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緋顏轉動眼珠,猜測着他的心事。
她隱隱約約意識到什麼,胸中不由漾開幾許微痛,她想着要爲他解除心裡的煩憂,卻又有些張皇無措,雖然她貴爲郡主,皇帝的女兒,可一旦進入情感的世界,卻也和普通的女子並沒有什麼兩樣,不過只是一心想他開懷罷了。
“奇哥哥,我們去騎馬吧。”思來想去,她只能這樣說。
“好吧。”楊之奇不忍拒了她的好意,兩遂一同往跑馬場而去。
騎在健馬上來回奔馳了數圈,楊之奇心中稍稍覺得鬆快些,再看看身旁臉頰通紅,額現微汗的少女,他略略放下了不快,掏出汗巾,仔細拭去虞緋顏額頭的汗珠子。
虞緋顏不由一怔——在她的記憶裡,還不曾記得,楊之奇有這般“溫柔”的時候,眼裡不知怎的就起了淚光。
“小丫頭。”楊之奇張臂攬住她,在她腮上輕輕一吻。
“奇哥哥。”虞緋顏伏在他的懷中,泫然欲泣,“你若往日肯這樣對我,我縱是死了,心裡也是甜的。”
“說什麼傻話。”楊之奇擡手捏捏她的鼻子,“我們都會好好的。”
“嗯。”虞緋顏點頭,破啼爲笑,滿眸信賴地看着他——這是她喜歡的男人,全虞國最英武的男人,與那些成日裡鬥雞走狗,或斤斤計較的男人全然不同。
她就喜歡他,哪怕跟着他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心甘情願的。
楊之奇卻凝眸看向遠方,陷入自己的沉思之中——他畢竟是個殺伐果決的軍人,向來不會在這些兒女情事上多下功夫,況且,他心中還壓着一件沉甸甸的事——那就是即將與北宏展開的大戰。
雖然虞琰賦予他一切權力,可是對陣傅滄泓,和夜璃歌,他仍然覺得頭痛。
似乎這種頭痛,早在數年前便已開始。
既生傅滄泓,何生楊之奇,有時候,他也不禁深深地感嘆。
可他楊之奇,也絕不是一個貪生畏死之輩,寧肯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也斷不肯讓那起小人低看。
“顏兒,我送你回安王府吧。”
“好。”今日的虞緋顏,表現得格外溫順,任楊之奇將自己扶上馬背,朝安王府的方向而去。
……
邊塞蒼涼,荒草一望無涯。
傅滄泓用大氅將夜璃歌裹得嚴嚴實實,方纔帶着她下了輦車,一徑走到界河邊緣。
兩人立定,一齊擡頭朝對岸看去,卻見幾座山丘起伏,中間一片平坦的草地,無有一兵一卒。
“如何?”
“這一戰至關重要,還是先安營紮寨,再着人仔細打探,根據實際情況,制訂作戰計劃吧。”
“如此甚妥。”傅滄泓點頭,忽地盤膝坐下,在草地上鋪開一張大紙,上面畫滿方格,“咱們下一局,如何?”
夜璃歌並不遲疑,也側身坐下,兩人各執一方,捉對廝殺起來。
傅滄泓走走停停,每一步都要思忖良久,夜璃歌也不催促他,偶爾俯身逗弄着孩子。
“我怎麼覺得——”
“什麼?”
“你每一步棋後面,都藏着我所看不見的凌厲殺招?”
“是嗎?”夜璃歌形容淡靜,“那隻能說明,你思慮欠妥。”
“這樣?”傅滄泓擡手,搔了搔腦袋,終於棄子,仰天嘆道,“娶個太聰明的老婆,有時候,未必是幸事啊。”
“不樂意了?”
“哪裡哪裡。”傅滄泓拱手,“還請夫人多多指教。”
夜璃歌也不言語,只是伸手代他走了兩步,傅滄泓雙眼頓時大亮,不住地點頭:“夫人不愧是女中諸葛,讓世間男子望塵莫及。”
女中諸葛嗎?夜璃歌很隨意地笑笑,眸中飛起幾許亮色。
作爲一個優秀的女人,對於自己,她確實有着幾分自負。
看着她如花的嬌靨,傅滄泓頓時癡了,哪裡還想得起別的來。
直到張廣雷前來,打破兩人間的靜寂:“皇上,晚飯已經備得,請皇上和夫人享用。”
兩人這才拍掉身上的草葉兒,站起身來,信步往前走去,卻見士兵們三五成羣,圍着火堆喝湯,懸吊着的大鐵鍋裡,湯汁沸濺,一塊塊馬肉已經煮得爛熟,傅滄泓走過去,隨意拿了只陶瓷碗,抓起大鐵勺盛湯,張廣雷走過來,伸手阻攔:“皇上,這——”
“沒事,”傅滄泓搖搖頭,“他們喝得,我自然也喝得。”言罷,他又轉頭看向夜璃歌,“你要不要也來一碗?”
“好。”
待傅滄泓盛了碗肉湯,夜璃歌接過來,端着湯走到一旁,擱在塊石頭上,用手指蘸着,送進小青璃脣間,看着他伸出小舌頭舔舐-着,喉嚨裡發出咯咯的笑聲。
士兵們偶爾轉頭,偷偷地看着那個美麗的女人,對於她的大名,他們早有耳聞,只是,任誰也沒膽量敢覬覦。
不一會兒,夜幕垂落,天色變得昏黃,營地四周亮起一堆堆篝火,有士兵們放開嗓子,跑腔跑調地唱歌,也有人粗魯地說笑着。
夜璃歌端坐在帳篷裡,面色依舊從容淡定,從前有過的軍旅生涯,讓她對這一切格外適應。
“璃歌。”傅滄泓撩起帳簾,大步邁入。
“嗯。”擦乾淨青璃的小臉,夜璃歌擡頭看他。
“你說,楊之奇會不會來襲營?”傅滄泓眼中有着幾許不確定。
“不會。”夜璃歌非常乾脆地道。
“爲什麼?”
“估計他這會兒,還在元京呢。”
“聽你這意思,對元京城的事,非常清楚?”
“不說全部,至少,”夜璃歌看了一眼桌上的燭火,“對於虞國權貴階層的心理,我很瞭解。”
“怎麼說?”
“你也知道,楊之奇的個性,很有些驕狂,是以平素得罪的人不少——你還記得他被虞琮罷免的事嗎?”
“當然——那——”傅滄泓立即意識到了什麼,“難道,你想故計重施?”
夜璃歌一時默然。
傅滄泓走過去,在桌邊坐下,安靜等待着她的回答。
“雖然虞琰深信楊之奇的能力,但虞國的權貴們,卻不樂見楊之奇威重權貴,尤其是宗室皇親,更願意將所有一切,控制在自己手中,所以,只要我們給楊之奇兩個敗仗吃,再派人去元京活動,虞皇一旦頂不住壓力,自然就會重複虞琮的舊路,臨陣換將。”
“嗯。”傅滄泓捏着下頷,微微點頭,“從前總是他算計咱們,現如今,也該輪到咱們給他一些顏色瞧瞧。”
“不過——”
“什麼?”
“楊之奇始終是個陰狠的角色,只要其身不亡,若再得權勢,必定會攪起極大的風浪,咱們得設個法子,奪其性命。”
“你,你打算怎麼做?”
“暫時沒有想好。”夜璃歌抿抿脣,眸底閃燁着銳利的光,彷彿剎那間又成爲昔時那個殺伐果決的右軍統領,令人心驚肉跳。
“璃歌。”看着這樣的她,傅滄泓不由喚了聲,伸手摸摸她的臉頰,“這些事,還是交給我吧。”
夜璃歌瞅了他一眼,未置可否——她並非不相信他,而是這世間事,往往波詭雲譎,任是再聰明的人,也無法完全把握,況且戰場之上,風雲變幻,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是輸,還是贏。
“滄泓。”
“嗯。”
“答應我,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一定要冷靜,對我而言,你的生命,重於一切,重於整個天下。”
傅滄泓愣住了,定定看了她許久,方纔非常謹慎地道:“好,我答應你。”
夜璃歌這才微微地笑了,似是放下心中一件大事。
“皇上。”帳外忽然傳來張廣雷的聲音。
“何事?”
“邊界線上,發現小股虞兵,末將請示,是否出擊?”
“且至中軍大帳候旨。”
“末將遵旨。”
“璃歌,你暫且歇息,我去去便來。”
“嗯。”夜璃歌點點頭,依然端坐於原處,目送傅滄泓離去。
……
“可有探馬回報?”
“齊稟皇上,虞軍一共有三萬餘人,正在離此不遠的小山坡上安營紮寨,請問皇上,是否發起攻擊?”
傅滄泓沉默着,一手託頷,沒有作聲。
“皇上?”
“不出擊。”半晌過後,他清晰地給出答案,“待楊之奇的主力軍隊,到達邊境再說。”
“報——”又一名探馬衝了進來,“東南方,西北方,均發現有大批來歷不明的人馬。”
傅滄泓面色一凜,不過依然鎮定:“大約有多少兵力?”
“情況不明。”
“再探。”
帳中一時靜寂,將領們均個個屏聲靜氣,等候着進一步的消息。
“張廣雷。”傅滄泓忽然撩起眼皮,看了一眼那身形高大的男子,“將士們的情緒如何?”
“還好。”
“自今夜起,讓所有人刀不離身,箭不離弦,時刻提起精神,隨時待命。”
“是!皇上!”
“你們,必須時刻管理好手下人馬,不得有任何閃失!”
做好一切安排,傅滄泓方纔長舒一口氣,輕輕擺手:“都退下。”
待衆人離開,他轉頭看着牆上的地圖,沉吟不語——此地乃虞國和北宏的接壤之處,地形複雜,易於設陷阱。
這一點對他而言,不得不說,格外不利。
要怎麼樣,才能將劣勢,扭轉成優勢呢?傅滄泓手託下頷,久久地思索着。
是夜中軍大帳裡燈火通明,直到次晨天光破曉,方纔熄滅。
……
“哇——哇——”
小青璃忽然放聲大哭,夜璃歌坐起身,把他抱進懷中,輕輕逗哄着,可小青璃還是哭個不住。
“咴——”
“踏,踏踏踏踏——”
各式各樣的聲音,忽然從帳外傳來,雖然隔得很遠,聽上去有幾分不真切,但還是有如鼓點般陣陣敲擊着夜璃歌的心房。
她仍舊那麼直挺挺地坐着。
要開始了嗎?
大約,是要開始了吧?
低下頭去,她不僅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空空如也,但她卻瞧出了兩個字——命運。
這場戰爭,關係到太多人的命運,她的,傅滄泓的,楊之奇的,虞琰的,甚至是金瑞的,夜魁的,大約整個天下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這一帶荒涼的野地上,牽一髮,而動全身,沒有人可以避免。
清澈亮眸一點點地深邃了下去,她的腦海裡閃動着很多畫面,企圖從中提取一些蛛絲馬跡,這種思索是費力的,只一會兒,她便合上了雙眼。
“璃歌。”
男子的嗓音忽然從帳外傳來。
夜璃歌坐直身體,輕啓雙眸,朝他看過去。
“我,要走了。”
他摁着劍柄,逆光而立,橘色的朝陽光芒,勾勒出他偉岸的身影,從頭到腳散發着一股勃勃的英氣。
“去吧,”夜璃歌臉上綻出一朵最明豔的笑,“我等你,我在這裡等你。”
“嗯。”傅滄泓點頭,遲疑着還想說什麼,卻到底住口,他對夜璃歌雖然愛意深沉,但從來不喜歡掛在嘴邊,只是細細地體會着她每一絲情感的波動。
“不會有事的,我已經卜算過了,這場戰爭,不會有危險。”
“我不會讓自己有危險。”傅滄泓豪氣一笑,調頭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