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隆!
春雷悶響,細雨淅淅瀝瀝,斜織如銀絲。
“駕!”
沙裡飛俯身控繮,揮舞馬鞭,溼透的薄棉襖襖緊貼脊背。
胯下黃驃馬鬃毛結滿水珠,蹄鐵在上濺起泥星。
春寒料峭,迎面冷風好似鋼錐,沿着溼透的衣衫往裡鑽,凍得沙裡飛和王道玄直哆嗦。
沒錯,此去少林只有他二人。
李衍的計劃,還是有些疏漏。
問題出在武巴身上。
這次前往少林求援,關鍵是速度,路上不能耽擱。
因此,本地老江湖“金眼馮”給他們規劃了最佳路線。
從洛陽城南出發,沿伊河向東南,先前往龍門客棧換馬,隨後走伊闕古道。
這條古道,要穿過龍門石窟後,之後沿伊河折向東北,到達彭婆鎮。
此爲邙山南麓要衝,邙山與伏牛山餘脈交界。
爲防伏牛山強盜夜晚襲擊,要過彭婆鎮不入,經白沙驛,沿陸渾故地直抵登封西界的大金店鎮。
到了大金店鎮,就相當於變得安全,繼續前行到郭店村,那裡有朝廷軍道直通少林寺山門,可避開嵩山主峰險阻。
這一路,若是縱馬疾馳,不到兩天就能到達少林寺。
可偏偏武巴身形巨大,能承受他的馬根本跑不快。
所以,此行只有沙裡飛和王道玄。
邙山情況未知,離不開呂三的探查和龍妍兒蠱術相助,只能如此安排。
好在,如今的沙裡飛已成功建樓,無論刀法還是槍法都提升不小。
王道玄修煉了《五首神訣》,一口先天罡氣胸中溫養,還能分心兩用,再不怕敵人近身。
加上二人的江湖經驗,已足以應付大部分情況。
“道長,你遊歷四方,可曾上過少林?”
沙裡飛縱馬奔馳,突然扭身詢問。
王道玄正凍得打哆嗦,搖頭道:“貧道少去和尚廟。”
“我去過…”
沙裡飛眼中閃過一絲懷念,“當年初入江湖,跟了個大哥,說少室山下開武林大會,各路豪傑相會,要帶我去長長見識,順道在江湖揚名。”
王道玄好奇道:“結果怎麼樣?”
沙裡飛自嘲笑道:“那還用說,被騙了唄。”
“說是要路費,還要上下打點的錢,我費盡心思湊夠,還留了個心眼,放在自己身上,誰知到了少室山下,連門都進不去,那大哥還半夜偷了我的錢逃之夭夭。”
“結果,就蹲在樹上看了半天,還是沿路乞討回了長安。”
“哈哈哈,放心,這種事今後不會再發生了。”
“我們,可是十二元辰…”
…………
斜風細雨,陰雲籠罩。
樹林中,雨點打在落葉上,噼啪作響。
李衍輕扶斗笠,擡頭觀望。
但見遠處山體在陰雲中起伏,如凝固墨浪。
邙山並不高大,也不是洞天福地,甚至看上去也不秀麗,就是荒土丘陵,溝壑叢生,即便站在山下,也能看到上面隨處可見的盜洞和殘破碑陵,甚是破敗。
然而,即便李衍不用神通,也能感受到一股雄渾氣息撲面而來。
“北邙何累累,高陵有四五。借問誰家墳,皆雲漢世主。”
“金眼馮”同樣望着遠處,眼神有些複雜,顫聲道:“自古以來,中原百姓無不以死後葬身邙山爲榮,帝陵衆多,名臣良將更是數不勝數,他們葬身於此,怎會眼睜睜看着妖人邪魔肆虐?”
“死後哪管得了身前事。”
李衍面色凝重,隨意回了一句。
事實上,他知道怎麼回事,卻不能亂說。
這天地之間自有法則,人死之後魂入幽冥。
別管是下十八層地獄,還是六道輪迴,都與紅塵徹底沒了瓜葛。
那些風水極佳的墓穴祖墳,不過是以血脈的力量藉助地脈罡煞之炁,福澤不過三代。
此後還能管事的,肯定有問題。
要麼是四處遊蕩的孤魂野鬼,陰魂厲魄,要麼就是活死人,還陽者。
這些帝王真要都敢亂來,邙山保證是天雷不斷。
當然,這些都是他的猜測。
具體什麼情況,還要等登神的二郎真君偷偷告知。
可惜,那青銅儺面至今沒有動靜……
拋掉心中雜緒,李衍沉聲問道:“前輩,這邙山面積甚廣,你可有鬼帝藏身處的線索?”
金眼馮撫須搖頭道:“《北邙鬼錄》上並無輯錄,另一本《洛陽伽藍記》或許有,但此書多年前便已失傳,或許有孤本,也是被那些豪門大戶珍藏,從不示人。”
李衍聞言,頓時眉頭微皺。
一旁的龍妍兒,只要看了一眼金眼馮,“前輩來的路上沒說,心中定然已有計劃,咱們這時候可顧不上賣關子。”
“是是。”
金眼馮滿臉尷尬,苦笑道:“多年來養成的習慣,自己都沒察覺,少俠莫怪。”
說着,從懷中取出一份陳年發黃的絹帛。
打開後,赫然是一幅山水地形圖。
他一邊指着遠處,一邊開口道:“諸位請看,這邙山地廣,卻也並非毫無規律,有平逢山、谷城山、首陽山等三十三峰,坐於洛陽北,自西向東,一字排開。”
“此地土厚水低,宜於殯葬,據那些土夫子說,至少有八座東周王陵、五座東漢帝陵、兩座曹魏帝陵、五座西晉皇陵、六座北魏皇陵…遍佈整個邙山,如今已無臥牛之地。”
“趙驢子找到的那尊秦鼎,出自北魏陵墓。前段時間又出了件怪事,守陵的老漢半夜聽到邙山陵墓中有儺戲之音,多半就是那鬼帝藏身處。”
“但咱們這樣上山可不行,必然被發現,必須找些遮掩…”
“什麼遮掩?”
李衍開口詢問道。
金眼馮也不說話,從身後取出一個包袱。
包袱裡,都是些紙錢、土紙、糕點之類的玩意兒。
李衍頓時瞭然,看了看周圍,“清明瞭啊…”
“是啊。”
金眼馮點頭道:“再過兩日便是正清明,清明前上墳,那是老習俗,即便下雨,今日上邙山的人也絕對不少,咱們混入其中,應該不顯眼。”
說着,還指點衆人如何打扮。
“龍姑娘,你把白巾裹在頭上,扮家中孝女…”
“武壯士,你體型大,待會兒找根扁擔挑貨扮僕人…”
“李少俠有貴氣,我和呂少俠就跟你身後…”
經他一指點,衆人稍微打扮,還真像那麼回事。
剛好,山下陸陸續續來了些人,都是一家老小結伴,李衍等人立刻走出密林,遠遠跟在身後。 沒走多遠,李衍便發現了古怪。
沿途所見墳墓,頂部都放着碗狀的土塊。
李衍知道,這叫做“墳頭帽”。
中原地區清明上墳時,除草培土,並且找長有草根的碗狀土塊放在墳上,謂之“墳頭帽”。
此俗很多地方都有,算不上什麼。
古怪的是,一些墳堆子上還壓着紅紙,被雨水浸透,流着紅水,好似墳墓淌血,看上去很是瘮人。
“這是中原習俗。”
金眼馮解釋道:“新過門的媳婦,也要隨家人一起上墳,並要在墳頭壓一張紅紙,以示家中又添新人,向先人報喜,這估計是哪家新娶了媳婦。”
“原來如此…”
李衍看着越來越近的邙山,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寒意,沉聲道:“這邙山地處中龍脈,葬地無數,除了前些日子的事,前輩可還聽過什麼怪事發生?”
金眼馮搖頭道:“洛陽城有城隍廟,社令兵馬每年上巳節定期巡視,百姓早已習慣,那天夜裡睡覺時,要把鞋子倒放着,使小鬼誤認爲沒人。”
“百姓不僅不怕,還有人半夜到到野地裡觀‘鬼火’,俗稱‘看燈’”。
李衍聽罷頓時無語,“好嘛,膽子確實夠大。”
金眼馮苦笑道:“正因多年來都沒出事,老夫纔沒往那方面想。不過這邙山,自古以來卻有諸多奇事。”
“相傳當年老子曾在邙山煉丹,所以唐龍朔二年時,高宗便詔令邙山建造上清宮,用以鎮鬼同時祭祀祖師。傳說當年上清宮建成後,高宗下令設壇祭神,邙山上空白日顯蜃景,高宗聞之大悅,稱之爲吉兆。”
“若只是一次便罷了,多半是洛陽官員拍馬屁,但卻不止一次。”
“儀鳳四年,高宗攜武后來邙山祭祀,同樣出現了蜃景,且看到老君降臨…”
李衍眼睛微眯,“上清宮做的手腳?”
“或許是吧。”
金眼馮搖頭道:“反正經此一事,上清宮成了李唐皇家道觀,道門風頭壓過了佛門。”
“待到天寶年間,邙山又出巨蛇,高丈餘,長百尺,高僧善無畏嘆曰:‘此欲決水注洛城’,以天竺秘法將蛇咒死,玄宗聽聞親自相見,佛門又起了一頭。”
“海市蜃樓和巨蛇,便是邙山有名的奇事,徐福那件事,則知之者甚少。”
李衍聞言,頓時沒了興趣,“多半是佛道兩家爭雄施術。”
當時的洛陽乃大唐神都,天下玄門高人匯聚,各種鬥法的事情流傳千古。
那時候,善無畏、金剛智、不空,密宗三大祖師聚首。
一行法師、淨土宗慧日大師、吐火羅國明教大祭司、驪山姥姥、邢和璞、藍采和、羅公遠、葉法善、翟幹佑……隨便挑一個名字,都是能震驚玄門的存在。
更別說還有一些隱世奇人,比如在蜀中至今沒蹤影的“灰僧”,還有和墨家矩子暗中弄出蒸汽機原型的武攸緒。
那是個玄門璀璨盛世,但依舊擋不住滔滔大勢。
就如現在人道變革,玄門正教也提心吊膽。
想到這兒,李衍也沒了打聽舊聞的心思。
不知不覺間,他們也跟着祭掃的人羣,到了邙山之上。
山腰間,隨處可見盜洞密佈,新翻的黃土間散落着溼透的紙錢。
“天殺的賊人!”
掃墓的百姓見到,都忍不住紛紛怒罵。
李衍一行人,雖經過遮掩,但氣質卻難以掩飾,還是被附近百姓認了出來,紛紛投以警覺和厭惡的目光,顯然也把他們當做了盜墓賊。
衆人不願多事,加快腳步上山。
山上要麼是達官貴人,要麼是帝王和名人陵寢,祭祀的人也少了許多。
李衍一個眼神示意,呂三當即掐訣,口中嘀嘀咕咕。
沙沙沙……
溼潤的草叢中,當即窸窸窣窣。
那是被呂三召喚的野鼠、野蛇,從四面八方匯聚。
各種“吱吱”“嘶嘶”的叫聲,也隨之響起。
呂三凝神細聽,隨後搖頭,示意附近沒異常。
李衍也開啓了神通,但也沒聽到鬼神語。
“這裡應該沒事。”
金眼馮指向左側山峰,“那裡是北魏景陵,就是聽到怪聲的地方,聽說上清宮還專門派人看守了一段時間,說不定還在,諸位小心。”
“嗯,前輩說得對。”
李衍打了個手勢,衆人繼續前行。
呂三放出鷹隼於高空翱翔,還有小白狐胸口皮囊載着鼠大鼠二亂竄。
以他們如今手段,又是白天,還真沒埋伏能躲過他們眼睛。
半個時辰後,他們終於到了目的地。
但見山坡之上,斑駁的鎮墓獸頭顱半埋土中,殘碑隱現於荒草叢中。
一個碩大的地宮出口已被挖開,還塌陷了半截。
“應該不在這兒。”
金眼馮看了看周圍,苦笑道:“有膽大的已經搜刮過,已經安然無恙離開,上清宮的人也撤了,這裡並非鬼帝地宮所在。”
李衍望着周圍茫茫山巒,也是感覺頭大,“前輩可還有線索?”
金眼馮嘆道:“邙山墓葬實在太多了,若無目標,根本找不到。”
呼~
說話間,山間忽然傳來一陣怪風。
李衍抽了抽鼻子,面色立刻變得凝重,“小心,有蛇腥味。”
話音未落,但見山頂濃霧翻涌,迅速向四周擴散。
只是幾個呼吸,衆人周圍便已霧氣朦朧。
李衍背後也汗毛倒豎,難以置信看向周圍。
“好濃的蛇腥味…”
呂三嘀咕了一聲,皺着眉頭召喚小白狐靠近。
而龍妍兒,也是滿臉吃驚,“這…這是蛇蜃!”
“我在南疆見過,修煉有成的大蛇,可在山間噴雲吐霧,獵物都會被迷惑,自己跑到嘴邊餵食,可是這…”
她的意思,衆人都清楚。
濃霧覆蓋範圍這麼廣,那蛇妖又該有多大?
“是邙山巨蛇?”
金眼馮滿臉懊悔,直接扇了自己一巴掌,“這破嘴,亂說什麼啊。”
“是大蛇也不怕,武巴,準備動手!”
李衍抽出斷塵刀,滿臉殺機看向周圍。
武巴聞言,立刻從身後卸下虎蹲炮。
他們或許沒有善無畏的道行,但火炮威力絕對夠用。
就在這時,濃霧中傳來個蒼老的聲音:
“哎呦,小心點,別用那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