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清讓拒絕給陳疏允下藥, 孟千冉又怎會善罷甘休。
程府裡的三位廚娘路菀都熟,那是曾經她親近的人,尤其是蘭嬸, 對她跟親閨女無異, 她不信她會認陳疏允做程府的兒媳。
若是她也認了, 那或許這世上關心她路菀的人全成了回憶。
是夜, 月黑風高, 星光吝嗇地不肯降落在這片死氣沉沉的宅子裡。
路家出了那種事,這座宅子自然再難賣出去,無人打理, 只短短几日,這片地便成了荒宅, 據說有人時常在夜間聽見宅子裡有女人的哭泣聲和嘶吼, 類似的話語一傳, 路宅更是無人敢靠近。
然而蘭嬸還真沒有忘記路菀,她時常去路家荒宅拜祭, 一月一次。
孟千冉穿着黑色斗篷悄悄進了路宅,獨自一人走在廢棄的院子裡,像是一縷飄蕩的遊魂。曾經嬉戲玩耍的地方長滿了荒草,石桌子上滿是積灰,入目處蛛網遍佈。
她環顧四周頹敗的景色, 心中仇恨越燒越旺。過幾日, 她便會跟陳安淮成親, 而他會在那日起兵。
不論結局如何, 她都要放手一搏。
“吱呀”一聲, 大門被人打開,孟千冉急忙進了前廳。
晚風呼呼呼地吹, 拂過及膝的野草,帶起的聲音彷彿鬼魅們貪婪的笑,在這靜謐的夜中顯得恐怖而陰森。
蘭嬸找了塊空地放下竹籃,擺好水果糕點後開始燒紙錢。
“菀兒,你是個苦命的孩子,蘭姨對不起你,幫不了你什麼,但願你來世能投個好人家。”
“蘭姨,恐怕如今也只有你還記得莞兒了。”幽幽的聲音從漆黑的前廳傳來,無端生出一絲涼意,那女聲裡帶着似有似無的嘆息,縹緲幽遠。
“誰,是誰在說話?”蘭嬸聽到這話時嚇了一跳,整個人往後一跌。畢竟現在是夜裡,自己又在路家,這裡荒廢已久,忽然響起路菀的聲音,怎一個詭異了得。
蘭嬸心裡沒鬼,她沒害過路菀,但她還是怕。
孟千冉冷聲道:“蘭姨,你不記得莞兒的聲音了?原來你也同他們一樣,我以爲你一直將我當做女兒來看,想來是我自作多情了。”
蘭嬸扔了紙錢從地上站起,對着前廳喊道:“莞兒?你沒死?你出來見見蘭姨,蘭姨不怕,你出來,蘭姨想見你,不管你變成什麼模樣,你都是蘭姨最疼愛的莞兒。”
“蘭姨說的可是真話?”孟千冉看着院中的蘭嬸嘆了口氣,怕是隻有她纔沒被陳疏允欺騙,可自己還不能見她。
蘭嬸鼓足膽子問:“莞兒,你究竟是死人還是活人?”
孟千冉嘆道:“死人。”
“你是……”蘭嬸仰着脖子往前廳張望,“你是不是有什麼心願未了?說出來,蘭姨幫你。”
孟千冉頓了頓,尖利的嗓子一下撥高,“路家十幾口人全被賜死,莞兒怨氣太重過不了奈何橋。蘭姨,莞兒想爲家人報仇,可陳疏允是皇室公主,莞兒近不了她的身。蘭姨,你幫幫莞兒吧。”
蘭嬸不假思索道:“好,蘭姨幫你。”她孑然一身無所牽掛,豁出老命也無所謂。
“你明日去西郊城隍廟裡的第一顆香樟樹下,土裡埋了東西,你拿回去下在陳疏允的飯菜裡。幾日後,我便能進程府。”
“好。”
蘭姨收拾完東西走後,孟千冉從屋內走出,斗篷下的臉埋在陰影裡,看不清神色。
*
從下藥那天起,程清讓對陳疏允越來越體貼,關懷備至,好得她不知所措,生怕自己見不到第二天的旭日。
當然,她不是抖m,沒有受虐傾向。她只是怕,怕自己留戀他給的溫暖捨不得死。
“在想什麼?”察覺到陳疏允的分心,程清讓捏着她的手一緊。
陳疏允看着白紙上那幾個不大美觀的字道:“我只是在想,有你個榜眼老師在,估計也教不會我詩詞歌賦,因爲我不是學文科的料,我喜歡理科。”
程清讓此時正站在陳疏允身後,一手搭在案上,一手包着陳疏允的手,說是教她寫字,可實際上是他帶着她在寫。
“你說你一個公主,這字寫得也太差了,詩詞歌賦更是一竅不通。”他搖頭好笑道。
陳疏允不悅道:“寫得差怎麼了,有誰規定字寫得差不能當公主?你這是歧視,而且我又不是學渣,我成績其實還不錯。”
程清讓挑眉道:“有我好?”
“那是沒有。”陳疏允側頭,“我頂多全年級前三,你是全國前三,沒得比,完全沒有可比性,而且我偏理科,文科爛得不忍看。”
“理科?文科?”程清讓聽得似懂非懂。
陳疏允在白紙上寫了幾個阿拉伯數字,“理科包括數學,物理,生物,化學,好多東西其實我解釋出來你也不懂,因爲你的認知跟我不一樣。”
程清讓問:“那文科呢?”
“語文,歷史,政治,地理。”她說着又寫了幾個現代字。
“這個我還聽得懂一些。”程清讓拿了另一隻筆在白紙上跟着陳疏允寫,字跡蒼勁有力,大有筆走龍蛇之勢。
陳疏允落筆寫了幾個英文單詞,無所謂道:“但是我不懂,歷史更是爛中之爛。”
他哼了一聲,“因爲你笨。”
“那我不寫了。”她扔下筆,挑釁地睨着他。
程清讓板起臉道:“不行,寫。”
“就不寫。”她俏皮道。
“爲夫要振夫綱了。”他放下筆,直直盯着她。
陳疏允側過身道:“你敢,我是公主。”
“我是駙馬。”
*
程府,廚房。
“蘭姐,公主的雞湯可是燉好了?”燕嬸剛進屋,見蘭嬸背對着她動作古怪不由喊了一句。“你剛剛在幹嘛呢?”
蘭嬸聞聲飛快收起藥包放入袖中,她心頭倏地直跳,不過平靜地也快。“沒什麼,嚐嚐味道呢,快好了,你再等等。”
燕嬸倒也沒察覺什麼,她性子粗。
“真想不到,少爺最近對公主越來越上心了,天天吩咐燉雞湯給她進補,不過這公主也是,一天喝一碗雞湯也沒見她身子豐腴一些,還是那般瘦弱。”
聽得公主那兩字,蘭嬸下意識看了眼鍋裡的雞湯,濃湯冒着泡沸騰,香味撲鼻。毒害公主,這四字她自然怕。
不過一想起路菀的話,想起她的遭遇,還有她不能轉世輪迴的苦,蘭嬸心裡那點害怕又成了虛無和堅定。
“是啊,少爺對她真好。”好得都快把莞兒忘了,說不定已經忘了。少爺竟如此薄情。
燕嬸拿起一旁的菜葉扔到雞籠裡,“其實公主除了那件事確實不錯,對人和善有禮。”
蘭嬸攪着鍋裡的雞湯嗤了一聲,“莞兒難道對你不好,你這麼說有沒有良心?”
“你說什麼?”燕嬸明顯一愣,路菀死後,她還是第一聽見蘭嬸在她前面說起她。“蘭姐,我知道莞兒是你的心頭寶,但她已經死了,你再怎麼埋怨她都不會回來,而且人家是公主,你又能如何。”
“是啊,她是公主。”蘭嬸感嘆一聲,隨後盛了碗雞湯。“你端過去給公主吧。”
“嗯,你啊,別多想了,都是命,老天自有安排。”
燕嬸端着雞湯去了書房,程清讓正在教陳疏允寫字,親暱的模樣看得她老臉一紅,想不到少爺對公主還有這樣一面,她似乎沒見過他親自教路菀寫字。
“少爺,公主,雞湯來了。”
陳疏允聽到雞湯兩字,渾身一冷,右手差點握不住筆
“怎麼了?”程清讓俯身關切道。
她搖搖頭,平靜道:“沒什麼。”
“公主趁熱喝吧,滋補。”燕嬸放下雞湯就走,一路笑呵呵的。
程清讓拉着陳疏允到了桌前,他端起雞湯試了試溫度。
“等等,你別喝。”陳疏允見程清讓想喝便拉住了他的手,這雞湯裡有毒,他爲什麼要嘗,不管他是覺得愧疚也好,還是覺得其他也罷,她對他是下不去手的。
“爲何我不能喝?”程清讓不解,“我這幾日在翰林院忙壞了,補補也好。”
“你一個大男人補什麼補。”陳疏允將雞湯從程清讓手裡奪過,她捧着雞湯,略帶期盼地問,“你現在還希望我喝這雞湯麼?”
“你不喝便給我喝。”程清讓說着便想去搶陳疏允手裡的雞湯。
陳疏允笑了下,可程清讓卻從她眼中看到了苦澀,他心下疑惑更甚,她似乎有事瞞着他。
“我喝。”陳疏允仰頭全喝了。
“味道怎麼樣?”
她放下碗,皺着眉道:“不好,膩。”
他拿起帕子給擦着她的嘴角,自然道:“那下次換個清淡的排骨湯。”
“嗯。”
陳疏允感動地笑着,然而她心裡在哭。如果這一切是在喂藥之前,那她或許還有將來,但這些在喂藥之後,一切都晚了。
*
這天,陳疏允閒來無事便去翰林院接程清讓一道回家,她沒幾天好活,於是時時刻刻想見他。
她今日出門沒帶南絮,而南絮這幾日也不怎麼跟着她,因爲程清讓幾乎霸佔了她的大部分時間。
“美麗的公主,小王又遇見你了,你說這是不是緣分。”不大標準的普通話,賤兮兮的聲音,想不打他一頓都難。
還沒等陳疏允走到翰林院門口,這聲音一起,她立時翻了個白眼。
“又是你啊,自戀的日爾國王子?”
一眨眼的功夫,鬱勒斯便到了陳疏允面前,她一愣,他的輕功貌似還不錯?
“你的臉色看起來像……”
鬱勒斯擡手便想給陳疏允把脈,誰知他剛一伸手,一隻男人的手從旁擒來扣住了他的手,他下意識一翻手腕,沒想那人快他一步從他手臂下穿過打在了他身前。
程清讓順勢攬過陳疏允,他這一掌倒是沒下狠手。
鬱勒斯捂着心口倒退幾步,咳了幾聲,他站定後看向被程清讓抱在懷裡的陳疏允,“這位就是你的駙馬?”
陳疏允擡頭看了一眼冷峻的程清讓,這就是傳說中的懷中抱妹殺麼,果然厲害。
“嗯。”
“風華清絕拈花笑的程清讓,百聞不如一見,當真與小王一樣英俊。”鬱勒斯此刻不得不承認人外有人,程清讓與他在外貌上分不出高低。
陳疏允鄙夷地哼了一聲,她無語道:“幾日不見,你的臉皮又厚了。”
“幾日不見?”鬱勒斯那雙湛藍色的眸子乍然一亮,“公主,你倒是記得清楚,今日小王與程清讓都在,你要不要重新選一次駙馬?”
程清讓攏起眉心,無視鬱勒斯道:“娘子,我們回府。”末了他又加了一句,“爲夫餓了。”
“好。”陳疏允看着程清讓耍小孩子氣的模樣忍不住便想笑,他這是在吃醋麼,意外地可愛。她真想和他這麼過下去,但事實告訴她不可能。
“走了,別管他。”程清讓摟着陳疏允就走。
鬱勒斯目送兩人遠去,原本他是好心想給陳疏允瞧瞧,沒想被程清讓阻止了,阻止就阻止,日後興許還能等他來求自己,那場面似乎也不錯。
真沒想到,她竟將這毒藥用到了合襄公主身上,她們倆之間有什麼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