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之奇……
修長食指揉揉眉心,傅滄泓再度看向浸在黑暗中的模糊人影:“難道此人,就無懈可擊?”
“很難。”對方的回答低沉而冷然,不帶絲毫感情。
“你的意思是——”傅滄泓的雙眼也冷了,“即使我傾全國兵力、財力,與之一戰,都不能取勝?”
“北皇,”對方的話音中帶上一絲淡淡的嘲諷,“你應該明白,此次的變亂,表面上看,是吳鎧與戰雲飛在作戰,事實上,是你跟楊之奇,甚至是虞琮的角力,虞琮雖說才具平平,但因爲有了楊之奇,再加上一個戰雲飛,足以對天下任何一國,構成強大的威脅。”
傅滄泓不作聲了,半晌方恨恨地道:“眼下該當如何?”
“北皇可以遣使暗入虞國,虞國的貴族們大多貪縱享樂,不事生產,更不諳國計民生,北皇若以重利收買,讓貴族們在虞皇面前多說楊之奇的壞話,時間一長,才具平庸的虞皇必生異心,定然下旨收絞楊之奇的兵權,戰雲飛失去楊之奇這座大靠山,其勢自敗。”
傅滄泓雙眼大亮,彷彿有一陣風,吹開眼前的迷霧,讓他豁然開朗的同時也暗暗驚心——對方不過夜家一小小暗衛統領,竟然都有這般心機,那整個夜家遍佈各國的勢力到底有多龐大,他實在難以想象。
輕咳一聲,傅滄泓強捺訝態,緩聲道:“朕知道了,你且退下。”
那黑影拱拱手,倏地沒了影兒。
直到確定殿中只有自己一人,傅滄泓方纔慢慢站起身來,徐徐踱向門外。
天色已然黑盡,幾顆孤仃仃的星子顯得愈發湛亮,傅滄泓面色冷凝,心中卻如沸湯翻滾,此時,他想的倒不是前方戰事,亦非自己的對手,更不是夜家暗衛提出的計謀,而是一個人——夜天諍。
他與夜天諍,僅有數面之緣,可每次相見,那個男人都留給他極爲深刻的印象——他才識兼備,他德行堪嘉,他洞悉世態人情,他腹藏經天緯地之才,又有一顆包容萬物的心。
其實,這樣的夜天諍,已與一國之君無多大分別,難得的是他沒有野心,智慮忠純——如斯人材,卻偏偏爲安陽烈鈞所得,教人實在不得不心生懊惱啊。
可是這樣的他,也讓傅滄泓心中升起種難言的敵意——是的,是敵意,他似乎隱隱地感覺到,只要有夜天諍在,他與夜璃歌,便很難在一起。
爲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他實在說不上來。
……
斜側裡的樹叢中,忽然傳出“啪嚓”一聲碎響。
“誰?”傅滄泓猛然一驚,隨即沉聲喝道。
“皇上,是奴婢……”一抹纖瘦的人影兒慢慢走出,烏雲似的高髻上,插着支毫不顯眼的木簪子。
“怎麼又是你?”傅滄泓語音中揚起一絲不耐——這些日子,他已經徹底將這個女人拋在腦後,更不願回想和她之間曾經有過的一切。
“皇上,”紀飛煙嗓音輕顫,帶上幾絲哭腔,“您就那樣討厭奴婢麼?您要是討厭奴婢,就,就乾脆讓人,把奴婢推出去砍了吧!”
傅滄泓的眉頭高高聳起,語氣稍緩:“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麼說,”紀飛煙瑩眸灼亮,“皇上並不討厭奴婢?”
“……”傅滄泓無言,只得搪塞道,“朕最近很忙……”
“飛煙只是想偶爾看到皇上,也不可以嗎?”抓住一線微光,紀飛煙拼命爲自己爭取機會。
“朕,”傅滄泓閉閉眼,決定把所有的話攤開來說,“心中唯有夜璃歌一人,此生此世,不會再生他念。”
彷彿重重一記悶棍砸下來,紀飛煙整個人木在那裡,就像吞了千百隻蒼蠅那麼難受,饒是她拼命告誡自己要忍,此時也忍不住尖銳起來:“可是皇上,奴婢已經——”
“噝——”
不知哪裡射來一縷勁風,封住紀飛煙的穴道,她整個人立即僵在那兒,不能動彈了。
“火狼?”傅滄泓眼中浮起絲慍怒,看着那個從暗處步出的男子,沉聲低喝,“你這是做什麼?”
“這女人不知輕識重,只會一味撒嬌賣弄,干擾皇上正事,讓屬下送她去她該呆的地方。”
傅滄泓不說話,就那麼看着他,而火狼毫無懼意,當着他的面兒,就那樣扛起紀飛煙,甩開大步,直往熒陽宮而去。
一徑出了三大殿,火狼方把背上的女人重重往地上一戳,彈指點開她穴道。
“啪——”一個重重的耳光,落在他的面頰上。
火狼不急不怒不惱,只是拿一雙冷眼瞅着她。
“爲什麼攔着我?”
“你以爲,”火狼眯起雙眼,目光就像兩柄寒疹疹的剮骨利刃,“告訴皇上你珠胎暗結,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難道不是?”被揭穿心事,紀飛煙惱怒至極。
“蠢女人!你知道你面對的,是怎樣一個男人嗎?”
面對他的咄咄逼人,紀飛煙不由往後退了一步,口中仍舊強硬至極地道:“這世上哪有男人,不喜歡自己的孩子?更何況,他是皇帝!”
火狼脣邊的冷笑愈發尖銳:“那是因爲,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一個怎樣的男人!爲了活下來,他可以不擇手段,這些年來被他親手殺掉的人,加起來足可以堆成一座山!孩子?!你以爲你腹中這塊還未成形的肉,能算得上是他的孩子?說句不好聽的,縱使你有本事生下這個孩子,也沒命做他的母親!”
紀飛煙驚駭至極地看着他,渾身直哆嗦。
“你不相信?不相信你可以去試試!如果不是他認定的女人,不要說懷了他的孩子,即使死在他面前,他都能連眼皮都不眨一下!”
紀飛煙絕望了。
她畢竟才只有十八歲,對於這深宮中的種種,知曉,見識,卻親身體會不多,更或者,是因爲她對傅滄泓,一直抱着某種幻想——幻想他會像對夜璃歌那樣,溫柔地對待自己,幻想他能成爲自己一生的良人,攜手到老……從這一點來看,她還是天真了。
夜璃歌縱然愛,在受到心愛之人的重創之時,仍能極快地復甦,但相應的命運若落到紀飛煙身上,她恐怕只有毀滅。
在不完全瞭解一個男人的前提下,就全心全意地去相信一個男人,這個女人無疑是愚蠢的,而且會死得很慘。
但,這個世界上,身浴愛河的女人,又有幾個,真正看懂了那個,曾經與你,同牀共枕的男人呢?
他真愛你嗎?
或者,只是你豔亮青春中,一個匆匆的過客?
男人多情起來的時候,可以對你死心塌地,一旦他無情起來的時候,可以視你爲無物,你縱然躲在角落裡傷透了心,哭幹了淚,也無從挽回什麼。
是以,聰明的女人永遠不會相信男人,她們相信的,只有自己。
當男人愛她的時候,她不妨陪他風花雪月,當男人不愛她的時候,她也能轉身就走,說放下,便放下。
只因這世間女子,大多喜歡依賴男人,而忘記了自己,所以,難免受傷,難免心碎。
更何況啊更何況,紀飛煙,那個叫傅滄泓的男人,可是從來沒有愛過你啊。
“我該怎麼辦?”終於,她發出痛苦至極的呼喊,“我的孩子該怎麼辦?”
“聽我說,”火狼看着她,眼底閃過絲憐憫,“最好的法子,便是離開皇宮,找個絕對安全的地方,把孩子生下來,等將來有了機會,再設法……”
“不!”不等他把話說完,紀飛煙已經無比尖銳地道,“我不要離開!我就要在這裡,看着他!我不信我比不過夜璃歌!”
火狼搖頭——對這女人的固執,他着實已經有些無言,更有些頭痛,倘若她自己想找死,他還有什麼話說?
這些日子,他也慢慢看出來了,傅滄泓若想坐穩皇位,皇后仍非夜璃歌不可——傅滄泓若只爲王,或可遊刃有餘,可是若爲帝,卻仍然差了一份俯瞰天下的明睿。
呵呵,做皇帝也是需要天賦的,要不人家傅今鋮,照吃照玩照享樂,卻偏偏能將一國大權牢牢握在掌中,沒有幾分能耐,怎麼可能?
隱忍、果決、剛毅、堅執……這些帝王應有的品格,傅滄泓都有,但他差的,是一份無法言說的眼力——預先洞悉未來的危機,並及早處理,不得不說,在這一點上,夜璃歌強他太多——
從她孤身入天定宮脅持傅今鋮,再到說動吳鎧兵變,再到此次的暗中襄助,無不顯示了她驚人的才具。
若說以前,他心中尚有質疑,那麼現在,他已經完全把她當作北宏未來的皇后看待,而眼前的這個女人,不管膽識再怎麼過人,心機再怎麼深沉,始終難以與夜璃歌匹敵,更何況,她對皇上的愛,恐怕也並非像她自己以爲的那麼單純……
“我言盡於此,聽不聽,在你。”冷冷地拋下一句話,火狼轉身走了,他實在不想同這個固執的女人,再多說什麼。
望着他遠去的背影,紀飛煙五根手指深深扣入樹幹之中,極力壓下脣中的嗚咽——她也是個要強的女人,不願被任何人看見自己的無能爲力。
就這樣敗了嗎?
就這樣認輸嗎?
不,不,不!
她拼命地搖着頭,任由眼淚一串串滾下來,滲進緋色的裙衫之中——到了這個時刻,她心中那個執烈的聲音,反而更加尖銳:我要做皇后!我要做皇后!我要做皇后!
看着頭上深沉的夜空,這個嬌弱的女子,發出她深切的嘶吼,從此以後,她將按照自己設定的軌跡,一點點變得強大,再強大,最終將她愛恨交織的執著情感,化作一場滔天的烈火,覆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