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人的名樹的影!
梅埛一聽,情不自禁便站了起來,臉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堆上了笑容,與三人拱手道:“來來,請坐,請上座,來人啊,上茶,上好茶!”
見得梅埛這般作態,周行己三人不由得心下莞爾。
剛剛進來的時候,梅埛也不算倨傲,相反還算是頗有禮貌,但哪有這般熱情。
果然是人的名樹的影,有先生蘇允這杆大旗在,他們做事可就方便多了!
讀者朋友們可不要覺得梅埛此人沒有風骨,實際上換了誰都是一樣的。
梅埛雖然自己身家鉅富,佔據了洛陽文化產業的半壁江山,甚至與洛陽諸多權貴有所往來,但這樣的一個人,便可以漠視大宋朝的樞密副使、翰林學士麼?
當然不能。
蘇允在朝廷上雖然被人所忌憚,且有意無意的將其排除出核心權力圈子的意思,但職責在身,就算是高太后再怎麼防着蘇允,蘇允依然是當朝最有權勢的幾個人之一。
這源於蘇允身上官職的疊加效應。
樞密副使加上翰林學士這兩個官職疊加產生的權勢影響力不是單個可以比擬的。
樞密副使是宋代樞密院的副職長官,與樞密使、知樞密院事等同爲軍事決策核心成員。
樞密院主管全國軍務,包括調兵、軍籍管理及邊防要務,其地位與中書門下(宰輔機構)並稱“二府”,分掌軍政大權。
樞密副使雖爲副職,但因參與機要軍事決策,權勢僅次於宰輔及樞密院正職,尤其在戰爭時期影響力顯著。
而翰林學士作爲皇帝近臣,負責起草詔令、備顧問,被稱爲“內相”。
其地位超然,可直接影響皇帝決策,甚至左右宰輔任免。
例如錢惟演等翰林學士曾通過密謀左右宰相人選,成爲皇權制衡外朝的重要工具。
翰林學士院獨立於外朝官僚體系,常以“鎖院”方式秘密起草詔書,權勢在文官體系中僅次於宰輔,且因接近皇權而擁有隱性影響力。
當然,蘇允這個翰林學士因爲不太受當權者高太后重視而權力不顯,但這個只有核心圈的人才會知道,又豈是梅埛有資格知道的。
而在梅埛看來,一個官員同時擔任樞密副使與翰林學士,則兼具軍事決策中樞與內廷機要雙重職權。
而這種組合罕見但極具威懾力!
一方面通過樞密院參與國家最高軍事部署,另一方面通過翰林學士身份直接影響詔令制定與人事安排。
可以說,蘇允的權勢可能已經超越普通宰輔,接近宰相兼樞密使的頂級配置。
在大宋政治傳統裡面,能夠被這麼授官的人,基本上都是皇帝眼前的大紅人,是皇帝用來執掌朝政的心腹,真正論其權勢,實際排名可進入中樞前三位,僅次於宰相與樞密使!
而且再往深裡想一想,大宋的政治傳統裡有“文武分權”“內外相制”的常規框架。
但蘇允在擔任樞密副使這個軍政要職的時候,還擔任了可以制衡宰執的翰林學士,這意味着什麼,意味着蘇允已經突破了“文武分權”“內外相制”的常規框架啊!
當二者職權集中於一人時,其地位可突破宋代,形成類似“副相+軍事副統帥+皇帝機要秘書”的三重權威,實際權勢排名可能超越單獨任職的宰輔,僅次於皇帝與宰相!
嘿嘿,面對當朝前幾的權勢人物專門派來的手下,梅埛這個有點父蔭的地方文化產業富商,難道膽敢當面冷言冷語?
自然是不能的。
梅埛請周行己三人坐下,便趕緊寒暄起來,問一下週行己三人在洛陽籌辦學會的事情如何了,需不需要藉助梅家的梅林來舉辦活動之類的,有沒有需要刊印的蘇學書籍云云。
這些東西原本是周行己前來的幾個目的之一,原本想着可能要威逼利誘一番才能夠達成,沒想到這梅埛竟是這般識趣。
周行己三人忽而恍然大悟:原來自家先生的權勢竟是這般大!
周行己覺得有些慚愧起來。
他一直覺得自己很聰明,但現在悟性還是有些差了,被先生蘇允那平易近人的態度以及年輕的外表所迷惑了,竟是忽略先生那滔天的權勢!
周行己自嘲了一下,然後重新審視起來這番洛陽之行。
之前他的策略是在忽視先生權勢的條件下所做下的,現在搞清楚了先生權勢之後,之前覺得困難、遙不可及的東西,卻是可以嘗試做一做了。
想及至此,周行己道:“梅先生,學生聽說,您有三子,長子梅雲川,次子梅雲河,三子梅雲海,皆是進學的時候,而且盡皆是聰慧過人。
不知道梅先生有沒想過讓他們拜入蘇門之下,說不定可以考得進士出身,再不濟,也能夠謀個官身,你覺得如何?”
梅埛聞言躊躇了一下,道:“這是蘇相的意思,還是您的意思?”
周行己笑道:“這是我的意思,但若是梅先生能夠讓我先生注意到您,大約問題是不大的,您說呢?”
梅埛聽懂了周行己言中之意,所謂注意到他,必是他梅埛給蘇學做了大貢獻,但他之前已經是說可以借出梅林舉辦活動,又說了可以出版蘇學會的書籍,而周行己還來說這樣的話,想來還是不夠的。
梅埛心下有些遲疑,若是能夠讓兒子拜入這蘇允門下,而且還是受重視的話,對梅家來說自然是大大的好事。
梅家雖然佔據了洛陽文化產業半壁江山,家中亦是鉅富,但這種狀態並不可持久。
現在雖然還算是能夠維持現狀,一是父親留下來的餘蔭,可父親去世至今也許多年了,那點恩澤也早就消耗乾淨了。
二是自己的兄弟在福建爲官,雖然官不大,但畢竟是官場中人,別人想要對梅家下手,聽說自家兄弟乃是官場中人,總是要顧及一下的。
畢竟就算是小官,說不定也有座師故舊之類。
但是,自家的兄弟年紀大了,接下來還是得看兒孫輩的,但兒孫輩看着也沒有什麼出息。
這周行己所說什麼自己三個兒子聰慧過人……嗨,那不過是隨口捧了捧而已,實際上自己三個兒子,除了長子梅雲川還算是有點能耐,其餘兩個,不過是膏粱子弟罷了。
但長子梅雲川也不是什麼科考的人才,跟着那程頤讀書好些年了,試着考了好些次,都沒有什麼成果。
梅埛自己心裡其實也是着急,若是這般下去,梅家下一代若無人當官,那麼這洛陽偌大的基業,又如何能夠保得住!
之前他想着投注程家,希望程學能出頭,帶着梅家繼續站穩洛陽,但程頤被人從汴京趕了回來,這會兒人家蘇學還跑洛陽來了,這意味着人家要對程學趕盡殺絕啊!
梅埛的指節在黃梨木案几上輕輕叩了兩下,震得青瓷茶盞裡的水紋漾開細碎的金光。
“周兄可知.“
他故意讓茶盞與托盤的碰撞聲蓋過後半句。
待侍女捧着鎏金香爐退出雅室,才壓低聲音:“雲川跟着伊川先生研習《周易》,整日說什麼'格物致知須是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連婚配之事都耽擱了。“
周行己的指腹沿着汝窯茶盞的冰裂紋摩挲,釉色在他掌中流轉如星河。
他注意到屏風後月白襴衫的衣角閃動,脣角勾起似有似無的笑意:“聽聞伊川先生近日閉門註疏《春秋》,倒把洛陽書肆的雕版師傅都請了去?“
梅埛心頭猛地一跳。
程頤要刊印新注的消息本該三日後才放出,此刻卻像柄利劍懸在他喉頭。
他忽然明白爲何今晨管家說西市三家書坊的紙價漲了三成,那些平日溫吞的紙商此刻倒像嗅到血腥的豺狼。
程頤被人從東京京趕回西京,大約自知想要再回東京是很難的,因此打算註疏《春秋》,以重振聲勢。
哦,是了,長子云川似乎跟他說起過,說蘇學已經對程學形成了一個全面勝出的趨勢了,程先生若是再不對程學進行改進,恐怕面對蘇學的進攻,再無力抵抗了。
因此程頤回來之後,埋頭註疏春秋,想要有所突破,然後反擊蘇學。
“梅公的澄心堂紙坊.“周行己慢條斯理地吹開茶沫,“若能將《四書章句集註》以及《四書章句集註名句精選》同時付梓,怕是能解洛陽紙貴之困?“
屏風後突然傳來玉帶鉤墜地的脆響。
梅雲川再也按捺不住衝出來,程門弟子特有的深衣廣袖帶翻了三足憑几。
他額角青筋暴起,骨節發白,神色憤怒,道:“父親真要棄程門而入蘇學?“
周行己撫掌而笑,道:“梅公子考了好幾科了吧,這科舉是難了些,但也不至於那麼難!
我先生門下弟子,例如大家都知道的蘇門六子,以及其餘不甚聞名的,此次蘇門下大約有二三十人考上了進士。
另外,據說明年我先生的叔父大蘇學士,可能會領得知貢舉的差遣哦。“
梅埛的手突然劇烈顫抖。
他回頭望着父親鬢角突然多出的幾莖白髮,忽然想起去歲冬至家祭時,父親捧着祖父的進士及第金花帖,在祖宗牌位前枯坐整夜的模樣。
梅雲川心中一疼,但是隨即怒目圓睜,死死盯着周行己,大聲質問道:“蘇學縱然有一時之盛,難道就真能長久?
我追隨伊川先生研習程學多年,程學的根基深厚,豈能因你幾句蠱惑之詞就輕言放棄!”
周行己雖比梅雲川還要年輕將近十歲,但卻是如同長輩一般語重心長道:“梅公子,你一心向學固然可嘉,但科舉之路纔是正途。
你看看如今蘇學在朝中的影響力,考上進士的門生比比皆是。
而程學,雖有其精妙之處,但現實擺在眼前,伊川先生都被趕出了汴京,如今在洛陽閉門註疏《春秋》以求自保。
明年大蘇學士領知貢舉差遣,蘇學弟子必將更受青睞,這可是天大的機遇,你難道要眼睜睜錯過?”
梅埛的內心在激烈地掙扎着,他深知周行己所言非虛。
望着眼前憤怒的兒子,又想到梅家的未來,只覺一股煩悶之氣鬱結在胸。
他緩緩站起身來,走到梅雲川面前,語重心長地說道:“雲川,爲父並非不看重程學,但梅家如今的形勢你也看到了。
咱們不能只守着舊學,而不顧家族的興衰。
你這些年科考不順,投入蘇學門下,說不定能有一番新的出路。”
梅雲川眼中滿是痛苦與失望,他後退幾步,大聲喊道:“父親,你當我是什麼人,我入程門多少年了,怎麼能如此輕易地背棄程學?
我程門弟子,講求的是氣節與道義,就算科舉之路艱難,也絕不能爲了一時的功利而改投他門!”說罷,他轉身便要離去。
梅埛心中一緊,急忙喊道:“雲川,你給我站住!你如今這般固執,是要毀了梅家嗎?爲父這也是爲了咱們梅家上下幾百口人着想!”
周行己看着眼前的這一幕,嘴角微微上揚,恰到好處地說道:“梅公子,蘇學並非排斥其他學問,先生蘇允更是大度之人。
你若投入蘇門,也可繼續鑽研你所喜愛的學問,兩者並不衝突。
而且日後在科舉之路上有所成就,不也能更好地弘揚你心中的道義嗎?”
梅雲川停下了腳步,身子微微顫抖着,他心中的憤怒與掙扎幾乎要將他吞噬。
他沉默許久,最後緩緩轉過身來,眼中滿是不甘,說道:“此事容我再考慮考慮。”言罷,便匆匆離去。
梅埛望着兒子離去的背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轉而對周行己說道:“周先生,小兒自幼癡迷程學,一時難以轉變心意,還望您多多體諒。
但梅家願意爲蘇學的傳播略盡綿力,就如之前所說,梅林可借給貴會舉辦活動,蘇學書籍也可由我梅家書坊刊印。”
周行己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道:“梅先生深明大義,蘇先生定會知曉梅家的心意。
若梅公子日後想通了,隨時都可拜入蘇門。”梅埛聞言大喜道:“好好,謝謝周先生,還有謝謝戴先生以及段先生!哈哈,今晚請三位先生留下來,梅某要好好宴請你們三位!”
周行己笑了笑,點頭道:“也好,畢竟還有些事情要跟梅先生商量呢。”
梅埛聞言心中一緊,趕緊呵呵一笑道:“周先生,有什麼事情吩咐,請您說一下。”
周行己屈指在桌子上輕輕釦桌,似乎在思索,隨後緩緩道:“我們蘇學會打算在洛陽籌辦一間書院,在洛陽招收學生進學,然後每旬都可以尋來我蘇學門下的進士過來講課,如此可以大大增加洛陽學子中舉的機率。
只是現在還缺乏場地房屋以及一定的資金,梅先生有沒有一些熱心助學的朋友,可以襄助一番?”
梅埛心中一緊,心下已然是苦笑,這周行己看似在問他有沒有熱心助學的朋友,實際上就是在跟他要錢、要地!
梅埛微微吸了一口氣,笑道:“周先生需要多大的地,有需要多少間房屋,打算招收多少學生?”
周行己看向戴洛書,戴洛書笑道:“也不用很大,我們一開始招個一二百學生就可以了。”
梅埛聞言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一兩百人……那已經是個頗大型的書院了啊,程頤的伊皋書院在洛陽那麼出名,也不過才數十人而已!
不過梅埛只是稍微沉吟,便咬牙答應了下來,還這般說道:“地方也別找了,就在梅林吧,至於房屋什麼的,梅林裡面也有,雖然容納一二百學生還是不足,但隨後建設便是。
周先生,老朽還打算給你們蘇學會捐贈一筆錢,希望你們一定要收下!”
周行己連連推辭,道:“這怎麼好意思,這怎麼好意思,不可不可。”
然則梅埛怎麼能放過這個機會,硬塞給周行己幾人,周行己隨後一看,亦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梅埛出手竟是十分大方,三人一人給了一千貫!
這是什麼意思,自然是私下賄賂周行己三人,希望周行己三人在蘇允面前給梅雲川多多說好話唄!
此後幾日,周行己三人加緊籌備蘇學會在洛陽的活動。
梅家的書坊也開始忙碌起來,着手刊印《四書章句集註》以及《四書章句集註名句精選》。
而梅雲川則整日把自己關在房裡,誰也不見,只有書房中不時傳來的激烈翻書聲,顯示着他內心的不平靜。
在洛陽城南的一處幽靜庭院中,程頤正坐在書桌前,眉頭緊鎖地看着手中的書稿。
旁邊的張繹小心翼翼地說道:“先生,聽聞梅家書坊開始刊印蘇學的書籍了,還說要把梅林借給蘇學會舉辦活動。”
程頤聽聞此言,手中的毛筆猛地一頓,墨汁濺在了書稿上,他臉色陰沉得可怕,緩緩說道:“意料之中啊,此一時彼一時,如今蘇學勢大,那些趨炎附勢之徒自然紛紛倒戈。
不過,我們程學也不是那麼容易被擊垮的。”
正在這時,門人來報:“先生,梅雲川求見。”
程頤微微一怔,隨即說道:“快請他進來。”
梅雲川滿臉憔悴地走進來,見到程頤,撲通一聲跪下,說道:“先生,我父有意讓我改投蘇門,我心中實在痛苦,不知該如何是好。”
程頤連忙上前將他扶起,說道:“雲川,你能堅守程學,爲師深感欣慰。
蘇學雖然如今風頭正盛,但他們不過是靠着朝中的權勢橫行一時。
咱們程學講求的是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纔是修身治國的根本之道。
爲師如今正在註疏《春秋》,待此書完成,定能重振程學的聲威。”
梅雲川眼中燃起一絲希望,說道:“先生,若我繼續追隨您研習程學,可科舉之路艱難,又該如何是好?”
程頤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科舉只是一時之途,絕不能爲了科舉而放棄自己的信仰。
你只管潛心鑽研學問,總有一天,程學定會再度輝煌。
而且洛陽城裡,仍有許多舊黨之士支持我們,我定會聯合他們,反擊蘇學!”
梅雲川聞言欣喜擡頭,喜道:“是,先生,咱們一定能夠將蘇學趕出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