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聰想,這一輩子,再也遇不到那樣一個女子。
昨日他攜着妻妾奉旨啓程前去睿國都城。他常年守在橫城,雖然無所作,可這位宗睿大帝已經對他動了殺機。
名義是召集各處城主赴容城共度八月十五佳節,其實真正的,是想在這天下太平的時候,將那些有可能會謀反的人們定罪!
孩子們以爲這一路遊山玩水,又能去繁華熱鬧的都城容城是一件天大的喜事,笑聲打鬧聲充斥一路。就連他的那些嬌妻美妾似乎也是那麼認爲。
說起嬌妻美妾,他拉繮放慢,馬兒慢走了幾步,跟在身後面的最先一輛馬車就趕了上來。
“夫君,累了吧,上馬車來休息一會,太陽這麼烈!”一個臉龐嬌小的女子掀開車窗簾探出頭對他柔柔的說道。
“想我當年日曬雨淋,天地當蓋鋪,哪些沒經歷過,現在只是這般騎騎馬,怎麼會累?”
那是他的妻子,一個守規守矩的大家閨秀,這是他理想中的妻子,相夫教子,別無他心。他回到橫城後,第一件事就是娶妻生子。
年少的時候老是想着當將軍,老是想着建一番豐功偉業,名揚天下,想着風流花叢,攬盡天下美人,可是現在,就是想這樣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糊塗過一世。
他是不是變得懦弱了?
或許是吧!
他想,他就是願意這樣懦弱的過一輩子。
“嗯,夫君厲害,妾身和孩子們都是依仗着夫君,夫君要保住身體纔是!小郎剛剛還哭鬧着要夫君抱抱呢!”帶着仰慕的眼神望着騎在馬上的莫子聰,她的眼睛水靈靈的,聲音又是軟糯,聽在人心裡實在是舒服。
“我一個大男人,手裡拿的是刀箭,抱他做什麼!”小郎是他的長子,已經三歲,除了小郎,他還有兩個小妾生的三個孩子。雖然這樣說着,可還是下馬,將繮繩遞給小廝,掀開馬車簾子鑽了進去。
他有時候會回憶一下故人,他父親的墳墓旁有很多小墳頭,那是他的那些故人的,有張遠,有小光頭,有王二……很多很多的故人,有一些他只知道外號,他將他們的名字一個個的寫在紙上埋在墳頭裡。在橫城最後的那些日子裡,他們曾一起發誓,但有活着的,要給死去的燒紙,他們曾經滿臉泥土豪情壯志的起誓過,他們的聲音曾響徹橫城的天空。
而如今,那些聲音裡,就只剩他!
只剩他!
他親手挖的墳頭,親手將寫着他們名字的紙放入棺材埋掉。
那些名字裡唯獨沒有花魅兒三個字。
花魅兒,挺俗氣的名字,就像花樓裡掛牌的姑娘。
她人其實也不怎麼樣,爭強好勝,一點都不像個正常女人。
他這樣想着的時候,就有些悵然,有些難過,不知道爲什麼,一個大男人,想到這麼俗氣又大衆的三個字,有種想流眼淚的衝動。所以每次他想到這三個字,就會使勁的將頭仰起,這樣,眼淚就不會留下,這樣,臉上的表情就沒人看到。
這次去容城,那位下旨各地城主們都得帶着妻兒前去,他不知道在容城等待他的是什麼,或許是死,或許是囚禁。不過他想,那位,遲早都要見的,該來的總是會來。若是他死,他希望和自己的妻兒子女一起死,她們都仰仗着他在活,沒有他,孤兒寡女,會活的很辛苦,尤其他的身份又如此尷尬,若是一起死,起碼在黃泉路上,他還可以照顧她們。
他覺得自己很絕情,不爲子孫謀一點後路,或者還是他懦弱。
他問妻子想不想帶着孩子去另一個地方生活,沒人認識的地方,妻子低着頭軟軟的說:他去哪裡,她和孩子們就去哪!
馬車一直在走,這一路他教會了小郎騎馬,容城快要到了,自妻子說了那話,就無來由的開心,心情越來越好。
“小黑!”
他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在叫。
馬車剛駛入一個小鎮,正在往驛站裡去,他覺得是自己幻覺了,可還是忍不住掀起簾子,鎮子很小,街道也很窄,寥寥幾人,一眼就可以全部看過去。
沒有什麼女子,更沒有如她那般的女子。
他垂眼,有些失落!馬車裡的妻子在教小郎識字,妻子和小郎的聲音掃了他的鬱悶。
那個叫花魅兒的女子,一直在找一個叫小黑的男人,他是在耀帝班師回朝將大宛軍趕出東疆的時候才知道,她嘴裡的小黑,是他們敬仰的耀帝。
也是了,只有那樣的男人才會容忍那樣的女人,也只有那樣的男人才配的上那樣的女人。
他們,都死了罷,要不然坐在容城裡的,就不會是那位。
那日的血流成河
那日的血雨腥風
那日的狂風暴雨
他有聽熙和小王說起過。
他知道,只要那個女人,纔有能力做到這些!
她雖然俗氣,雖然不像個女人,卻是不凡的!
死了麼,兩個人都死了麼?
雖然是現實,可還是不想相信,還是覺得,或許在轉頭一剎那,會看到!
他抱過在妻子懷裡扭扭捏捏的小郎,有些嚴肅的說,“已經是男子漢,怎麼還這般在你母親懷裡胡鬧!”說完這話,他擡頭和妻子相視而笑,生活有時候真的像夢,很多時候他都分不清,自己是不是活在夢裡。
小鎮小,驛站也小,晚上吃飯的時候,他聽到兩個差人在議論自家的孩子,上私塾的孩子連續幾天半天三更哭醒,醒來的時候身上都是被打的傷痕淤青,可是房子裡都沒有任何的人影,也不知是撞鬼了還是怎麼回事,那差人打算明天上午溜號半天帶小孩去鎮子頭的廟裡上香去。
應該是個會武功的高人吧,他想,也不知爲何要與小孩過不來。
他並沒有在意這件事,鎮子裡每月都會開一次夜市,剛好今晚有夜市,妻子不愛去熱鬧的場所,卻是極力支持他去。他拗不過妻子的溫柔,晚上出晚飯,帶着小郎去鎮子裡的夜市轉悠。
一月一次,大概很是難得,夜市裡的花燈很多,古怪的節目也很多。小郎從這個攤跑到那個攤,明顯的很興奮,卻偏偏在打量完那些古怪物件之後裝的很是深沉,很是不屑一顧的又轉去另一個攤。這次把他拉到了一個各式各樣手雕攤上面,無聊的他隨手拿起一件手雕品看着。
“小黑!”
他聽的真真切切,他肯定不是自己的幻覺。他定身,聲音就是從他身後傳來的,可是他卻沒有勇氣轉身。
“小黑,不要生氣啦,我錯了,錯了好不好。我以後不再打他們便是!”
他聽到女子壓低的撒嬌乞求聲。
他曾聽過那女人的原聲,拋去說話的預期,兩個聲音真的很像。他能感覺到,女子與他,就是背靠着背的距離,手顫顫的,他想轉身,卻害怕。
“我不是生氣。”
是一個孩童的聲音,他有些吃驚,小黑,怎麼會是一個孩童。又想,或許真的是自己太過敏感這個名字。
“你不生氣纔怪,臉都那麼黑了!”依舊是女子的聲音。
“我沒有生氣,我是惱自己沒本事護不了你,還要你爲我這樣!”明明是孩童的聲音,卻一副小大人的深沉模樣,“你是我的女人,應該是我爲你出頭,不是你爲我出頭,花魅兒,我是你的男人。”
花魅兒……
花魅兒,他嘴脣哆嗦着,他想說話,他的手捏緊,想抓住什麼。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我男人,所以我才生氣那些傢伙打你,你是我男人,我都捨不得碰你一根毫毛,他們竟敢打你。你受傷都不告訴我,我只好也不告訴你。你看,咱們都扯平了,你還生我的氣,你是男人,怎麼能這麼小氣。”
“父親,你捏疼我了!”小郎的聲音讓他恢復了理智。
他轉頭伸手去抓,手裡空空的,什麼也沒有抓住。
一個女子拉着一個不到她腰間的男孩背影漸漸遠去,女子時不時的彎腰,男孩時不時的仰頭,兩個人像是在說着什麼。
他只是猶豫了一下,人潮攢動,遮住了他的眼。
“父親,你怎麼了?”
他忘了仰頭,有溫熱的東西從眼角滑出。
“沒事!”他回答兒子,“還疼嗎,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