不可饒恕麼?舉朝皆知姚賈與李斯同道如一,姚賈如此酷烈地死去,對李斯意味若何,實在是無論怎麼估價也不過分地。李斯唯一稍許鬆心者,姚賈家人族人全部逃遁了。廷尉府地吏員們決然不會去追究此事,御史大夫與其餘官署也一定是佯作不知了。短短一年不到,秦法竟是形同虛設了,有二世皇帝率先壞法殺戮,能指望臣民忠實奉法麼?便是自認法家大才的李斯,能去依法追究姚賈家族逃亡麼,能去追究頓弱擅自逃官麼?一絲天良未泯,斷不能爲也。

可以說,姚賈的酷烈自戕已經摧毀了李斯的人事根基,李斯從此失去了最能體察自己、也最有幹才最爲得力地同道。然則,李斯畢竟還殘存着一絲自信與一份尊嚴:李斯所作所爲,畢竟爲了維護秦政法治大道不變形,至於『奸』宄罪孽,畢竟不是李斯親爲,奈何姚賈責李斯過甚哉!但是,頓弱的逃官與留書,則將李斯殘存的一絲自信與一份尊嚴,也冷酷地撕碎了。依據秦法,大臣擅自逃官去職,是要立即嚴厲追究的。李斯身爲丞相,第一個發覺頓弱逃官,卻既沒有稟報皇帝,也沒有部署緝拿;其間根本,除了最後地一絲天良,便是頓弱留下的這件羊皮書。這件留書,李斯是不能交給任何人的:交於胡亥趙高,無異於自套絞索;交於御史大夫府,則無異於公然將“李斯乃天下禍首”這個驚人論斷昭示於朝野!

無論哪一種結局,李斯都是不能也無法承受的……

在李斯的心目中。從來沒有將朝廷劇變與自己的作爲聯繫起來。也就是說,李斯從來認爲,自己地一切作爲都是基於維護大政法治不變形而作爲的;對胡亥趙高地殺戮罪行,李斯從來沒有贊同過,更沒有預謀過;至於對扶蘇蒙恬之死,李斯雖則有愧,但畢竟是基於政見不同而不得不爲也。李斯無論如何沒有想到,自己竟會被人認定爲『奸』宄禍首!而且。認定者還是頓弱這般極具聲望地重臣。頓弱既有此等評判,安知其餘朝臣沒有此等評判?安知天下沒有此等評判?而果真天下如此看李斯,李斯的萬古功業之志豈非付之流水,到頭來反成了『奸』宄不法之亡國禍首?

豈有此理哉!豈有此理哉!

李斯爲自己反反覆覆地辯護着,可無論如何開脫自己,還是不能從頓弱地一擊中擺脫出來。人人都知君權決斷一切,然頓弱卻將胡亥看做附庸;人人都說趙高殘忍陰狠,然頓弱卻將趙高只看做政變主兇;人人都該知丞相李斯不得已而爲之。然頓弱卻將李斯看做元兇禍首。頓弱之說不對麼?當然不對!一個自信的李斯洶洶然反駁。爲何不對?另一個李斯從最幽暗的角落跳了出來,冷冰冰地說,若非你李斯之力,趙高擁立胡亥之陰謀豈能成立?你李斯固非殺戮元兇,然你李斯卻是政變成立之關鍵條件!身爲帝國首相。其時你李斯又身在中樞,本是一道不可逾越之正道關口,不越過你這一關,誰能將胡亥這個無能癡兒擡上皇帝寶座?然則。然則,李斯畢竟不是設謀者也,不是動議者也。自信地李斯聲嘶力竭,卻微弱得連自己也委頓了,也不想再說了……李斯啊李斯,你若不能洗刷自己,便將永遠地要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了……不能,不能!李斯不能是禍首。李斯必須成爲原本地正道功臣!李斯要做自己該做地事,不能再聽任趙高擺佈了……

渾渾噩噩的夢魘裡,李斯爲自己謀定了最後地對策。

夢魘未消,又一個驚人的消息傳進了丞相府。

當府丞一臉惶恐而又囁嚅難言地走進草『藥』氣息瀰漫的寢室時,李斯便有了一種不祥地預感。李斯不想問,卻也沒有擺手讓府丞走,灰白的臉『色』平靜而呆滯,似乎已經沒有知覺了。府丞猶疑一陣。終於低聲道:“稟報丞相。治粟內史鄭國,奉常胡毋敬。兩人一起,一起死了……”李斯猛然渾身一抖,連堅固的臥榻也咔嚓響動了,脫口而出的問話幾乎是本能的:“死在了何處?何人勘驗?”語速之快捷,連李斯自己都驚訝了。“在奉常府,廷尉府大員正在勘驗屍身……”府丞話音未落,李斯已經翻身坐起,說聲備車,人已神奇地從病榻站到了地上。

車馬轔轔開進鄭國府邸時,廷尉府吏員們正在緊張忙碌地登錄着勘驗着。李斯地軺車直接駛進了府邸,停在了出事的後園茅亭外的池畔。李斯沒有用衛士攙扶,徑自扶着竹杖下車了。走進茅亭,李斯還沒察看屍身,先匆忙問了一句:“兩老有無遺書?”廷尉正答說尚未發現。李斯略微鬆了口氣,一跺竹杖低聲道:“教廷尉府人等退下,只你一人與老夫勘驗。”廷尉正拱手領命,轉身便下令,教廷尉府吏員們到遠處池畔待命了。

茅亭裡外清靜下來,李斯這才仔細地打量起來。這座茅亭下,李斯與胡毋敬不知幾多次聚酒慨然議論學問治道。李斯熟悉這片庭院,更熟悉這座茅亭。在一統天下後的大秦朝廷中,只有胡毋敬這個太史令出身地重臣,還能與李斯敞開心扉論學論政,與其餘大臣聚議則只有國政事務了。唯其如此,這座奉常府,是李斯被千頭萬緒之瑣細事務浸泡得煩膩時必然的光顧之地。但在這座茅亭下,李斯便能直抒胸臆,慷慨激昂地傾瀉自己的政學理念,縱橫評點天下學派,坦誠臧否諸子百家人物,會商解答胡毋敬統領帝國文事中的種種疑點,舉凡天文地理陰陽史籍博士方士無不涉及。在李斯的心目中,胡毋敬是戰國名士羣中一個特異的老人,既可治史治學。又可領事爲政,堪稱兼才人物。因爲,胡毋敬的迂闊氣息很少,從來沒有以被諸多學子奉爲圭臬的先王大道諫阻過帝國文明創制。也就是說,在文明創制地諸多爭論中,最有可能與博士們一起反對始皇帝與李斯的奉常府,在胡毋敬的統領下,倒實實在在地成了帝國文明創制的根基力量之一。如此一個胡毋敬。老了固然老了,二世即位一年多也多告病臥,幾乎是深居簡出了。然則,胡毋敬畢竟無甚大病,如何飲一次酒便死了?

兩位老臣死得很奇異。兩人在亭下石案相對而坐,人各一張草蓆。石案中間是兩鼎兩盤,鼎中是燉胡羊,盤中是涼苦菜。兩鼎燉羊幾乎未動,兩盤苦菜卻幾乎都沒有了。胡毋敬面前的銅爵還有七八成猶在,鄭國面前的銅爵卻空『蕩』『蕩』滴酒皆無。胡毋敬靠着身後亭柱,面前擺着一支尺餘匕首,平靜的臉上『蕩』漾着一絲神秘莫測的笑意;鄭國卻手扶探水鐵尺身體前傾。老眼憤憤然盯着胡毋敬,似乎在爭辯何事,似乎在指斥何人。旁邊地兩隻酒桶很是特異,一桶是罕見地韓國酒。一桶卻是更爲罕見的東胡酒,韓國酒已經空了,東胡酒則剛剛打開……

家老稟報說:鄭國大人是昨夜二更初刻來造訪地,與奉常大人在書房說話直到四更,一直關閉着書房大門,誰也沒能進去,誰也不知道兩位大人說了些甚。四更末刻,兩位大人出了書房。在月光下游『蕩』到了茅亭。奉常大人吩咐擺酒,並指定了酒菜。家老部署停當,留下一個侍酒老僕,自己便去忙碌了。侍酒老僕稟報說,酒菜擺置完畢,奉常大人吩咐他下去歇息,不要再來了。老僕放心不下,遠遠隱身在池畔石亭下預備着照料諸事。茅亭下的說話聲時起時伏。老僕年老耳背。一句話也沒聽得清楚。直到五更雞鳴,茅亭下驟然一陣異常笑聲。之後便久久沒了動靜。直至晨曦初現,老僕終於瞅準了亭下兩個身影如石雕般久久不動,這才趕了過來,兩位大人已經歿了……

“丞相,似是老來聚酒,無疾而終。”廷尉正謹慎地試探着。

“傳喚醫官,勘驗兩爵殘酒。”李斯沒有理睬廷尉正。

片刻之間,廷尉府的執法醫官來到。醫官先拿起兩爵殘酒細嗅片刻,又拿出一枚細亮的銀針伸進胡毋敬酒爵,銀針立即變成了令人心悸的紫黑『色』。醫官低聲道:“奉常所飲,有遼東鉤吻草毒。”一片寂然之中,醫官又拿出一枚銀針刺入鄭國青紫地下脣,銀針漸漸變成了怪異的醬紅『色』。醫官低聲道:“稟報大人,此毒在下不知名稱。”默然良久,廷尉正躊躇道:“丞相既已查明死因,在下只有……”李斯一跺竹杖道:“自然是明白呈報。老夫豈能屈了烈士本心?”一言落點,李斯扶着竹杖徑自去了。方出亭外丈許,李斯又驀然站定轉身道:“鄭國喪事,老夫親自料理,無須廷尉府官制處置。胡毋敬喪事,亦望廷尉府網開一面,交胡氏族人處置。若能得平民之葬,老夫便代兩老謝過廷尉府了。”廷尉正慨然拱手道:“丞相但有此心,在下拼得一死,安敢不護勳臣忠正之身哉!”驟聞久違了的慷慨正氣之言,李斯心下猛然一陣酸熱悸動,渾身凝聚的心力轟然消散,喉頭猛然一哽便軟倒在地了……

旬日之後,病體支離的李斯,爲鄭國『操』持了最爲隆重地平民葬禮。

列位看官留意,秦法有定:官員無端『自殺』,一律視爲有罪,非但不得享受生前爵位禮遇厚葬,且得追究罪責而後論定。唯其如此,李斯請求廷尉府折衝斡旋,能使胡毋敬與鄭國不再被追究罪責,而以平民之身了結喪事。若在帝國常政之下,李斯身爲奉法首相,自不會有此等請求;廷尉府身爲執法官署,也不會接納此等違法之說。然則,此時之帝國大政業已面目全非,一切皆猙獰變形,故“違法”之舉反倒具有了不同尋常的大義。廷尉正之所以不想追究死因,而以“老來聚酒,無疾而終”呈報處置,便是想在『亂』政之中爲功臣爭得個最後的厚葬。而已經開始痛悔的李斯,則所想不同:鄭國胡毋敬雙雙同時服毒『自殺』。無疑是對秦政變形地最大不滿,是最深的無奈,其間自然也包括了對李斯的失望與不滿。從天下評判與身後聲譽而言,鄭國胡毋敬『自殺』,無疑爲不堪邪政地正道殉國之舉;若仍以功臣厚葬兩人,則無異於爲胡亥趙高貼金,使其至少落得個“尚能善待功臣之名”,而鄭國胡毋敬之以『自殺』抗爭。則可能大大地蒙受曲解。是以,李斯寧可使兩人不獲厚葬,也要維護兩位老功臣的聲望。李斯深信,一個太史令出身的胡毋敬,一個絕世水工鄭國,誰都不會在乎死後如何處置,而更看重一世的節『操』,更看重大義的評判。如此處置。至少,李斯那顆破碎地心尚能有些許的慰藉。

李斯所痛心者,自己竟在暮年之期失卻了這位最敦厚的老友地信任。

自當年的大決涇水開始,李斯便與鄭國結下了深厚的情誼。在長長的歲月裡,鄭國幾乎懷疑包括秦王在內的任何人。而只相信李斯,只敬重李斯。寡言地鄭國,只對李斯說心裡話。素來少和人交心地李斯,也只對鄭國毫無隱瞞。鄭國不通政事。李斯不通水務,兩人共事卻和諧得血汗交融……自甘泉宮之後,鄭國與李斯的來往越來越少了。然則,當李斯主持始皇帝葬禮焦頭爛額地時候,年邁的鄭國依然在垂暮多病之時接受了李斯的懇請,帶病出來爲始皇陵工程奔波……之後,鄭國顯然對李斯絕望了。因爲,不善交誼的鄭國在最後的時刻。沒有找李斯飲酒,也沒有找李斯說話,而是不可思議地找到了同樣不善交誼地胡毋敬了結一生。李斯深信,只要鄭國來找自己,便是指着自己的鼻子痛罵,李斯也會一如既往地敬重這位老友,甚或,李斯能改弦更張亦未可知。是的是的。鄭國固然沒有找自己。可李斯自己也沒找過鄭國。自認絕無迂闊氣息地李斯,自認是鄭國保護者的李斯。你爲何沒有體察到鄭國在目下艱難之期的絕望?平心而論,你李斯僅僅是忙碌麼?僅僅是沒有閒暇麼?僅僅是內心深處有愧而畏懼面對老友麼?不!你李斯在內心深處,是有一絲蔑視鄭國之心的。鄭國不通政事,不求權力,不善交人。於是,你李斯便將鄭國看做了一個大政無主見之人,自覺不自覺地,你以爲鄭國任何時候都會是李斯的人馬,都會跟定李斯,而絕不會疏遠李斯,絕不會對李斯生出貳心……事實果真如此麼?非也,非也。鄭國已經以不告而永別的方式,宣佈了與你李斯的最終分道。李斯啊李斯,你自以爲精明得計,實則何其淺陋,何其不通人心也!……

鄭國的墓地,李斯選在了涇水瓠口峽谷地一片山坳裡。

老秦人沒有忘記鄭國。儘管葬禮未曾知會任何局外人,涇水兩岸的民衆還是絡繹不絕地趕來了,瓠口峽谷的山坳裡擺滿了香案犧牲,已經是男丁罕見的老秦人扶老攜幼『婦』孺相攙,黑壓壓佈滿了山頭。下葬那日,漫山遍野哭聲震天,悲愴憤激之情雖始皇帝國喪而未嘗得見。李斯眼睜睜看見,兩個老石工跌足捶胸慟哭不已,兩三個時辰竟哭死了過去,最後與鄭國一起合葬了……

那一日,李斯想放聲慟哭,老眼中卻乾澀得沒有一滴淚水。當年,李斯是河渠令,對涇水兩岸的老秦人比鄭國稔熟許多。可是,整整一日葬禮,竟沒有一個老秦人與他說話,連同縣鄉三老在內的男女老幼,都遠遠繞開了他這個當年總司民力的河渠令,避之唯恐不及。送葬之前,李斯爲鄭國親自書寫了墓石刻文,那是兩行揪扯肝腸的文字:“天賦神工兮終殉大道,清清涇水兮如許魂靈,故人長逝兮知音安在,刎頸不能兮長太息我傷!”那兩行秦篆文字蒼老顫抖,力透絲帛,實在是李斯書法中最難得地神品。然則,那個最負盛名地老石工接過李斯的刻文時,臉卻冷若冰霜。

然最令李斯痛心者,是回到咸陽堪堪三日,便得到了縣令稟報:那方石刻上地大字莫名其妙地沒有了,被人剷平了。李斯難堪了,李斯惱怒了,憤然帶着馬隊護衛親自趕到了瓠口,要重新立起碑石,要誅殺敢於擅自剷平丞相手書的不法之徒。然則,當李斯看到墓石上新鐫刻的五個大字,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頹然跌坐在地了。那五個大字是:鄭國是鄭國!——老秦人民心昭昭,不許李斯與鄭國相連,寧非視李斯如****哉!暮『色』之中,李斯獨自站在鄭國墓前,欲訴無語,欲哭無淚,直覺自己已經墮入了沉沉萬丈深淵……

踽踽回到咸陽,李斯連續接到九原王離的三件急書:其一,衛尉楊端和奉詔趕赴陰山,爲皇帝五萬材士遴選戰馬,夜來與牧民飲酒大醉,歸程中馬失前蹄跌入山谷,屍身難覓!其二,遼東大將辛勝巡視長城至漁陽,自投峽谷而死,屍身難覓!其三,太僕馬興奉詔赴雁門郡督導材士營戰車打造,於幕府失蹤逃亡,大印留在令案,沒有任何留書!如上三事,王離稱業已上書皇帝,可泥牛入海未見任何批迴詔書,請命丞相府處置。

捧着三份急書,李斯雙手簌簌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斯再也沒有心緒過問國政了,確切地說,是不知如何過問了。當年,李斯的丞相府一旦對政事有斷,知會三公九卿府之任何官署,便能立即推行。曾幾何時,濟濟一堂的三公九卿一個一個地沒有了,舉目朝廷一片蕭疏寒涼,任何政令都難以有效推行,更不說雷厲風行了。即或晉見胡亥造訪趙高,得到的也只是一件詔書而已,能否落到實處,實在也是難以預料。如此國政,縱然丞相又能奈何?……李斯木然地掰着指頭,心中掠過一個熟悉的身影,心頭便是猛然一顫。除了太尉王賁善終之外,雖非三公實同三公的蒙恬首先死了,其後,老馮劫也被罷黜了;老三公之中,唯餘李斯馮去疾兩個有名無實的丞相了。九卿重臣,幾乎悉數覆沒:郎中令蒙毅死了,廷尉姚賈死了,宗正老嬴騰死了,奉常胡毋敬死了,治粟內史鄭國死了,衛尉楊端和死了,典客頓弱逃隱了,太僕馬興也逃隱了,煌煌九卿,只留下一個少府章邯了……

一種無以言說的孤獨淹沒了李斯。

一種比絕望更爲刺心的冰冷淹沒了李斯。

孰能預料,倏忽一年之間,承繼始皇帝而再度開拓大秦新政的宏願便告灰飛煙滅?李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毀滅煌煌大秦的這個黑洞,爲何竟能是自己這個丞相開啓的?分明是要再開拓再創制,如何便能變成了淪陷與毀滅?不可思議哉!不可思議哉!悶熱的夏日,李斯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與蒼白,感到了自己才力的匱乏,終日踽踽獨行在池畔柳林的小徑中思謀着如何了結自己的一生……踽踽之中,流火七月倏忽到了,李斯終於謀定:七月二十二日乃始皇帝週年忌日,在這一日,李斯要在始皇陵前大祭,要在始皇陵前『自殺』謝罪!想透了,李斯也輕鬆了。李斯很爲自己最終能從無休止的謀身私慾中擺脫出來,而有了一種欣慰之感。只有李斯想定了要『自殺』以謝天下的時候,李斯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內心的真正的渴求:只要能融入那一片燦爛的星雲,縱然一死,何其榮幸也!苟活人世而陷入泥沼,李斯的靈魂將永遠無以自拔。

然則,李斯又一次沒有料到,一場突如其來的彌天風暴不期來臨了。

大澤鄉的驚雷炸開之時,連同李斯在內的一切人的命運都劇烈地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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