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速流動的夜風與皮膚摩擦,激烈地似乎即將燃燒起來。疼,火灼一般的疼,這是陳疏允失去意識之前的唯一感受。
死亡是什麼感覺,就是在腦子一片空白的時候靈魂出竅。或許在那個瞬間有人會看到自己身前經歷的種種,又或許會看到自己渴望追求的畫面。隨後纔是求生的本能,然而這點本能最終被求死的信念給打敗了。
她從雲端直直跌下,有無數紛亂的聲音在耳畔呼嘯,在經歷一個世紀後歸於寂靜,接着纔有熱鬧的人聲。
陳疏允猛然睜眼,面前是一片刺眼的紅,朦朦朧朧間有昏黃的燭光透過布料。
這是,幻境?
她視線一低,自己正穿着一身大紅嫁衣,頸間帶着一串翠玉瓔珞,繡花抹胸,煙霞對襟,頰邊有瓊瑤流蘇垂下,她一動便有叮叮噹噹的響聲,清脆地悅耳。
這是她死前的幻想麼,未免太真實了些。
真實地讓她心口抽着細碎的疼,像是有隻手在一點點收緊。
“噠,噠,噠……”
是腳步聲,有人正朝着她緩緩走來,那點狹窄的視線中油然出現一雙白底黑靴,還有一截紅色的喜服。
陳疏允忍不住撩起紅蓋頭,視線隨着蓋頭的擡高而變得寬闊。
這本是出嫁女子最美的一刻,她看到了來人,也看清了來人。兩人視線相交,那一劍便到了她心口。
程清讓出劍的手全無半點猶豫,可對上陳疏允那雙迷茫困惑的水眸時,他的手腕無意識往上擡了一寸。便是那一眼的對視,鋒利的劍尖穿透嫁衣,同樣也穿透了細嫩的皮膚。
她皺起細眉,長劍已然停住,冰冷的金屬留在皮膚內,割破了一道道血脈,鮮血順着白皙的凝脂肌膚流下,隨後淌進嫁衣裡。
尖銳的疼痛驀然席捲全身,然而她的注意力全在新郎臉上。這張臉跟記憶裡的一模一樣。
他穿着一身偏正的新郎服,暗紋裡衣,大紅金絲罩衫。面龐宛如白玉雕刻,劍眉上罩着一層戾氣,幽暗的眸子好似黑夜裡的寒燈。
“毒婦。”程清讓開口,聲音低沉且冷到極致,彷彿蓄滿了無盡的恨意。
“你……”她剛說一字便倒在了喜牀上,鬢邊流蘇隨着她倒下的動作一晃。
程清讓抽出長劍往身側一抖,面無表情地看着新婚妻子,當朝合襄公主。
她利用自己顯赫的權利強嫁給他,不惜害死他的青梅竹馬,灌下了讓他從此不能人道的毒藥。
她就這麼嫁給了他,帶着滿心的愛意和惡毒,這是對一個男人的侮辱,他一見她便剋制不住手中的劍。不論外頭那些親戚嘴上說地多好聽,他們在背地裡只會嘲諷他。
“公主!”南絮剛踏進新房便看到陳疏允倒在榻上,她失聲喊道。
*
這回是夢,也是真主的過往。
平民女主路菀與男二程清讓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定了親事,兩家約定秋試放榜後成親。
那年,程清讓中了榜眼,按照慣例參加殿試,就是在那一次,合襄公主見到了他,如同話本里寫的那般,美麗高貴的公主對俊俏的榜眼郎一眼鍾情。
此後,合襄公主千方百計想嫁程清讓,在她得知程清讓已有未婚妻時,不惜用苦肉計陷害路菀,路家全被賜死,路菀怨氣重,死後重生成當朝宰相的大女兒孟千冉,開啓了她復仇的道路,與男主爲伴,吊着男二幫她復仇。
最後的結局當然是女主復仇成功,男主做了皇帝,女主成了皇后,男二遠走他鄉。
陳疏允在生前不是什麼一心一意學習的人,空餘時間也看過幾本小說,這本就是其中之一,《重生復仇疑無路》。
原本她並不明白自己爲何在死前有這樣的幻境,可這夢一過,她什麼都清楚了。
她看這本小說是因爲女二跟自己同名,看完以後最心疼男二,本來事業愛情雙豐收,結果因爲長了一張好臉被公主看上失去了青梅竹馬還成了廢人。女主重生後,他出於自卑不敢愛,最後眼睜睜看着心愛的女人嫁給男主,可他依舊心甘情願幫女主復仇。
這樣一個至情至聖的男人,她怎麼會不心疼,但她萬萬沒想到他會跟宋闊長得一模一樣。
大概這就是她來這兒的天意。老天爺是在給她機會。
“公主……”迷迷糊糊中,陳疏允聽到了侍女南絮的呼喊,一聲又一聲,急切而擔憂。
*
四日後,陳疏允幽幽轉醒,她看着不甚清晰的景物,脣瓣乾澀地厲害。“嘶……”
“公主醒了?”南絮一直守在牀前,剛打算起身,沒想陳疏允醒來,她大喜,連忙起身喊御醫過來。“劉御醫王御醫張御醫你們快過來,公主醒了!”
那晚,南絮進入新房,一見陳疏允倒在血泊裡,整個人被嚇得三魂不見七魄,拔刀便與程清讓打了起來。
皇上皇后知曉此事後連忙派人將陳疏允接回了皇宮,傳了宮裡所有御醫一道爲她診治,什麼靈丹妙藥都給她灌下去,這纔將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御醫們在時,陳疏允什麼也沒說,任由他們爲自己把脈施針。
“南絮,扶我起來。”太醫們一走,陳疏允便想問程清讓的事,那晚他刺了自己一劍,以陳詢和虞子綏的寵女心切一定不會輕易放過他。
不管他是不是宋闊的前世,她都要保住他,這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執念。
她從小長在孤兒院,十歲才被養母領走,進了一個不富裕但很溫馨的家,宋闊便住在她家隔壁,他們倆也算有點青梅竹馬的意思,可惜好人不長命,五年後養母得病死了,才過兩年,宋闊也死了。
正因爲她愛的兩個人都死了,她才覺前路茫茫。
如今自己在另一個世界遇見他,她當然會抓住那點最後的希冀。
“公主,你的傷還沒好,起來做什麼?”南絮不解,但還是上前扶起了陳疏允。
陳疏允顧不得心口的傷勢,這點傷比不過她當初赴死的心,她虛弱地問:“他在哪兒?”
“……”南絮聞言不由垂下眼簾,她實在不懂公主爲何執意嫁給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
“在哪兒,你不說是要我去問別人?好,我去問別人。”陳疏允不知哪兒來的力氣一把推開了南絮,拉開被子便要起身。
南絮張手往前一擋,頓了會兒道:“公主,他,他在天牢。”
“什麼!”那兩個字猶如千斤巨石朝她壓了過來,直壓得她喘不過氣。她好不容易纔有活下去的希望,不能就這麼失去了。“快拿衣服過來,我要去天牢。”
南絮收手遲遲不動,面上很是爲難,公主纔剛醒,身子骨虛弱地很,天牢的溼氣那般重,她哪兒受得住,可她也清楚她的性子,她決定的事任誰都改變不了。
“你不拿?”陳疏允也不廢話,起身便往寢殿外衝,鞋襪也沒來得及穿。
“公主你還沒穿鞋呢!”南絮立馬拿過鞋襪裙裳追了上去。
*
天牢。
那夜之後,程清讓被打入天牢,程于歸心急如焚,幾次想見皇上求情卻一次也沒見着。
不過程于歸心裡很清楚,殺公主是大罪,若不是看在公主愛清讓愛到無法自拔的份兒上,陳詢早將他賜死了,於是他日日期盼陳疏允早日醒來。
此時陳疏允正在趕往天牢的路上。
整整四日,程清讓在天牢自然不好過,挨鞭子是家常便飯,一身白色囚服被打地破破爛爛,遠看像是掛了碎布條在身上,他渾身已沒一處好皮膚。
然而那有如何,對於他來說,身體的痛不是痛,他早麻木了,尤其是在路菀死後。
那些鞭子揮在他身上時,他腦子裡全是路菀的音容笑貌,是他們在一起的往日回憶。
原本他們是令人羨慕的一對愛侶,可如今,陰陽兩隔,她死了,他苟且活着,什麼都做不了。
他是個廢人,實打實的廢人。
陳疏允這麼想嫁給自己,那他就讓她親眼看着自己的夢破裂。
“啪!”“啪!”“啪!”
鞭子打在□□上的聲音響地清晰。
獄卒對犯人用刑從來不手下留情,他們是自己盡了興纔好,何況打的還是今年的榜眼,那種身份落差帶來的滋味,別提有多痛快。
“駙馬爺,新婚夜給公主一劍,可真有你的,你莫不是不清楚合襄公主是聖上和皇后娘娘的心頭寶吧。如今落得這下場,可嘆啊。”牢頭坐在一旁悠閒地喝着茶,儘管這陰暗潮溼的牢裡血腥味道瀰漫,但他什麼都吃得下。
程清讓木着臉,垂着頭,凌亂的髮絲沾着汗水散在面上,俊美的容顏雖有受損,卻讓那張臉看起來更驚心動魄。
饒是見慣了形形色色的犯人,牢頭也不得不感慨一句,駙馬爺的外貌是真俊,怪不得公主對他一見鍾情。說是讀書人,可他們打了他這麼些天,他從始至終一聲不吭,也是硬氣,就是身上沒一處好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