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案齋冷冷清清的,對開門貼着封條,摁了御史臺的鮮章,店掌櫃的和跑腿一早被御史臺扣住,事未落索,便不能放出來。
昔日熙熙攘攘的書畫廊,如今階前落葉簌簌滿地,風一卷就成了一盤蕭索的棋。
山月自觀案齋門口拐過,沒進觀案齋旁邊的一處掛着銅製風鈴的宅院,守門的恰是前日來薛南府送信的老嬤,神色肅穆得很,垂頭低眼,兩隻手垂在兩邊,身體筆直,雙腳微微分開,足尖像兩根撬緊的釘子,牢牢焊在地上。
儀態和柳家派來教導她的那位劉阿嬤如出一轍。
是從宮裡出來的。
山月收回目光,面上飄着清清淡淡的客氣的笑,同對面的周芳娘,拿捏着不遠不近的口吻,帶着重重的恭敬和淡淡的討好:“倒是頭一回曉得觀案齋旁這小宅子也是咱們的。”
聽山月的語氣,周芳娘懸着的心放下一大半:她原先害怕山月一開口,是往日那般熟稔隨意。
那可不得了。
這阮嬤嬤是靖安新撥來伺候她的,說是伺候不如說是監管,若是叫阮嬤嬤察覺出她和山月親近,豈不就傳到靖安耳朵裡了?先頭那個嬤嬤也是靖安派來的,陪着她很多年,被她稀裡糊塗地夥着山月、薛梟除掉了。原先還不覺得被人監視着有什麼不舒服,如今這些日子身邊沒個眼睛盯着,兩廂一比對才顯出原來的壞、現在的好。
最近這段時日,若不去想蘇哥兒所去所蹤,倒是她這麼多年過的最好的日子——常藺半死不活的,也不知何時就走了,常家沒了主心骨,又忌憚蘇哥兒隨時回來,便無人找她麻煩,常家再落魄也是興盛了大幾十年的宗族,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如今正亂着,她必得趁着亂好好活一把。
周芳娘端着架子,扭脖子四下看了一圈。
四周都是高櫃匣子,裡頭收着好多畫卷,這兒算是觀案齋的庫房,收下的許多名畫古籍都鎖這兒。
“狡兔還三窟,若全放觀案齋,如今全完蛋。”
周芳娘有些不耐地擺擺手,不樂與山月多談,直入主題:“你這些時日做的事兒,可不叫人高興——薛梟那瘋狗什麼時候連‘牽機引’都曉得了?他曉得多久了?曉得多少?可曾對你起疑過?叫你在薛梟身邊,不是去享福的呀,你要幹事情的呀!凡是有些端倪,都要告訴我,告訴大長公主的呀!”
山月眼睫眨得厲害,忽忽扇風,眼裡含着淚怯怯道:“他日日都不在家裡頭,我在內院,他書房在外院,便是見個客,也是要出去的,他性子不好的,人又固執,常年都叫那個蘇嬤嬤把我看着我到底是先頭祝夫人挑的人,他若對我起疑心,也是有的.”
外頭“咚咚咚”兩聲,像是被人拿石頭塊兒砸了門。
周芳娘立時側頭看去。
山月忙叫黃梔:“你瞧瞧去。”
周芳娘身側那位面生的阮嬤嬤一把將黃梔撈住,眼神透着警惕,開腔就是宮裡頭的做派:“你且老實站着。”說着便將門大大打開,自個兒撩袖子出門看——宮裡頭就這樣,知人知面不知心,任誰做事,都沒自個兒做事叫人放心。
阮嬤嬤一出門,周芳娘擡頭四下警覺看了看,旋即壓下頭:“.大長公主正疑你,怕你藏着壞心,要掀‘青鳳’的桌子,正叫人探查你的底細呢!”
山月心下咯噔,面上卻不顯,立時俯身辯解:“爲何?可是因那‘牽機引’?天地良心,我什麼都不知道!那程郎中是松江府柏大人的親信,當初的時疫便是柏大人找上他平的;御史臺的姚大人、您府上的常大人,我更是見都沒見過!難不成殿下以爲是我告的密?下的毒?您想想看,如若我告了密,程郎中診了我的脈,我不也身中‘牽機引’嗎?這若叫薛梟知道,我還能活着坐在這兒?”“我夥着薛梟算計您,是我千不該萬不讓,你我都是一樣的人,你知道我們沒有選擇的!哪條路讓自己過得好些,就走哪條路,我跟薛梟虛以委蛇,糊弄的都是不足掛齒的小事。真正要暴露自個兒是‘青鳳’的事,我敢做嗎?我敢掀桌子嗎?”
山月說得極快,又輕又快,跟彈弓彈珠子似的,把周芳娘聽得一懵一懵的。
別的她不敢說,常藺的毒從何而來,她最清楚。
周芳娘連連擺手:“我知道我知道!都是夾縫裡的人,誰比誰好過!”
“那殿下爲何疑我?只因我不中用,看不住薛梟?”山月連聲發問。
“那條瘋狗鼻子最靈,嗅着味刨坑,刨不出白骨不罷休的!他們一羣高官勳爵都沒看住他,指着我們防他,真是出生的時候腦子被夾掉了.”周芳娘忙拍山月手背,安撫道:“多想無益,殿下向來多思,我從來捉摸不透。我只跟你提醒一句,若前塵往事真有什麼端倪,趕緊抹平掉,別被大長公主真查出什麼髒東西來!”
查。
能查到什麼程度?
山月微微抿脣。
“還有柳家。”周芳娘聲音壓得更低:“大長公主已叫柳家來京,到時你名義上的爹孃勢必是要跟着你進薛南府的——我知道你不是柳家真正的姑娘,柳家同你不是一條心。你提前預備着,好歹警醒着些。”
山月面上一凜。
柳家。
柳家來京?
真是,神來一筆。
她沒辦法拒絕柳家入薛南府,至少她不能拒絕柳家的女眷借宿,甚至她若是還想在“青鳳”混下去,就必須幫着柳家說服薛梟——就像當初她必須配合“青鳳”讓薛梟丁憂。
柳家一旦進入薛府,可做的就太多了。
山月抿了抿脣:“那我且備着活兒,好好迎他們。”
餘光掃到阮嬤嬤沉着個臉走近,山月埋下頭,將話題拉回她想知道的:“.薛梟此次來勢洶洶,手上捏着證據誓要查下去的,昨兒個剛診完正四品,這要是繼續下去,朝中誰中過‘牽機引’一目瞭然,若遇上個骨頭軟嘴巴鬆的,‘青鳳’還保得住?滅頂之災,大長公主可有應對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