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海林在牀了躺了一個多星期,期間一直是德勝在照顧他。兩人說了不少話,唯獨沒有提及過去的事。有些是德勝不敢問,更多是聶海林不肯提。德勝把聶霄德的意思略微透露了,聶海林沒有大大的驚喜。他讓德勝叫來沈則霜,沈君蘭並未跟着過來。
德勝也把樑老爺的善意、樑家與聶家的淵源大肆的描繪了一番。沈則霜邊笑着邊稱“阿情真是交到好運了”,沈君蘭則一直默默望着窗外不言不語。
沈則霜抽空過來看聶海林,其實他多的就是時間。但他現在有些忌諱叫聶海林“阿情”,又不知道到底該叫什麼,才一直躲着不肯露面。
沈則霜看見聶海林臉上總算有了紅潤的氣色,欣慰的摟着他道:“你要是好不了,下半輩子我也不好過了!”
他這句話說的有些歧義。聶海林見德勝偷偷笑了,臉紅了半邊道:“則霜哥,你摟得太緊了,我骨頭卡得疼……”
沈則霜放下他,興奮的像是個好兄弟。“你要做少爺了……不,你本來就是個少爺……”
聶海林笑而不語,等着沈則霜把話說完。
“其實,我是想問你。你還會回來看君蘭麼?”
聶海林搖了搖頭,這是沈則霜意料之中的事。他反而愣了愣,“是啊,廣州離上海很遠的,回來,不方便。”
“不是不方便,是不用回來。”
沈則霜聽他雲淡風輕的這麼說了一句,心裡不是滋味。他是不希望沈君蘭喜歡上“阿情”,但沒想到這個阿情不但無情,反而絕情。
德勝連忙添了一句,“樑老先生說了,你們也要一起去廣州。樑老先生器重你,想讓你再軍隊裡做事。你妹妹跟着你一起,也方便你照顧她。”
他以爲沈則霜會高興聽見這話。卻見沈則霜站起身道:“我什麼都不會做,跟過去也不過是個累贅。廣州太熱,君蘭受不了那兒的天氣,她被我嬌慣了。”
聶海林也沒有什麼挽留的意思,沈則霜有一搭沒一搭的同德勝又聊了幾句,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他看了一眼掛鐘,覺得時候差不多了,便告辭要走。德勝怕影響聶海林休息,於是送他走到門口,沈則霜像放下了包袱,臨到門口時轉過來說:“阿情,要是你想回來,隨時都可以回來。”
他站在陰影中,陽光將他的影子折成一個奇異的弧度。聶海林低聲說:“謝謝你。”
沈則霜的手抽了幾下,揹着身走了。
德勝問聶海林道:“少爺,要不要叫沈小姐過來?”
聶海林搖了搖頭,“則霜哥明白,他會帶着她走的,他們再也不會來看我了。”他看着德勝說:“德勝,現在我身邊就你一個親人了。”
他說這話時,彷彿是看透生死離別後的感慨。德勝真沒看出來,這個才滿十五歲的小少爺怎麼心思跟個成年人似的。單說是成年人,還不夠描繪這種感覺,彷彿他已經超越了他的年紀,能看到更遠、更悲哀的時刻。
“少爺。以後你成了樑老爺的義子,樑家的人就都是你的親人。”
聶海林笑了笑,他的上半身從牆壁上滑下來,緩緩跌進被窩裡。他在心裡說:“我不姓樑,他們怎麼會當我是親人呢。”但他口裡卻說:“是啊,到時候一家人在一起吃飯,應該很熱鬧。以後我不對的地方,你還得多教教我。”
德勝連忙點頭道:“少爺,只要有我能幫忙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
聶海林道:“嗯,我知道。”
德勝明白,他不應該期待聶海林會有什麼反應。但他心裡原有的熱火,像被一個細頸瓶口滴灌着,一點一點往下沉。但他馬上又把自己拉了回來,做下人的就是要學會忍。他原來跟着聶長恩時太年輕氣盛,仗着主人錢財多,說話常常不多個心眼,後來纔會落得人前人後都得罪人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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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勝同聶海林接觸的多了,便發現小少爺心思獨特,既不像聶長恩,也不像秀芳。他是渾然天成,自成一家。聶海林常常靠着窗子發呆,心思也不知道去了哪兒。
又是一個明媚的早晨。這天陽光耀眼的很,黃澄澄的映在人面上,雖然聶海林的臉色依舊蒼白,但總算看着精神了許多。
但是他還不敢把頭擡起來,陽光太刺眼,灼灼逼人。
巨大的陰影覆蓋下來,寬大的帽檐遮住了來人的樣子。那人把帽子摘下來,放在手心裡轉着圈。
他把手中的藍玫瑰胡亂塞進聶海林的手中,刺硬生生的,隔着衣料也覺得疼。樑鳳成見他抿着嘴不說話的樣子,不由笑了。
聶海林轉身將玫瑰或擦進玻璃花瓶裡,還是不小心扎破了手。
樑鳳成突然彎下腰,把聶海林的手拉着遞到自己嘴邊。他伸出舌頭,又細又長,輕輕舔舐了聶海林的傷口。他嘴裡噴出的熱氣滾燙的像火焰,傷口處傳來的一絲疼痛夾雜着灼燒,攪的聶海林的每一根神經都變得脆弱。他覺得全世界都要癲狂了,就差他還沒有迷醉。
聶海林回過神來時,樑鳳成正擋住了陽光,手裡抱着一捧藍色的玫瑰。樑鳳成自己將玫瑰擦在玻璃瓶中,疑惑的問道:“什麼事情讓你想的這麼出神,兩隻眼睛都直了。”
聶海林低下頭,他時常會有這種幻想的時候。但是他沒想到自己會往不好的方面去想,更沒想到自己幻想的對象會是樑鳳成。
這是樑鳳成第一次真正來看望聶海林。其實,他也不過是來替樑霄德捎句話。這是他不愛乾的事,卻不得不幹。
樑鳳成隨意的點燃一根香菸,煙氣升上來,繚繞在他頸上,他的臉埋在一層霧氣裡。還是那樣不高不低的聲音說:“老爺子已經安排好了,明天坐火車去廣州。”他吐了個菸圈道:“還有什麼要買的要帶的,就快點說,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
聶海林想了想,他說:“沒什麼好買的。”他又思索一會了,朝德勝說:“你幫我去買一個木盒子,不要太大,能裝東西就好。”
樑鳳成本想問他買那東西做什麼。隨即他又想,這不是他該問的,反而顯得像是在跟聶海林套近乎,索性不再說話。
隔了半響,聶海林終於說:“謝謝你的花,很漂亮。”
樑鳳成看都沒看他道:“不過是殘花敗柳罷了,沒什麼好看的……”
聶海林只得說:“還是要謝謝你。”
樑鳳成抽出煙道:“哦,那你要謝就謝吧……”
他的發音很純正,有點偏向北方的語言。但是聶海林腦海裡浮現的確是“你要瀉就瀉吧……”
他紅着臉把頭移開,臉色時青時白,變換着不同的顏色。他雖然不認識字,但是卻知道自己想的是什麼意思。他有些奇怪自己怎麼一直想些不乾淨的事,也許,他是不乾淨慣了。但沒必要把樑鳳成扯進來。
樑鳳成瞧着他的臉色變幻的比天邊的雲彩還要快,覺得他這個人就像一潭井水,探不出深淺。
不過不要緊,樑家的幾個姨太太都是有耐心和時間的人。她們會想出諸多偉大的計劃,這些計劃也會一一在聶海林身上實踐。有幾斤幾兩,一試便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