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該推開他的,甚至該給他一個沉重的耳光,可是她沒有,非但沒有,而且心裡居然不排斥。
這讓她的心中剎那充滿無所適從之感。
“璃歌……”年輕的男子受到鼓勵,想有進一步的動作。
這一次,夜璃歌撇開了頭,壓下心中的慌亂,淡淡道:“夜深了,太子殿下,請回吧。”
“……好吧。”良久,安陽涪頊眼中掠過絲失望,繼而又自我安慰道,這已經很不錯了,若是以前,估計她不是趕自己走,而是拔刀相向了。
再次深深看了她一眼,安陽涪頊這才站起身,離開了碧倚樓。
茶水微涼,夜璃歌神情怔愣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愛憎分明之人,絕不會玩弄任何人的感情,也不會欺騙自己的感情,可是爲什麼,剛纔那一刻,安陽涪頊竟那麼輕易地誘惑了她,而她卻沒有生出一絲一毫的,對傅滄泓的愧疚感?
是的呢。
每一對相愛中的人,不管外界是否認可他們的關係,他們對彼此,都有一種潛在的依附感,在面對其他異性時,都會不由自主地控制自己,若是沒有這種感覺,那這兩個人必定根本沒什麼感情。
她愛傅滄泓。
她無比清楚這一點,可是爲什麼卻會對安陽涪頊……?是女子天生的虛榮心?還是……水性楊花?
她不由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
想她夜璃歌,處理任何事,向來是乾脆果斷,何曾如此猶疑過?
不行,她不能再任由這種亂麻般的狀況繼續下去,必須趁早作個了結!
若她始終無法愛上安陽涪頊,那麼就不該給他任何錯覺——作出這個決定後,夜璃歌整個人再次寧定下來。
夜色安謐,清亮的月光穿過窗紗,映進她的眸底,一向冷情的女子,也不由生出絲悵然——滄泓,滄泓,現在的你,到哪裡了呢?
……
一襲風塵,兩肩霜華,單騎孤身,傅滄泓打馬直奔北宏,心,卻留在了炎京。
前方就是琉華城了。
勒住馬繮,傅滄泓仰頭望向浩瀚長空,腦海裡浮出的,卻是她傾世無雙的面容。
璃歌……
那股深濃的不安,再次在心頭躥起,似乎,自打他第一次夜闖司空府之後,這不安便如影隨形地跟隨着他,讓他如哽在喉。
放緩馬速,傅滄泓進了琉華城。
長長的街道上,仍舊一片光影琉璃。
秋,深了。
這座由諸色熒石裝點出來的城池,依舊那般美麗,就像他們當初的相遇,時光驚豔,流年華盛。
淡淡笑漪在傅滄泓脣邊漾開——無論如何,璃歌,我感謝上蒼讓我遇見了你,感謝這世上有這樣的一個你,感謝我們的相遇、相知、相惜……每一個在一起的片斷,快樂也罷,痛苦也好,都值得我傅滄泓深深珍惜……
嗬,傅滄泓,想不到於黑暗,於血腥,於罪惡里長大的你,竟然深諳愛的真諦——在這個世界上,能找到一個讓你傾心去愛的人,確實不容易,所以,倘若找到了,一定要好好,好好地珍惜。
因爲擔心着宏都的情況,更因爲想早一點了結所有的事情,再次回到她的身邊,傅滄泓並未在琉華城多作停留,而是穿城而過,星夜奔向北方。
……
“殺人了!殺人了!匪軍殺人了!”
前方忽然一陣騷亂,數十名普通農夫模樣的人,驚慌失措地朝他奔來。
黑眸一凝,那股好不容易摁下的戾氣,再次狂飈而出。
“站住!”眼見着一名瘦小的漢子衝到馬前,傅滄泓沉聲喝道。
瘦漢一怔,當即立定在原地,傻傻地仰頭看着這個有如九天神祗般的男子。
“發生了什麼事?”
“是……匪,匪軍……”
“哪裡來的匪軍?”
“是劍昌,劍昌來的叛軍……”
“有多少?”
“不清楚,黑鴉鴉一大片……”
剛說到這兒,後面一陣煙塵滾滾,夾雜着人喊馬嘶。
略一閃神,那瘦小漢子竟沒了影兒,傅滄泓濃眉高掀,緩緩抽出照影劍,朝匪軍來處打馬而去——他倒是要瞧瞧,這匪軍到底是什麼來頭,敢如此猖狂行事,一面又疑惑道,朝中文有洪宇,武有吳鎧,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們都不管麼?再說,他離開宏都,也不過短短二十幾日,亂軍的勢頭爲何發展得如此之快?
只是眼下情況緊急,容不得他多作思索。
更多的逃難者衝將過來,從他的身旁流水般涌過,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在人流的末端,他終於看到了那支裝備得有模有樣的軍隊——領首者是個紅袍男子,臉上戴着面具,手執雙節鞭,跨-騎青龍馬,曜眸灼亮,就是看不大出年紀。
雙目一眯,傅滄泓仔細打量他小片刻,目光往其身後移去,但見一面藍色的旗幟獵獵飛舞,上書一個斗大的“戰”字。
戰?
這倒是個十分少見的姓,傅滄泓腦海裡急速搜尋了一遍,不曾有什麼戰姓人物,略一轉眸,打馬直衝着那面目男子而去。
“來者何人?”對方顯然也瞧見了他,收攏馬繮,青龍馬在原地刨了兩下地,“咴咴”仰頭叫喚了幾聲。
“你呢?”傅滄泓不答,反詰道。
“劍昌,戰雲飛。”
戰雲飛?倒是個好名字,但這並非傅滄泓關注的要點。
“爲何造反?”
“造反?”戰雲飛脣角綻出絲冷笑,眸中滿是傲然,“天下,有能者居之,傅今鋮弒君屠兄乃得帝位,傅滄泓兵逼宏都乃承九尊,難道不是造反?”
傅滄泓胸中一凜,看向對方的眼神不由深了兩分——這男子絕不像尋常草莽,倒真有幾分王者之氣,只怕不太好對付。
“你既反,便該取道宏都,爲何只在此處擾民?”
這下,倒是輪到戰雲飛怔住,眼神也愈發變得犀利:“尊駕是誰?”
“江湖浪子。”
“不像。”戰雲飛異常肯定地否決,並且眸中疑色大起。
傅滄泓雖說一向梟勇,也不懼這匪首,但自己身單力孤,而對方兵馬衆多,貿然行事絕非明智之舉,及早抽身,方爲上策。
想至此處,他從懷裡掏出顆焰火彈,隨手朝空中一拋,紅色的焰火大朵綻放,雖是青天白晝,也唬得亂軍中發出一片噓聲。
戰雲飛也吃一大驚,以爲落入了圈套,驀地調轉頭朝四下裡看去,等他回過神來,欲尋傅滄泓算帳之時,眼前哪還有那玄袍男子的影子?
“翰王,”一名千夫長打馬上前,粗聲問道,“還要繼續往前嗎?”
“不必了。”戰雲飛一擺手,他隱約感覺到,此前遁去的男子定然不簡單,更嗅到一股激戰即將到來的氣息,擡頭看了眼已經昏暗下來的天空,戰雲飛沉聲道,“傳我王令,各部立即返回劍昌,原地待命!”
“末將領命!”千夫長有模有樣地行了一禮,拔馬轉回,揚起右臂,高聲朗呼,“翰王有令,各部立即迴轉劍昌,原地待命!”
少頃,所有人馬集結完畢,戰雲飛最後朝北邊看了一眼,這才調轉馬頭,領着所有將兵緩緩往西邊的劍昌撤去。
宏都。
元極殿。
“已經第二十五天了,”樑玖目光炯炯地看着立在案側的吳鎧,“大將軍到底是什麼意思?爲何到現在仍不出兵剿逆?”
“剿逆?”吳鎧面冷心冷,“北宏兵力不足,其他各州的駐軍又不歸我調動,你要本將拿什麼去剿逆?”
樑玖語塞。
概因傅滄泓臨行前,只囑咐他們牢牢守住宏都,是以誰也料不到,西邊的劍昌竟然會陡生變亂,而且短短二十餘日,便聚集了近十七八萬人馬,大大超乎兩人的預料,等兩人覺出危機,想要調兵鎮壓時,卻無奈地發現,兵符根本不在兵部。
不在兵部,那在誰手中?答案不言而喻,看來傅滄泓,到底是爲自己留了一手,可也正因爲他留了一手,反造成如今這被動的局面。
樑玖心中焦急萬分——皇帝把宏都和整個北宏都交給他們,倘若有何差池,只怕他和吳鎧闔族難保,誅九族倒是小事,怕是各地隱伏的勢力紛紛響應,那時即使傅滄泓返回,也不知要多費多少手腳,方能使局面重新平定下來。
“吳將軍可憑聖旨調兵!”兩個大男人正沒計較處,殿門外忽然傳來一道清亮且高亢的女聲,兩人齊齊轉頭一看,卻見一身段婀娜的女子,正徐步而入,面容冷凝如霜。
“爾是何人?”樑玖的臉立刻沉了下來——元極殿乃是北宏政-治權力的聖地,從來不容許女子闖入,這女人好大的膽子,竟敢擅闖!
“自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飛煙雖一介女流,也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之理,兩位乃朝之棟樑,鬚眉男兒,竟然貪戀一己安危,而置萬千百姓的生死於不顧,縱然有資格站在這殿堂之上,又有何面目,去見皇上?”
她這夾槍帶棒的一句話,說得樑玖面色紅脹,又怒又慚,一時間作聲不得,而吳鎧則相對平靜,只是盯着那女子細看了兩眼,然後緩緩地道:“聖旨?你說聖旨?何來的聖旨?”
女子深吸一口氣,踏前兩步,渾身凜有威勢散出:“玉璽與黃絹,皆在侍衛統領火狼手中,兩位完全可以向火統領道明情勢危急,讓他找人模仿皇上的筆跡,寫一道調軍平亂的詔書。”
“矯旨?”樑玖不禁微微失色——這女人好大的膽子,竟然一上來,便提出這般不要性命的主意。
“事急從權,小女子言盡於此,兩位大衆請細斟酌。”女子言罷,甩袖轉身,自顧自去了。
樑玖望了會兒她的背影,方纔轉頭看着吳鎧道:“你……你的意思呢?”
“不失爲一個好法子,”吳鎧點頭,“況且,皇上此時若在,也定然會下旨調兵。”
“事不宜遲,”樑玖把牙一咬,作了決斷,“我們這就去找火狼。”
不料剛出殿門,卻見一身黑衣的火狼正急急往元極殿的方向而來,吳鎧和樑玖頓時停下腳步,看着他走到跟前,方點頭示意道:“火統領。”
吳鎧爲大將軍,樑玖是丞相,兩人的品階皆比火狼高,但火狼身爲傅滄泓的直系親信,又掌握着皇宮禁軍,是以二人每每見他,仍然比較客氣。
“兩位找在下,可是商議聖旨之事?”火狼開門見山。
吳鎧與樑玖對視一眼,點頭:“正是。”
“這個,請兩位拿着,立即辦理吧。”火狼雙手擡起,掌中橫着卷黃帛。
“這是——”
“皇上臨走前,留下的密詔。”
“密詔?”吳鎧和樑玖卻有些不敢相信,再加上方纔那女子說的話,對這“密詔”的真實性便有幾分懷疑——焉知不是火狼情急之下,自己炮製出來的?
面對二人的質疑,火狼也不言語,“唰”地一聲將黃卷抖開。
吳鎧與樑玖定神看去,只見其上墨色字跡龍飛鳳舞,確是傅滄泓的親筆——兩人雖任職不久,但對傅滄泓的字卻印象深刻,概因他挑鋒如劍,橫畫若戟,處處透着股崢嶸之氣,讓人想忘記都難。
“微臣領旨!”兩人這才躬身領命,接過聖旨急急地去了。
火狼立在殿前,盯着兩人遠去的背影看了半晌,這才調頭,往內宮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