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離開赤霞後,我與阿虎已有半年多沒見了。阿虎一如以往般沉默、安靜,見到我後只微微點了點頭,剛毅倔強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變化。
乍見到這個故人,我不由有些激動,“阿虎?真的是你。”
阿虎的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笑意,稍縱即逝,“好久不見。”
“你怎麼找來了?”
“太子殿下派我來的。”
“朔麒雲派你找我?”我一怔,剛纔的喜悅隨即消失,心裡升起一絲警覺,可是如果朔麒雲是打算來劫人,爲何只派阿虎一人來此?“阿虎,這裡可是雍州,飛羽幫的精英就在院子裡看着我,你難道以爲可以將我帶走?”
阿虎平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連語氣也沒有起伏,“你身上的蠱,時間快到了,若不及時回祈丹吃解藥,體內的蠱蟲很快會發作,而這種蠱蟲的解藥,只有太子殿下才有。”
我愣怔倒退一步,“我身上的蠱?什麼蠱?”
“千山萬水。”
“千山萬水?”
阿虎望了我一眼,眼底有一抹黯然,擡起頭往空中瞭望,藍天白雲中,那隻銀白色的鷹隼正展翅翱翔。
“看到嗎?那不是普通的鷹,是鸇,它對氣味異常敏感,你的體內早就被太子殿下種了一種名爲千山萬水的蠱蟲,無論你去到哪兒,這隻鸇都會追隨着這種蠱蟲的獨特氣味,找到被種了蠱蟲的人。”
我的腦袋轟的一聲,空白一片。
良久,我才慘然對他道:“所以你也跟着這隻鸇找來了,難怪他會這麼放心,派你孤身一人前來。如果我沒猜錯,蠱蟲發作的最後期限。應是十月十五,七星錯行那一日。”
阿虎沉默着,似是不忍心告訴我答案。怪不得剛纔就連夏茉子也探不出我的脈象有何異常,因爲我根本不是中毒或病了,我是種了蠱毒。
“阿虎,我知道了,但是我不會跟你回去,你請回吧。”
阿虎似是早就料到這個結果,平靜地道:“我不會馬上回祁丹,我會在雍州留一段時間。”他朝我遞來一支手指大小的鳴鏑。“如果你改變主意了,可隨時找我。”
“不必了,我不會去祁丹。哪怕捨棄我這條性命,我也不會如他所願。”
阿虎微微嘆息一聲,將那鳴鏑塞入我手中,“太子殿下是什麼人,你也很清楚。他總會有讓你屈服的辦法。”
阿虎說罷,轉身離去,只留下我怔怔站在院中。
手中那支鳴鏑,像一塊冰冷的鐵塊,從我的手心蔓延到每四肢百骸,直抵心底。心裡剛剛燃起沒多久的希望。頃刻間已被無情的澆滅。那隻時高時低盤旋的鸇,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發出蒼涼的叫聲。漸漸消失在天盡頭,剛纔還晴空萬里的天際,此刻卻是灰濛濛的一片。
第二日一早,我不顧衆人反對,執意北上赤霞找北凌羽。夏幫主拗不過我,只得派三曜和陸憫護送我前往。
此時的墨淵大軍步步進逼。一路勢如破竹,已穩穩佔據了赤霞以北與墨淵連接的整個南部。蕭家軍作爲先頭部隊,早在攻下南部最後一座城池時已繼續北上,追殺一路北退的赤霞大軍。
按北凌羽與蕭劍揚的約定,北凌羽將帶領飛鷹騎取道王稽山,在靖南平原與蕭家軍一南一北夾擊赤霞軍,不料飛鷹騎竟在王稽山峽谷受阻,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據守在王稽山峽谷的,竟然是北凌爍。
當我們星夜趕到時,飛鷹騎正和守在峽谷口的赤霞大軍拉鋸不下,對峙了整整三天。
“胡鬧!打仗是男人的事,你一個女兒家跑來這裡做什麼?給我添亂嗎?明日一早你乖乖給我回雍州待着!”北凌飛忽然見我風塵僕僕地出現在軍營裡,臉上涌現情不自禁的喜悅,可只一瞬後便黑下臉來,帳中衆人見狀,紛紛識趣地退了出去。
“我不走,我就要跟着你!我千里迢迢來找你,就是打定了主意要跟着你,你別妄想趕我走。”我心念已定,毫不遲疑地頂了回去。
“你……萱兒,別任性,行軍打仗比不得平常,兇險難測竟外頻生,你跟着我,徒讓我分心牽掛。”北凌羽雖仍帶着責備的神色,可語氣已軟了下來。
“讓我跟着你,我會照顧好自己,不會給你添亂的。” 我上前一步,不由分說撲進他懷裡。阿虎帶來的那個消息,無情地宣判了我的死刑,我只希望在餘下的日子裡,能時時刻刻留在北凌羽身旁。
或許是感覺到我的異樣,北凌羽的手按在我肩上想將我扳直,“萱兒,怎麼了?”
我用力將他摟緊,將臉埋在他寬闊溫暖的胸膛,“凌羽,我好想你,別趕我走。”
北凌羽的身體微微一僵,隨即用力回抱着我,柔聲道:“我也想你,很想很想……”
在我的軟磨硬泡之下,北凌羽終於答應讓我留下,條件是必須聽從他的吩咐。
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一早起來,卻見營外赫然多了數百頭牛,數十名將士正忙着將浸過油脂的棉絮綁在牛尾巴上。
“這是要幹嘛?”我詫異道。
“我們已在這裡耗了三日,不能再拖了,按蕭家軍的腳程,這兩天應該到靖南平原了,今日無論如何,飛鷹騎必須闖出王稽山。”北凌羽朝遠處的峽谷口望了一眼,星眸微微一黯,隨即閃過一抹決絕,“我已給了他悔改的機會,他若仍執迷不返,我也絕不留情。”
北凌爍的大軍雖然只有一萬人,可是在這種易守難攻的地勢,卻是輕易攔住了飛鷹騎的四萬大軍。
王稽山地勢嵯峨,峽谷交錯,林海蒼茫,除了一條峽谷出入,整個王稽山彷彿一個混沌未開的封閉之地,若要繞道。起碼要花上半個月時間。這條峽谷像條長長的通道,貫通整個山地,峽谷的中間又被一條橫跨的大河攔腰截斷,分爲上下兩段。大軍即使突破了上段後,仍要涉水渡過大河,方能進入第二段峽谷。
一切準備妥當,一衆將士盔甲明亮,手持矛戈,腰佩長劍,整流肅穆地列好方陣。整個山谷一片肅靜,只有那繡着黑色飛鷹的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北凌羽一身銀甲,傲然站於高坡之上。凜冽的目光緩緩掃視着肅然無聲的將士們,丰神俊逸,仿似睥睨天下。所有將士們的眼中都閃動着森然的殺氣,所有人都明白,今天他們要面對的。是一場生死攸關的硬仗。
“將士們,蕭家軍已抵達靖南平原,正和赤霞軍殊死拼搏,飛鷹騎豈能留在這裡觀望?今日我們無論如何要闖過王稽山和蕭家軍匯合,絕不能姑息赤霞軍,讓他們有一絲喘息的機會!”
將士們高舉着矛戈。高呼道:“誓死追隨陛下,爲國效命!”
振耳的呼聲霎時響徹了整個山谷
“好!這裡每一位將士,都是我墨淵血性男兒!”北凌羽再次緩緩掃視了一圈。方沉聲道:“我需要一千精銳作前軍,引赤霞進谷,誰願前往?”
按照計劃,先由這一千精兵強行闖入峽谷,讓赤霞軍以爲是大軍闖谷。他們的任務並不是和赤霞軍廝殺,只是引誘赤霞大舉反攻。將赤霞軍引入峽谷之中。誰都明白,這一千精兵好比送進虎口的誘餌,九死一生。
話音一落,卻是人人呼應,將士們都高聲道:“在下願往!”
十多位副將更是人人踊躍,要親自帶領這一千精銳闖谷。北凌羽正要開口,卻聞一聲清冽呼喝,一名身披戰甲、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已站出列隊。
“宋某願往,特請陛下恩准!”
我心中一跳,這聲音竟是有點熟悉,正思疑間,北凌羽已詫異道:“宋堂主,你雖跟隨我多年,可你並非飛鷹騎將士,況且這一行兇險難測,還請宋堂三思。”
原來這男子正是原青羽堂堂主宋青林,他不過四十多歲,正值盛年,可是兩年不見,他的一頭華髮如今已兩鬢斑白,想必爲了女兒宋莘莘的事,他這兩年來心裡不知受了多少煎熬。
宋青林單膝下跪,語氣堅決,“爲國效命豈有身份之別,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願陛下恩准!”
北凌羽默然望了他片刻,終於頷首。
宋青林起身,解下腰間一塊玉佩,緩緩朝我走來,“寧姑娘,小女一時糊塗鑄下大錯,都怪老夫教女無方,老夫在此你向謝罪。”
宋青林說罷,便要向我下跪,我慌忙伸手扶住,“宋堂主快請起,莘莘執念太深纔會生出邪念,宋堂主你何錯之有?”
宋青林下顎的美須微微顫抖,將那塊玉佩遞給我,“他日寧姑娘若能再見到小女,請替老夫轉告一聲,她一日不迷途知返,我宋青林便永不瞑目。”他又向北凌羽拱了拱手,“陛下,宋某定不負陛下厚望。”
“好,我北凌羽在此爲宋堂主助威,靜候佳音。”
片刻之後,一千精銳已整裝待發,北凌羽親自敲響了第一通戰擂,四萬將士在金鼓雷鳴聲中齊聲吶喊,吶喊聲直衝九天,宋青林帶領着這一千精銳,呼嘯着衝進了王稽山峽谷。
須臾,峽谷中隱隱傳來陣陣廝殺聲,北凌羽站於高坡上,兩眼緊緊盯着谷中的動靜。按照他的策劃,這一千精銳越是拖得久才往回撤,越是能引多些赤霞軍進入峽谷中,只是這樣一來,這一千精銳便越是兇險。
北凌羽轉過頭來,握了握我的手,“萱兒,一會你切不可逞強,一定要緊緊跟着三曜,知道嗎?”
我朝他點了點頭,“不必擔心我,我知道該怎麼做。”
此時,陸憫帶着點興奮地道:“快看,出來了!”
那廝殺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接近谷口,已陸續看到飛鷹騎的精銳在谷口處且戰且退,苦苦支撐着,好讓更多的赤霞軍進入峽谷。衆人均目不轉睛地望着谷口,只等北凌羽一聲令下。
北凌羽劍眉緊蹙,星眸中閃動着凜冽寒芒,薄脣緊抿,兩眼死死盯着谷口,若是進入峽谷的赤霞軍人數太少,飛鷹騎過早衝殺下去只會功虧一簣。
谷口處,拼死抵擋的一千精稅已漸漸不敵越來越多從谷中衝出來的赤霞軍,仍然吶喊着堵在谷口。一個,兩個,隨着倒下的飛鷹騎越來越多,峽谷中的赤霞軍人數也漸漸多了起來。
宋青林的戰馬此時也退到了谷口,原本鮮亮的甲冑,已染上了斑斑血跡,他左手持盾,右手持劍,長劍恍如青龍攪海,在敵軍中肆意衝殺,神勇難擋。飛鷹騎的將士們雖人人以一擋十,可是谷中的赤霞軍已越來越多,縱然再神無畏,也漸漸難以抵擋。
宋青林奮力一劍砍下一名靠近的赤霞軍,暴喝一聲:“兄弟們挺住!殺得一個是一個,跟赤霞賊子們拼了!”
餘下的飛鷹騎均嘶啞着嗓子高聲吶喊:“跟赤霞賊子們拼了!”不斷衝向如潮水般從谷口涌來的赤霞軍。
眼見那一千精銳一個個倒下,已剩了不到兩百人,而峽谷中聚集的赤霞軍則越來越多,北凌羽終於沉聲一喝:“放!”
之前已準備好的數百頭耕牛已被帶到谷口,全部蒙上了眼睛,將士們將綁在牛尾巴上的棉絮點燃,被火一燒,這些耕牛均狂叫着往前直衝。
按原來的部署,只要火牛一放,闖谷的前軍便往回撤,等火牛衝入峽谷衝亂赤霞軍的陣腳,再由等候在谷外的大軍殺入谷中。
陸憫見宋青林仍奮力死戰,不由急得大聲喊了起來,“宋堂主,快撤!”
“青林兄,快往回撤!”
一旁的林戟、李遠兩位堂主也不由大聲呼喊。可是此時的宋青林,全身如沐浴在血海之中,非但沒有往回撤,反而往谷中挺進。他的甲冑早已被鮮血染紅,看不到原來的顏色,頭上的銀盔不知何時已掉落,跨下戰馬已受了傷,他乾脆棄了馬,孤身躍入萬軍之中,手中的長劍有如海呼山嘯,所過之處霎時倒下一片赤霞軍。
“我宋青林誓爲墨淵血戰到底,死而不悔!”
隨着他這一聲呼喊,原本已開始往回撤的將士,又紛紛調轉馬頭,朝谷中衝殺回去,人人殺紅了眼,“誓死血戰,死而不悔!”
那一個個血紅的身影,漸漸湮沒在赤霞軍的人潮之中,他們一聲接一聲地高喊着那句話,直到一個個倒下。
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心裡巨浪翻滾。宋堂主臨別時的那句“她一日不迷途知返,我宋青林便永不瞑目”在我耳邊迴響,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已決定了將自己的性命留在此處,這以命相搏的欲血奮戰,是他爲宋莘莘的罪孽而進行的一場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