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程清讓早早去了翰林院。
辰時,萬里蒼穹一碧如洗,金色光芒從空中暖暖鋪下。陳疏允用完早膳後便去找李氏學習養花知識, 這幾日, 她們倆總在花園有話說, 婆媳關係不比母女關係差。
小花園位於程府幾個院子中間, 綠意盎然, 各色花卉開地燦爛,大小不一的花瓣上還殘留着些許露水,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着光。
李氏在身前圍上一層粗布道:“疏允, 你與清讓昨晚可有去江邊看龍舟?”
“沒有。”陳疏允今日穿了一身窄袖衣裙,袖口處用繫帶纏了幾圈, 她看着滿園的生機淡淡道:“人太多, 我們不小心走散了, 後來他找到我,我們就一起回府了。”
“倒是可惜。”李氏拿起剪子開始修剪茉莉枝條, “我與你爹這想那想,沒料你們倆竟沒去看。”
陳疏允擡手伸進木桶裡,隨意攪了點水,“娘,我和清讓雖然沒看成龍舟, 但他昨晚喊我娘子了, 也不算沒一點收穫。”
“是麼。”李氏先是一喜, 隨後便是沉默, 她長長嘆了口氣, 手下動作依舊溫柔,“疏允, 清讓的病……”
“娘放心,我找了劉御醫幫忙,他答應我先琢磨琢磨黃御醫當初開的藥方,至於能不能配出解藥還得看天意。”她說着將手裡的一抔清水撒了出去,“其實就算他的病好不了,我也願意陪他一輩子。”
“你……”李氏眼中有淚花浮動,真不知該高興還是該難過。害清讓的是她,幫清讓的也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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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清早,陳詢特意召了丞相孟華一家進宮,同時也召了陳安淮進宮,他是出於月老心想給他們倆定日子,畢竟以陳安淮的年紀早該成家了。
午間休憩,程清讓出了翰林院活絡筋骨,卻不想在道上裡撞見了迷路的孟千冉。
“是你。”
“你是端午節那晚與我一起吃餛飩的公子?”孟千冉見着程清讓一臉詫異,偏圓的眸子裡嵌了一道日光,“你怎的在這裡?”
事實上,她早便打聽清楚程清讓的休息時間,來這裡是爲“偶遇”。
“你是哪位大人的千金?”程清讓禮貌地打量了孟千冉一眼,穿着得體大方,想來是個大官家的千金。
方纔聽張汝城說,皇上今日在宮裡宴請孟丞相一家,想必這位便是孟華的千金。
孟千冉歪頭,俏皮道:“你猜。”
“孟丞相的千金?”程清讓肯定道,孟華是有一位千金,但這位千金久病一直沒出過府,見過她的人自然不多。
“猜對了,我便是孟千冉,小名,你可以喚我,莞兒。”最後那兩字,孟千冉說得極重,彷彿是從牙齒縫裡擠出來的一樣。
聽得那兩字,程清讓渾身一顫,面上笑意盡失。他輕聲道:“莞兒……真是個好名字。”
孟千冉細細盯着程清讓的眉眼,他心裡究竟還有沒有她。
“讓我來猜猜你的身份,看你這身打扮,是從翰林院出來的。我雖不常出府,可也知道都城裡的幾位公子,你是榜眼程清讓,程大人,也是合襄公主的駙馬,對不對?”
“嗯。”程清讓答得面無表情。
孟千冉接着道:“程大人,我迷路了,麻煩你送我去遠黛宮好嗎?”
程清讓遲疑了一下,“好。”
晌午的日頭漸漸撥高,惹地人心頭煩躁。程清讓與孟千冉走在花團錦簇的小道上,隔着一段不近不遠的距離。
也許是因爲那個名字,程清讓沉默不少。
孟千冉這次是藉口逃出來的,爲的就是再次偶遇程清讓。她死了纔多久,他竟對她全然變了,這叫她怎能原諒。
她從前以爲他是一個至情至性忠貞不渝的男人,結果他不是。她看錯了人。
她在宮裡聽了不少陳疏允與程清讓的事,全是歌頌陳疏允的,聽地她想放聲狂笑,那蛇蠍女人談什麼善良,真是糟蹋了這兩字。
“駙馬,我聽說你與合襄公主伉儷情深,你一定十分疼愛她吧?”
程清讓一怔,若是別人問這話,他會當沒聽到,又或許不回答。但這人是孟千冉,她太像莞兒了,他是不知該如何說。
“怎麼不說話?難道我說錯了?”孟千冉笑盈盈地看着程清讓,她太瞭解他了,若他心裡沒有,他一定會否認,而這沉默更像是默認。
她袖中右手捏緊,尖利的指甲即將刺破皮膚。
“程大人,這雖是我們第二次見面,但我對你意外熟悉。有些事我不願告訴爹,我怕他以爲我瘋了,同時我又迫切地想將此事說出來,你可願意聽?”
程清讓側首應了一聲:“程某洗耳恭聽。”
孟千冉繼續往前走,她走地很慢,聲音很淡。“你相信有來世麼?”
程清讓沉思半晌,不輕不重地答道:“信。”
“我經常會做一個夢,夢裡有個清幽的院子,院子裡有個老舊的鞦韆。我總坐在那上面盪鞦韆,身後還有個小男孩推我。我時常夢見他,可我看不清他的模樣。皇上將我許配給了煜王,這是我的榮幸,也是我們孟家的榮幸,但我不喜歡他,我在意的是那個夢裡的人。”
早在孟千冉說鞦韆時,程清讓便停下了,他手心裡沁出了冷汗,震驚猶如狂風將他席捲了。
怎麼可能。
她是,莞兒?
她真轉世投胎成了孟千冉?
孟千冉忽然轉過身,苦笑地對着程清讓問:“你說,我是不是得了什麼病,或是被什麼鬼怪給纏上了?”
程清讓沒有說話,直直看着她,眸中滿是不可思議。
“看樣子你不信我,其實我也覺得匪夷所思。程大人,我好像記得來時的路了。”孟千冉轉身繼續往前走,柔美的嗓音從風裡傳來,“我記得他說過一句話,等他高中狀元,定會擡着八人大轎來娶我。怪只怪天意弄人,我要嫁給煜王了,夢裡的一切終究還是夢裡的。”
這話讓程清讓當頭一震,他開口,顫聲喊道:“莞兒……”
孟千冉腳下步子一滯,她站在原地不動,站得直直的,一滴醞釀已久的淚珠從她眼角流下。
“清讓哥哥,你終於認出我了。”
她猛地撲進了他懷裡。
孟千冉這一撲,程清讓多少有些抗拒,回過神後,他輕輕擁住了她。路菀回來,他按理說該高興,可自己心底爲何還有一絲迷茫,似乎有什麼東西沒弄清楚。
路菀鬆開程清讓,仰頭道:“清讓哥哥,我執念太深,過不了轉世輪迴,正好孟千冉落水,我便借了她的身子還魂。我是來複仇的,我知道你娶了她,我也不想你爲難。路家的血海深仇,我會親自動手。”
程清讓蹙眉厲聲道:“她是公主,你不要命了!你好不容易重生一次,爲何不好好……”
話說一半,再次對上孟千冉的眼,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路家十九口全被賜死,她一人活着又如何,這具身子都不是她的,更別說家人。她真的希望自己以這種方式活下來麼。
“呵呵。”孟千冉咧着嘴笑,笑得諷刺無比,比冬日寒風還利,“我說了,我活下來只爲報仇,爲了報仇,我甚至可以嫁給煜王,成爲煜王妃,憑他的權利一定能幫我復仇。”
程清讓不敢置信地看着孟千冉,她是路菀,但她已不再是自己認識的路菀,她是來複仇的,“莞兒,你變了。”
“我變了?”孟千冉咬牙說出這幾字,她恨恨地看着程清讓,其中還有壓抑許久的痛苦和絕望,“我當然變了,我們路家都死了,就因爲她要嫁給你,我全家都死了!她如願以償嫁給你,我全家該死是麼!”
“她……”程清讓別過臉,他說不出話,這件事上,陳疏允確實錯了。
孟千冉抓起程清讓的手,含淚問:“清讓哥哥,你愛上她了?你愛上一個殺了我的女人?”
“我沒有。”程清讓觸電般地抽回手,矢口否認。
“你沒有,當真沒有?”孟千冉步步緊逼。
“沒有。”他低頭不敢直視孟千冉的眼睛。
孟千冉冷笑道:“既然你說沒有,那你證明給我看。”
程清讓心下掠過一縷不安,“怎麼證明?”他有個念頭,答應孟千冉之後,他會走上一條不歸路。
可他還真欠了她,儘管他不想承認,然而事實就是他背叛了他們之間的山盟海誓,他娶了別人。
孟千冉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巧的瓷瓶,她將它遞到他面前,“這是她當日賜死我的毒藥,我找人重新調配過,藥力淡了,不會立馬讓人死,也算是便宜她。你下不了手的話,我自己來,反正成爲煜王妃後我見她的機會多的是。”
“不,我來。”程清讓接了孟千冉手中的毒藥,語帶歉意道:“莞兒,你好不容易纔得到復生的機會,別將自己都毀在復仇中,也別輕易放棄將來。”
孟千冉冷臉道:“那些事,等報了仇我自然會考慮,眼下我只想報仇。”
*
程府晚膳已過,程清讓還未回府,算時間比平常要遲上許多。
陳疏允不安地回了臥室,百無聊賴地收拾着書桌上的書籍,她一收便瞧見壓在書本上下的字,“皎月隨昔去,燈影催晚來”。
她高中唸的是理科,因爲文科差到可怕,詩詞鑑賞總做得一塌糊塗,但她意外看懂了這句話。
她想,那日端午節,他還是遇見了孟千冉,小說裡的走向一點也沒變。
陳疏允收好書桌上的東西,失去力氣一般地跌坐在椅子上。
“公主怎麼還不睡?”南絮捧了一疊剛收回來的衣衫進屋。
“快了。”陳疏允展顏走出書桌。坐上牀榻後,她低頭疊着程清讓的外袍,心頭的苦澀是一陣接一陣。
自己終究還是沒能阻止他們見面,他見了孟千冉,那他應該知道孟千冉就是路菀。也是,不愛哪裡會寫這樣的詩。
可他既然見了孟千冉,爲何昨晚還對自己那麼特別。她想不通。
南絮俯身關切道:“公主,還是讓奴婢來疊吧,你休息,奴婢看你臉色不大好,是不是受了涼?”
“沒事,我想自己疊。”陳疏允緩緩疊着一件青色的外袍,疊着疊着便想哭。
路菀出現了,那自己的結局是不是要到了。她記得,小說裡接下來的劇情是孟千冉和程清讓相認,然後給了他一瓶毒藥。
他這麼晚還沒回來,一定是跟孟千冉相認了,毒藥也接了吧。
此時程清讓就站在臥房門外,那瓶毒藥在他袖子裡,瓷面意外地冰冷,冷地他想將它扔出去。
“奴婢都不曉得公主原來還會疊衣裳。”南絮立在一旁觀察陳疏允的動作,公主自成親後真變了許多,大概嫁人以後,女人或多或少會收斂自己的性子。
陳疏允勉強扯了嘴角道:“它是我夫君的衣服,我想自己疊,我媽說我什麼都不會,就是做家務比別人強,她還說,我以後嫁到誰家去,誰家長輩都會喜歡。”
在這寂靜夜裡,她不由想起了自己的養母,鼻尖越來越酸,視線越來越糊。
南絮疑惑地眨了眨眼,“媽?什麼媽”
“我說錯了,是娘。”
南絮半信半疑地點點頭,“是夫人說的吧,皇后娘娘應該不會這般說話,她纔不希望你嫁人。公主手巧,我以前都沒發現。”
陳疏允將疊好的衣服放在一處,擡頭道:“因爲你沒給我機會,我還會做許多事,有許多拿手菜。可惜,他應該吃不到了,不過他也不稀罕我做的東西。”
“公主是在說駙馬?”南絮笑,“他最近對公主不是好了不少麼,挺像個駙馬的。興許再過不久,你們便能像正常夫妻一般相處了。”
陳疏允笑着搖搖頭,她不想說不是,或許是,但那更或許是演戲。
程清讓站在門外偷聽兩人的談話,他已沒了勇氣走進去,他答應莞兒要殺她,然而他捫心自問,真下得去手麼。
他望着她低頭的那一臉溫柔,溫柔地哀傷,叫他心頭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