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孤城再次睜開眼睛時, 入目的就是一片繡着雲紋的白帳。
他有些恍惚,一時間竟有些不知身在何處之感。
手下意識的捂在胸口,撫摸到的是屬於衣料的光滑觸感。沒有鮮血, 沒有痛楚, 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 那道置他於死地的劍傷呢?
他一下子坐了起來, 環目四顧, 眼前的一切是那樣的熟悉,一景一物,每一個擺放佈置, 分明就是他自己的房間,只是他爲什麼會在這?他不是已經死了麼?
又或者, 這只是一個夢?
赤.裸的雙足踩在地上, 現在已經是九月份, 一股冰涼的寒氣從足底慢慢竄了上來,葉孤城的真實感多了一份, 同時升起的還有無限的荒繆!
一步一步走到門邊,推開房門踏了出去,天朗雲清,清風徐徐,空氣中帶着陣陣草木的清香, 不知名的鳥鳴從遠處傳來, 聲音清脆, 金燦燦的陽光傾灑而下, 給他添了層暖意。
有人從日光之中小跑而來, 臉色紅潤,鬚髮斑白, 氣喘吁吁,琥珀色的丹鳳眼一下子瞪得老大,那人不是別人,正是白雲城的老管家,早在幾年前就去世的老管家!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在他滿眼的不可置信中,老人已經跑到了他身邊,一臉的興高采烈,“城主終於醒了,真是太好了!謝天謝地,老天保佑!”
“老管家?”葉孤城的聲音罕見的帶着些遲疑。
“是是,是老奴!”老管家忽然拍了下額頭,懊惱地說道:“我怎麼給忘了,城主已經昏睡了好多天,此時定然是餓了,我這就讓人給你做點吃的去!”
他急急忙忙的跑了兩步,又突然轉了回來,一連聲得道:“如今已是九月,氣候寒涼的很,城主不可再光着腳了,出門也要多加一件衣服,你現在剛剛醒來,要是在生了風寒可怎麼是好......”老人留下一連串的碎碎念之後,轉身走了。
一直沉默的葉孤城重重的舒了口氣,果然是老管家,還是那麼的嘮叨。
這樣看來,自己難道是回到了過去麼?
他慢慢伸手,修長的手指在陽光下瑩白如玉,十個指甲修剪整齊,晶瑩圓潤。這無疑是一雙非常好看的手,比女子更多了一種沉靜的力度。這是他的手,右手小指處有一顆不起眼的紅痣,但又不是他原先的手,這雙手要比他小了一圈,骨節不大,是屬於少年的手,掌心的那層薄繭也比他來的稍微少了一些。
他一個閃身,飛回屋內。圓圓的銅鏡並不清晰,但已經足夠。
昏黃的鏡面上倒映着一張熟悉的容顏,飛揚入鬢的眉,寒光湛湛的琥珀色眼眸,削薄堅毅的脣,清俊絕倫的五官,這是葉孤城的臉,卻比原先整整小了十歲。
他撫額低低而笑,這算什麼?上天憐憫給他的又一次補償?!
他是從來不信命的!就算身爲前朝後裔不得不與南王聯手謀朝篡位,最終陰謀敗露後自願死在西門吹雪劍下,但他並不相信命運,一切只不過是他自己心甘情願下所做的選擇罷了!別人唾棄也好,鄙夷也罷,又或者惋惜同情,與他何干!
無論如何,葉孤城只是葉孤城,如此而已!
時值正午,暖暖的太陽高高掛起。
當他穿戴整齊,往用飯的前廳去的時候,卻微微皺起了眉頭。
那飄飄揚揚的紅綢,高高掛起的紅燈籠,還有路過的下人僕從眉開眼笑的一聲聲恭喜,都讓他覺得頗爲微妙......
圓圓的楠木桌上,一碗熬得粘稠的小米粥,一碟蘸醬醃黃瓜,一碟炒涼皮外加一碟涼拌海帶絲,已經整整齊齊的擺放好。
這具身體已有幾日未曾進食,饒是葉孤城武功再高,也是經不得餓的,桌上的飯菜並不豐盛,但做的還算精緻,讓他一時間胃口大開。
吃完午飯,他本是要去消食的,卻忽然轉身問道:“外面的紅綢怎麼回事?”
老管家一下子瞪大了雙眼,那副吃驚之極的樣子似乎他問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問題。這讓葉孤城略微有了些不自在。
良久,老管家抹了把臉,但眼中還殘留着一些異樣的味道,他恭聲道:“雖說這次的婚禮因爲無言教的關係沒有辦成,但老奴尋思着,城主既然已經醒來,那成親也是早晚的事,所以就沒有讓人將府中的佈置撤下。”
聞言,葉孤城的疑惑更深了,無言教?那是什麼教?又是誰要成親?他清楚的記得自己十八歲的時候絕對沒有和誰成親的,實際上,他到死的時候都還是一個孤家寡人!
但他不能問下去了,老管家雖然看上去一副老態龍鍾行將朽木的樣子,但卻心如明鏡,精明的緊,是真正的老而彌辣。如果再追問下去,他不知道會不會被他看出些許端倪!
離開前廳之後,他並沒有按原先的打算去散步消食,順便看一看這隔了一世的白雲城,而是直接回了臥房。
這世上只有自己纔是最瞭解自己的!
果然,在牀頭的暗櫃中他捧出一個不是很大的檀木箱子,擦了擦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他慢慢打開。
一沓厚厚的信紙首先映入眼簾,他取出一張看了看,墨黑的字跡風骨傲然,力透紙背,顯然是出自一個男人的手筆,而且是一個孤傲霸道的男人。
信中並沒有什麼重要內容,只零碎的說了一些發生在自己身邊的瑣事,比如窗前的那樹梅花今天終於開了,整個莊中就屬它開的最晚了,比如最近跟師父新學了一種釀酒配方,自己剛剛釀製了就埋在梅樹下,來年夏天便給你送去......
沉凝的視線迅速滑向左下角,一個端端正正的“雪”字落在信的尾端。
他皺了皺眉,仔細回想了一遍,確認自己並沒有一個名字中含有雪字關係好到如此親密的朋友!
將手中的信放下,他又拿起下一封,薄薄的宣紙有些泛黃,顯然已經有些年頭了,只是被保管得很好,所以看上去還算齊整。信上的字跡很稚嫩,但依稀可以看出和上一封信的主人出自同一人之手。內容依舊是一些瑣事,夾雜這些許抱怨,說是阿寒做的桂花糕超好吃,可惜他只吃到一塊,剩下的都被師父搶走了,他好生氣......
好像能透過泛黃的信紙看到一個孩子嘟着嘴認真生氣的模樣,削薄的脣角無意識的勾起,直到低低沉沉的笑聲迴盪在房間中,他才知道自己笑了。
笑聲驟止,葉孤城捂住自己的胸口,那裡有一股暖暖的熱流緩緩溢出,就像浸泡在熱水中一樣舒適,但這顯然不是他自己的情緒,而是這具身體原本的,屬於十八歲葉孤城的情緒!
緊緊的擰着眉頭,他將這些顯然都是出自同一個人手筆的信件拿開,開始打量箱子裡其他的東西。
由於箱子並不大,厚厚的一疊信封拿出後,也沒有多少東西了,但每一樣都是獨屬於葉孤城的珍寶。
一塊溫潤上佳形似遊雲的玉佩,那是白雲城城主的信物;一柄雕刻精緻的木劍,是十幾年來父親唯一送給他的禮物;一本素白封面的書冊,每當他心情極好或者極不好的時候都會將發生的事記錄下來;除此之外還有一塊很普通很平常的鵝卵石,靜靜的躺在箱底。
握着那塊並不在記憶之中的鵝卵石,他慢慢的翻開手中的日記。
日記並不是很長,畢竟他從小就是個性格淡漠的人,無論是很高興還是很不高興都很少,大多的時間都是比較冷淡的,等他長大之後,能讓他情緒波動的事情就更少了。
但饒是如此,他依然直到日落西山的時候纔將整本日記看完。
晶瑩的指尖輕輕的落在最後一行小字上。
九月,迎娶阿雪,甚悅之!
這是他的字跡,無可懷疑,只是內容不對!
他的記憶中從來不曾出現過一個名叫阿雪的人,與他親密如斯。更何況,那人還是個男子。
娶一個男子,這怎麼可能?!
即便他是葉孤城,此刻也不禁目瞪口呆!
阿雪,對於男人來說顯得有些女性化的名字,(陸小鳳那個娘娘腔的名字除外)他認識的含有雪字的人不是沒有,但絕對不可能讓他喜歡上,甚至願意娶之爲妻。
山莊,梅花,劍道,阿雪......他搖頭,將某種迅速閃過的念頭拋到九霄雲外。
就在這時,房門被敲響,老管家急急忙忙的走了進來,隨手遞上一張信箋,“不好了城主,萬梅山莊傳來急信,凌先生去世了。”
“萬梅山莊!”葉孤城一字一頓,神色僵硬。
好在老管家正沉浸在悲痛之中,並沒有注意到他的臉色,“前幾天凌先生還好好的,怎麼可能就這麼沒了,這無言教真是個禍害,不僅差點害了城主,連凌先生這麼高的本事都折在他們手裡,只可惜了西門莊主,定然是要傷心的,城主去北邊,務必要好生寬慰......”
“去北邊?!”葉孤城指尖微顫,如果仔細聽的話,可以發現他的聲音有點走調。
“是啊,”老管教依舊絮絮叨叨,“凌先生這麼一走,你們的婚禮怕是要延後了,我這就讓人把府裡的佈置給撤了!可惜啊,那麼好的人,怎麼就這麼走了呢......”老人一邊嘆息着,一邊往外面走去。
徒留葉孤城一人直挺挺的站在原地,整個人都好像被老人留下的話炸飛了。
乘船出海,一路北上,整個旅程都是在葉孤城無意識之下完成的,等到站在萬梅山莊的大門口,望着那個白衣翩翩,冷酷傲然的少年迎面而來,他的心劇烈的痛了起來,渾身顫抖,冷汗直冒,腦中混亂一片,各種各樣的聲音嘈雜響起。
他低吟一聲,再也承受不住,眼前一黑昏厥過去,一股若有若無的梅花清香在鼻尖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