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寶含着手指坐在法庭的旁聽席上,剛剛二十二個月的他並不太清楚法庭上發生的一切對他意味着什麼。
他只知道爸爸媽媽不在身邊,姥姥陪着他,他要乖乖的等爸媽辦完事來找他。
他並不知道因爲他的去留法庭上正在進行激烈的辯論,這是一場離婚官司,男女雙方對離婚本身並無異議,有異議的是財產和孩子的撫養權。
說起來兩個人原來也算是一時佳話,男的名叫餘策,女的名叫典思涵,兩人是大學同學,大一的時候就互相看對了眼,大學畢業以後兩人就結了婚,餘策家裡是南方某省農村的,典思涵是a市本地獨生女,典家家境很好,典思涵家裡從八十年代初典思涵還沒出生就在本地的一家百貨公司賣鞋,是第一代的“個體戶”,現在手裡有兩家規模中等的鞋業連鎖店,在三家大型百貨商場裡有自己的賣場。
典思涵和餘策的婚事典家夫妻是非常贊同的,原因很簡單,餘策家很窮,兒子又多,家離a市很遠,結婚之後,典家等於多了一個兒子,餘策嘴又甜得很,婚前主動說兩口子第一個孩子隨典思涵姓典,典家夫妻更是高興,出了婚房不說,還買了陪送了一輛四十多萬的車,婚禮費用全包。
沒想到兩家人的第一次爭執就出現在認親上,典家的人知道餘家窮,餘家人上了門他們才曉得餘家有多窮,六口人兩夫妻穿得衣裳倒是乾淨整齊,可是說起來不到六十的年紀,說是七十多也有人信,兩個人臉上滿滿的都是皺紋,一臉的苦相,臉黑紅黑紅的一看就是地裡刨食的不說,餘策的爸說兩句話就要咳嗽一陣子,動不動就咳得驚天動地的,說話腔子裡帶着“哨音”這明顯就是有肺病啊!
再說餘策的大哥大嫂,那身衣裳穿得倒是好,可明顯瞧着是典思涵之前寄給餘策父母的衣服,兩個人穿着不合身!兩個人倒都挺美的,父母是勞動人民,看他們倆個倒養得挺滋潤,抱着的孩子有三歲了,還穿着開襠褲,鼻涕老長抹得袖口發亮。
餘策的一個弟弟據說成績不好輟學在家,典家對他的印象只有個不高三個字,別的——沒有!來了就是低着頭不說話,再不然就是直愣愣的看別的地方,總之就是不看人也不叫人。
餘策的妹妹才十七八,居然也是一家三口一起來的,男人也是一臉的孩子氣,抱着的孩子也有兩歲多的樣子,嬌小玲瓏的腰腹卻頗有些贅肉再細問一句居然又懷了。
典家夫妻面面相覷……有些後悔了,可是千里迢迢把人家找來商量兒女的婚事,總不能一見面就說咱們做親家不合適吧?
他們正在轉着小九九呢,自家的閨女已經過去了,把餘家的人當親人看,各種熱情……得,女生外嚮……反正是他們小夫妻在a市,餘家的人見過這一次估計就不用再見第二次了,認了吧。
商量婚禮的時候,典家夫妻又氣了個半死,餘家說話的是大哥餘華大嫂阿桂,餘家夫妻不說話,兩個小的一個低頭瞧地板縫,一個拼命抓桌上的水果、花生、瓜子往自己嘴裡填,自己的孩子伸手想要都捨不得給一口。
按說以典家除了餘策這個人什麼都不要的姿態,餘家應該暗笑撿了個便宜纔對,餘華卻開始細數自家的不易,什麼家裡面只有幾畝薄田啊,他們夫妻兩個人出去打工啊,老人生病每個月至少要將近一千的藥費啊,當初供餘策不易啊,餘策好不容易結婚了,想要風光辦婚禮啊……說到最後兩字:借錢!
借了錢還能還回來嗎?合着他們還要出聘禮的是吧?
典家夫妻是做生意出身的,生平最不會做的就是賠本生意,成,你們要錢是吧,那咱們就把錢花到明處,他們也不顧女兒和餘策的臉色了,直接說了——“都說你們南邊人規矩大,現在看規矩是大,那咱們就按規矩來,我們給聘禮,房子車子全包,餘策我們家招贅。”
餘家的人不吱聲了,他們傾全家之力供出來一個大學生,可不是爲了替別人培養的,“不成!”一直不說話的餘化龍說道,說完了又是一陣震天的咳嗽。
“是啊!不成!我們是想說家計實在困難,聽說親家是做生意的,我們夫妻兩個還有阿妹兩口子,就是在外面打工的,也在鞋廠做過,不如就留在a市,當個售貨的也行,扛包也行!總比給別人幹強!阿策也省得一個人留在a市孤伶伶的。”
不待這樣買一贈無數的,典家夫妻真開始打退堂鼓了。
“爸,媽!這個主意挺好的,阿策也省得總是惦記家裡人了。”典思涵每每想起那個時候的事,都想抽自己一嘴巴,自己怎麼那麼蠢啊!那個時候就應該認清楚餘家一家子吸血鬼的本來面目,可是她當時大學剛畢業,還沒真正接觸過社會,單純啊,眼裡只有真愛啊!覺得餘家人供餘策不容易啊,自己家請誰都是請,請餘家的人也對啊,阿策省得孤單啊……總之一屁股就坐到了餘家的立場上,跟餘家人合起夥來對付爸媽。
歷經了差不多三個月的纏鬥,期間也有典思涵跟餘策吵架,冷戰,熱戰,哭求,絕食之類的戲碼,總之結果餘家人大獲全勝,餘家老夫妻成了典家倉庫的看庫夫妻,典家還送餘化龍去醫院徹底檢查身體,結果是肺結核!花了一萬多塊才徹底治好。
典家人還飛速跑去醫院打了疫苗查了抗體,順便替餘家的人都查了,幸好他們不是有抗體就是沒事。
餘家剩下的人被安排在典家一處偏遠空置的三室一廳裡,阿桂經過培訓做了售貨員,餘下的人典家出面都給找了工作。
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餘策哄住了典思涵這個單純的傻姑娘,餘家的人都得了道,飛了天。
典思涵在法庭上想起這一段,仍然後悔不已。
坐在她對面原告席上的餘策心裡對這一段也頗爲在意,他自從懂事之後,最大的夢想就是出人頭地,脫離環境,他那是什麼家啊,從家裡到鄉政策所在地號稱相隔了十里地,實際上要翻過兩座山,走一段棧道才能到家,他十歲那年家裡才通電,上學要自己帶桌椅背白菜、鹹菜條、大米,一年四季只有兩套衣服可以穿,鞋子是撿大哥穿剩下的,穿漏了的時候還捱了媽一頓打,她打算再給三弟穿的。
就算是後來成了所謂的貧困村,有了各種補助,村裡還是窮,沒辦法,村裡的男男女女手腳健全的全出去打工了,空得只剩下老人孩子。
大哥在山外娶了大嫂,大嫂生了侄子兩口子就又出去了,除了過年給的三百兩百的,一分錢不往家裡拿,一提錢就哭窮。
說什麼傾全家之力供他上大學啊,他上大學是靠爸媽上山挖竹筍、砍竹子編筐和他成績好拿獎學金。
三弟不愛念書,整天貓在鄉里的網吧上。
四妹十五歲就出去打工了,沒半年就領回個男人。
這樣的家庭他恨不得甩得遠遠的纔好,誰知道他們貼過來了啊,他們來了,餘策不能趕,趕了他一直給典思涵描繪的家裡很窮但人情味很重的家庭沒了,他感恩上進勵志的形象也沒了,不趕他的典家人形象也不咋地,從那之後,岳父岳母就再也瞧不起他了,親友看着他時眼神裡也帶着某種輕視,可惜他管不了家裡人,典家夫妻留了一手,本來打算過戶給女兒的房子沒過戶,只是給他們住,本來打算買的五十萬左右的車子變成了不到二十萬的代步車,餘家的人都被安排到了典家的生意裡,餘策卻被排除在外,典家夫妻的話很耐人尋味,“餘策大學畢業是個有出息的孩子,總不好在我家耽擱了。”
餘策看着新買的蘋果手機,誰能想到他離了典家,真有了發展呢?十年,他用了十年的時間!
他跳了幾次槽跳到現在的公司,在公司上次權利更迭中站對了隊,成了公司中層和重點培養對象,年薪四十萬。
他再不是那個卑微的希望得到典家憐憫的餘策了,他是成功人士餘策!
典思涵呢?她也沒有在自家工作,跑去追求自己的理想了,人家的理想是做老闆,做科學家,做公主,做女王……她的理想特麼的是當幼兒園老師!
餘策一直以爲她是因爲分不夠被調劑到幼兒教育專業的,沒想到人家是特意考的。
他對典思涵是真愛,可架不住兩夫妻共同語言越來越少,他想回家說說自己在公司裡是怎麼把競爭對手踩腳底下的,說說上司是怎麼欣賞自己的,典思涵想說的是幼兒園裡兩個小朋友怎麼爲了爭一個玩具打架被她勸服了的,小朋友是怎麼喜歡她的。
就連生娃計劃兩人都不同步,結婚七年了,典思涵猛然發現夫妻兩個在一起沒話了,才終於同意生個孩子,生了之後不止沒有成爲夫妻關係的緩合劑,反而使裂痕擴大了。
事情還是出在餘家人身上。
餘化龍身體好了,做庫管做得很憋屈……他不識字!充其量就是一打更老頭,北方冬天冷啊!雖然有取暖打更老頭卻是要半夜出去巡視的,還需要每天掃雪的。
庫管婆劉荷花做得也不開心,她就是個負責拿鑰匙開門煮飯給餘化龍吃的,真正管事的另有其人。
但夫妻兩個沒什麼本事,供吃供住,米麪油菜不止夠老兩口吃還夠家裡人吃,一年還能拿到一萬塊零花,忍了吧。
被典家介紹去朋友的賣場搬貨的大哥本來以爲自己十年能變成賣場經理,結果五年不挪動地方,他一怒之下跑去送了快遞,反正是搬貨,送快遞還多賺些。
大嫂倒是發展得很好,已經是店長了,穿着打扮比城裡人還時尚,做生意門檻精得很。
三弟更沉迷於網絡了,在家裡面呆着……反正爹媽供吃住,已經整整四年沒出過房門一步了。
小妹一樣想啃老,可惜她男人有自己的打算,先是批發市場扛大包後來又盤了個小鋪面賣些小零碎,小妹在家呆着無所謂,他男人口中花心也花,勾搭的賣場女人心花花,小妹只能天天盯着,反正孩子都上學了……
事情就出在孩子出生上,餘家人過了許久才知道他們當時做事很莽撞,要不是典家夫妻看在女兒和餘策真是感情好分不開的份上,很有可能把他們趕回去讓女兒另嫁他人。
再加上餘策跟典思涵沒孩子,他們覺得再三要求會壞事,畢竟典家流露出來的意思對他們家很不滿,也就是近兩三年餘策混得好了,典家人對他們態度稍好點。
典思涵生了個兒子之後,餘家人全活了,頭一件事就是餘家老兩口要“退休”,是啊,他們年近六十了,也應該退休了,來賀喜的餘策同事說餘策是高管,年薪老高了,給爹媽發退休金很正常吧?
餘策賺得錢是他自己的,願意給他爸媽多少就給多少,典思涵不管,餘策很精,回鄉一趟找了找留在當地的同學、朋友瞭解了一下政策,農村已經有社保了,……雖然一次性一共要交十六萬多,但是每個月都能領退休金一千左右的退休金,自己一個人承擔了這部分錢,圓滿解決——個屁啊!
拿到了錢的餘家老夫妻一看兒子能啊,十多萬一個人不聲不響的花完了,錢大大的有啊,之前原來一直瞞着家裡人啊,劉荷花跑去看娃了啊,育嬰師要五千塊,她只收三千好良心價啊,當然了菜金什麼的得另算。
劉荷花在“兒子”家裡呆了一個禮拜發現一個巨大的問題,孫子特麼的姓典!
典思涵也發現一個巨大的問題,婆婆不講衛生!不會帶孩子!200毫升水兩勺奶粉還說替她省奶粉了!要不是她發現的早典金寶妥妥的餓死的節奏啊!
她再不是那個抹不開面的小姑娘了,跟婆婆大吵一架,直接趕走,餘策回來了又冷着臉走了,育嬰師第二天就請回來了,餘策的臉卻一天比一天陰。
忽然有天回來說——大哥家的傲然和妹妹家的兩孩子要被開除了,政策改變,外來農民工子女全部清理出去,劃到另一所因爲師資力量很差城裡孩子沒人去的冷門校。
大哥和妹妹的意思是房子住了那麼多年了,乾脆過戶給他們算了。
典思涵氣樂了,“只有一套房子,你說過戶給誰呢?”
“我給妹妹買了一套小的。”餘策就是告知一下典思涵。
典思涵無語了,“我還是不是你老婆?你花錢給你爸媽買社保不告訴我,給你妹妹買房還不告訴我,你還有什麼沒告訴我的直接告訴我得了。”
“你什麼意思?你以爲我是賊嗎?我花的每一分錢都是我自己賺的。”
“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夫妻共同財產?我沒打算干涉你,可你事前能不能跟我商量一下?”
“你把金寶的姓改成典,跟我商量了嗎?”他餘策大小也是個人物,兒子居然不跟他姓!
“你婚前不是說了第一個孩子跟我姓嗎?”
“你啥時候生第二個?”
“把金寶培養好就行了,第二個隨緣。”典思涵其實有點後悔用孩子挽回夫妻關係了,餘策對她來講越來越陌生了。
餘策一改往日的溫良形象,跟典思涵大吵大鬧,吵完了自己睡客廳,孩子半夜哭得震天響跟沒聽見一樣。
第二天回家接着找茬吵架!
最讓典思涵不能忍的是爺爺過九十歲大壽,餘策風光登場,喝醉了之後破口大罵,什麼陳芝麻爛穀子都拿出來說了,總之典家瞧不起他,他現在成功了一個個圍攏過來把他當成自家親戚了,原來都不拿正眼看他!他訴苦!他吹噓!他罵!
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餘策跟公司的一個小姑娘不清不楚的,半夜還抱着手機聊微信,典思涵質問他他說是在聊工作,人家是純潔的同事關係,屁啊!純潔的同事關係半夜問你睡了嗎?
典思涵眼裡不揉沙子,跑去跟那姑娘“談心”,餘策半路來了,護着那姑娘不說,一通的數落典思涵,自私、霸道、任性、不體貼、大小姐脾氣,干擾他工作,污辱他同事……
到了這步,除了離婚還能怎麼樣?典思涵選擇了離婚,餘策這個時候覺得自己吃虧了,他們結婚之後餘策又買了一套房子,夫妻兩個住了一年覺得位置不好,又搬回典家買的房子了,新房子租了出去,還有餘家人住了十年的三室一廳,原來那位置偏,現在是新興小區,還是市重點校的分校校區房。
重點是離婚之後三室一廳不能住了,餘策“自己”買的房子要分給典思涵一半,最不能忍的是典思涵要兒子的撫養權,那可是他兒子!
於是對簿公堂了,於是……他輸了,婚姻法上明確規定餘策“自己”買的房子是夫妻共同財產,一人一半,他們住的房子是典思涵父母的名字,餘家人住的三室一廳還是姓典的,跟您沒關係不要討論,孩子還小,典思涵明顯更有時間和精力帶孩子,您還是記您的事業去吧,孩子歸典思涵。
餘策發現自己奮鬥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當庭宣判的時候他傻在了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