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月亮很圓, 像個大圓盤,清冷皎白,高高的掛在漆黑的天幕。
陸小鳳很早就到了, 他是一個人來的, 花滿樓並沒有與他同行, 以他的性子實在不喜歡這樣的決鬥場景, 尤其決鬥的還是他的兩位朋友, 他無法阻止,便只能選擇視而不見。
暗夜之中,肅穆而高大的殿宇靜靜匍匐着, 就像一隻沉睡的巨獸,帶着壓人的威嚴與氣勢。
而此刻, 宮門前的空地上已經零零散散的站了好幾個人, 有長樂山莊的司馬紫衣, 唐門唐天縱,武當的木道人, 光頭的老實和尚......最右邊的角落之中站着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雖然他的臉掩在陰影之中,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對方的身份——偷王之王司空摘星。
他挑眉,剛要上前和他打招呼,就被人一掌拍在了肩上, 陸小鳳嚇了一跳, 瞬間戒備了起來, 然後他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陸小雞!”
陸小鳳轉身, 說話的是敖連珉, 這樣寒涼的秋夜,他卻搖着一把摺扇, 無比瀟灑的站在離他一丈之遠的地方。他望了望他,又看了看神不知鬼不覺的突然出現在他身後的寒疏影,驚訝道:“你們是怎麼進來的?”這裡是皇宮,守衛森嚴,高手如雲,沒有綢帶應該是無法進來的。
回答他的是寒疏影的一聲輕笑,“這世上只要我想,還沒有我去不了的地方。”她的聲音並不高,也不過分自傲,卻帶着強大的自信,讓人不會懷疑她話語中的真實性。
陸小鳳也不會懷疑,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個看似嬌柔無害的女人體內蘊含着怎樣強大的力量!
他摸了摸秀氣的鬍子,問道:“西門呢?時間就要到了,他沒和你們一起來?”
敖連珉嘆了口氣,“我沒有見到他。”
陸小鳳皺眉,疑惑的看向寒疏影。
寒疏影道:“莊主半月之前便已離開山莊,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陸小鳳抿脣,眉宇之間擰得更緊了。
敖連珉把玩着手中的摺扇,道:“無論他去了哪裡做了什麼,待會兒總會出現的,這場決鬥他不會錯過!”
......
果然,半個時辰之後,一道白衣的身影踏着夜色慢慢走來。烏黑的眉,烏黑的眼,烏黑的劍,襯着雪白的衣服雪白的肌膚,黑白分明,乾乾淨淨。
人羣一下子安靜下來,周圍死一般的寂靜。
崇德殿對面一處不起眼的宮殿中,身穿明皇龍袍的君鈺卿在看到那人出現的時候,雙手驟然緊握成拳,黝黑的眸子中閃過一絲戾氣。
耳邊風聲響起,葉孤城已經手持佩劍走了出去。
“師傅!”君鈺卿趕忙上前兩步,急切的喊了一聲。
而回答他的是一個頭也沒回的挺拔背影......
崇德殿上,涼風習習,連綿碧瓦在月輝下反射着粼粼的波光。
相對而立的兩人烏髮,白衣,孤寒冷傲,清冷絕世,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底下衆人屏息凝神,等待着這古往今來最輝煌的一戰。
劍聲長鳴,劍刃出鞘,在暗夜中劃出最耀目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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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宮,小樓。
白白胖胖的毛狐狸邁動着小腿轉來轉去,尖利的指甲劃在地板上,發出刺目的聲響。他擡頭望了望天上的圓月,毛茸茸的大尾巴在身後甩阿甩甩阿甩,琉璃般的眼眸中是毫不掩飾的煩躁。
終於,他像是再也無法忍耐似得,後腿一蹬,縱身向窗外躍去。
吱——一隻枯瘦的手掌毫無預兆的從旁伸出,緊緊的拽住白狐狸的尾巴。凌霄怒了,爪子一伸,用力的朝對方的手背撓去,卻被言舒雅輕而易舉的躲開了。
他拎着手上的狐狸尾巴,將他提起,與他四目相對,蒼白的脣微微開啓,輕聲道:“你想去阻止他們的決鬥?!”
凌霄不甘的撲騰着短短的四肢,憤怒的叫道:【放開我!】
可惜言舒雅不是狐狸,也不是寒疏影那樣修煉成精的妖怪,自然是聽不懂他的話的。他晃了晃他的身子,道:“相愛的兩人反目成仇,註定要一個殺死另一個,這樣的戲碼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變態!】凌霄怒目而視。
言舒雅脣角微勾,笑得溫柔,“至少我很感興趣呢!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這麼有趣的事情了,所以,誰也不能阻止哦!哪怕是你也不行!”
凌霄突然停止了掙扎,望着他的眼神迸射出一種強烈的恨意與殺氣。
言舒雅一陣輕微的戰慄,秀雅的眉眼有了一瞬間的恍惚,白皙的指尖虛虛的點在凌霄的眼角,他的聲音很輕很柔,帶着夢囈般的低喃:“你終於動怒了,這雙眼睛不再慈悲淡漠,空空如也,而是倒映着我的身影,只有我的身影!”
他脣角含笑,竟是無比的愉悅,“真好,這樣真好,再多恨我一點吧,恨不得將我碎屍萬段,挫骨揚灰,這樣就能牢牢的刻在心上了吧!”
凌霄整個身子都僵住了,一雙眼睛瞪得滾圓,張到最大,蓬鬆的大尾巴棍子一樣,筆直的豎在身後。
他是怎麼知道的?他是怎麼知道的?他的腦袋一片混亂,僅有這個疑問來來回回不斷閃現。
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言舒雅臉上的笑容變得無比的古怪,他慢吞吞的說道:“想知道我是怎麼知道的?”
兩雙黑眸相互對視,一個含笑一個幽深,誰也瞧不清對方眼底的情緒。
言舒雅捏了捏他的尾巴,無視對方警惕戒備的樣子,接着說道:“從我第一次見到你起已將近三十年,我也喜歡了你三十年,除了中間十年的分別,我的眼睛一直都是落在你身上的,從未離開。我知道你的習慣喜好,知道你眯着眼睛時是說明你已經不耐煩了,知道你摸下巴的時候是生氣的表現,知道你高興的時候反而是最安靜的,知道你緊張的時候會歪着頭,神情坦然的看着對方......我知道你的每一個細微的舉動所代表的意思,就連你自己恐怕也不會有我這麼清楚。所以,就算你變成這樣又如何,我總會認出你來的。”
凌霄心中震驚,他從來不知道他竟會對他了解到這般地步,就像他知道他對他的感情,卻從來沒有過這麼深的體會。他一直以爲他對自己只是一種佔有慾,一種求而不得的不甘,所以就算他間接的因他而死,他也只是一聲嘆息,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就怎麼過,沒有半點異常。
可今天,只是一番平平常常的話,竟讓他向來靜若古井的心狠狠的動盪了一下,他難得的有些迷茫。
如果言舒雅知道,當年自己以爲他死了,自願死在西門吹雪劍下,爲他殉情,卻只得來一聲感嘆,對比今晚這一番簡單的傾訴,偏偏動搖了對方的心境,也不知會做何感想了。
可惜,他雖然很瞭解凌霄,可以說是這世上最瞭解他的人了,但到底不是他肚裡的蛔蟲,對他的所思所想不可能窺探的一清二楚。所以,他只是輕撫着他光滑的皮毛,柔聲道:“很久以前就知道凌霄絕非尋常之人,卻沒想到你竟是個妖精,還是個狐狸變成的妖精,難怪我會被你迷得暈頭轉向,什麼都不要了。”
你纔是狐狸精,你全家都是狐狸精!凌霄滿頭黑線,他最討厭別人說他是狐狸精了,就算是狐狸他也是狐仙!
但現在卻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他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凌霄身子一扭,從他懷中跳下來,輕輕巧巧的落了地,然後他往前走了幾步,在言舒雅緊迫的視線中輕輕一躍,跳到了一旁的桌案上。
尖細的嘴巴叼着一張宣紙,在桌面上鋪展整齊,短短的前爪沾了一點墨汁在白紙上寫寫畫畫。不一會兒,一行歪歪扭扭,及其難看的字跡就出現在了紙面上。
言舒雅挑了挑眉,慢慢的跺到他身前,然後低頭看去。秀雅的眉心微微隆起,他辨認了好一會兒才總算看清了上面的字跡。
你想怎樣!
一字一句顯露了凌霄的憤恨與怒意!
言舒雅擡眼,輕聲道:“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吧,你想怎樣呢?”
凌霄瞪他,毛茸茸的大尾巴掃過桌面,黑乎乎的爪子再次沾着墨汁落下。
我要出去,阻止他們的決鬥!
言舒雅噗嗤一聲笑出聲來,他無視對方的惱怒,纖細的指尖在他身上輕輕劃過,說出來的話卻是一針見血,毫不留情,“就憑你現在這副模樣?!”
凌霄揮了揮爪子,低叫一聲,但兩隻耳朵卻拉慫了下來,他知道對方雖然說的難聽,但都是對的,就憑他現在的樣子就算去了又如何,還不是什麼也做不了?難道西門還會聽一隻寵物的話不成?以他的脾氣,就算身爲師傅的凌霄站在他面前都不一定能夠阻止他的決戰之心,何況是一隻連話都聽不懂的白毛狐狸!
他煩躁的撓了撓下巴,再次痛恨起自己現在的狀況來。
雖然他很可能什麼都做不了,但要他就這麼呆着也絕對不可能!想到這裡,那雙黑色的眼中閃過一種決然的光芒!
言舒雅心下一跳,他不知道他做下了怎樣的決定,但直覺告訴他一定要阻止他。於是,他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大尾巴,將他白白胖胖的身子拎到了半空中。
“我可以帶你去見他們。”輕輕緩緩的一句話就打斷了凌霄的掙扎,言舒雅將他抱在懷中,接着道:“只是以後你要陪在我身邊,永遠永遠陪在我身邊,就算是一隻狐狸也沒關係,什麼都沒有關係......”
夜風在身邊吹過,凌霄微微擡頭,正好看見那截尖細蒼白的下巴,黑色的眼中滿是複雜。
......
他們來的並不算晚,當然也不算早,恰巧就看到兩道璀璨的劍光在黑暗中迅若閃電,交錯而過。
劍聲長鳴,響徹天地,那柄漂亮的,鋒利的長劍就這麼迅速的沒入了白衣人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