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國邊境。
雙仙鎮。
道旁的路人們,紛紛瞪大雙眼,看着自街頭走來的四個人。
四個很奇怪的人。
走在最前頭的女子身着淡藕色羅裙,步態輕盈而婀娜,緊跟在她身側的男子,高大威猛,衣衫卻甚是襤褸,雙目炯炯有神,卻始終只看着那名美麗的女子,對身邊其他事物不屑一顧;而後面兩個男人,更加奇特,年輕的那個美得不像話,活脫脫就像一幅水墨寫真,另外一個男子卻一瘸一拐,行動不變,直到近前,衆人方纔看清,原來他懸拖於地的褲管中,竟只有一截光禿禿的小腿,沒有腳掌!
這樣的一羣人,怎會出現在這樣一個地方呢?衆人偷眼看着,竊竊地議論着。
夜璃歌卻對這一切視若無睹——因爲她過人的美貌,二十多年來,無論走到哪裡,都是他人關注的對象,而傅滄驁和西楚泉,對人世,對江湖,根本一無所知。
視線從兩旁的民居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一間極其簡陋的客棧大門上。
“走。”沉聲吐出一個字,夜璃歌提步上前。
客棧的門半掩着,裡面竟是空空蕩蕩,彷彿根本無人經營,夜璃歌也不理會,邁步進了門檻,挑了張稍微乾淨的方桌坐下,傅滄驁鼓起兩腮,猛力往上一吹,桌面頓時變得無比干淨。
西楚泉是從來不曾離開荒島之人,更不知這世間俗事,只能泥雕木塑般坐在那裡,傻看。
擡起眼來,夜璃歌朝四圍掃了一眼,臉色依然平靜無波。
又等了半盞茶功夫,仍不見人影,夜璃歌微覺不奈,終是啓脣,喊了一聲:“有人在嗎?”
無有應聲。
“有人在嗎?”
直到第三次,方聽閣樓之上,傳來一陣踏踏的腳步聲,接着,走出個面黃肌瘦,看不出年紀的婦人。
陡然瞧見自家店裡出現幾個陌生人,婦人先一怔愣,眸中閃出驚駭之光,很不情願地慢慢摸索下樓,站在樓梯邊,問道:“幾位客官,何事?”
“有吃的嗎?有就拿上來。”夜璃歌一挑眉,略有些不耐煩地道。
“有……”婦人弱弱地答應一聲,“都在廚裡擱着,不過全是生的,要現做現弄。”
“啪”地一聲,夜璃歌將一錠銀子砸在桌面上,“那就快去弄了來。”
誰想婦人看了那銀子,卻無喜色,反而滿目緊張地朝門外瞧瞧,趕緊走前幾步道:“這位小姐……快將銀錢收起來,我家那個,最是見不得黃白之物……見了便要生事。”
她這話說得含含糊糊,三個男人皆不明就裡,夜璃歌卻是明白了兩分——原來,是進了黑店。
這事若擱在其他客人身上,必定收起銀兩一溜煙離去,可夜璃歌是何人?連西楚雄那樣的梟惡尚且不懼,更何況是小小一家野店?再者,憑她和傅滄驁的身手,只怕世間已少人能敵。
當下,她偏不動那銀兩,而是從腰間再摸出一錠來,擱在桌上,看定婦人道:“你莫憂慮,只管去做菜弄飯便是。”
婦人擡頭,驚恐而訝異地看了她一眼,含糊應了聲“是”,轉頭去了。
那婦人手腳甚麻利,不多時便端出三個小菜並一個魚湯,擺置在桌上,立在一旁神情侷促地用圍裙擦着手:“實在對不住,廚裡就這樣了……四位客官請將就着用吧。”
見她神色誠懇,夜璃歌的表情微微緩和,特將一錠銀子推到她跟前:“店家,收了吧。”
婦人卻慌得連連擺手,垂眸去看地面:“你們還是,快些兒吃了自去吧。”
“莫非這裡,還有老虎不成?”夜璃歌說話間,仍然用眼神止住三個男人,自己把菜蔬米飯皆視、聞、嗅、嚐了一遍,方纔衝他們微微點頭——昔年師從數位師傅時,她已經嚐盡天下毒物,對付江湖上歹人們的伎倆,自然綽綽有餘。
三個男人開始吃飯,夜璃歌卻仍然留神注意着婦人的舉止,只感覺她滿心哀苦,似乎壓抑着深重的心事。
這樣一個偏遠小鎮的普通婦人,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呢?
嚥下兩碗米飯,夜璃歌正端着碗兒慢慢啜湯,忽聽門外響起一串震山驚嶽般的腳步,接着,門口驟然一暗,一個肉山般的高大男子昂然而入。
西楚泉挾筷的手凝在空中,饒是他在石荒島上,見慣西楚雄那樣虎背熊腰的大漢,也不免驚極,傅滄驁倒也不怎麼以爲意,只淡淡瞥了一眼,繼續埋頭吃飯。
卻見那婦人,臉色早已嚇得慘白,後背貼牆,身子一點一點往下滑。
“臭娘們兒!”那男人不管青紅皁白,飛腳便往婦人踹去,眼見着那婦人便要倒黴,不妨一股大力從旁襲來,那男子頓時“噌噌噌”倒退數步,“哐”地一聲如山傾倒,頓時壓倒一片桌椅。
誰想那男人個子雖大,行動卻甚是敏捷,當即翻身而起,視線繼而落到出手的夜璃歌身上,先是一怒,繼而眸中暴躥出極其yin邪的光來,嘿嘿笑了兩聲,便大張着手撲向夜璃歌,口內不乾不淨地說着污言穢語。
“啪!”
但聽得一個極其清脆的耳光,重重落到男人臉上,頓時口內噴血,滿嘴牙落。
男人眼冒金星,情知撞上硬釘子,卻仍無絲毫懼色,猛可裡發一聲喊,腦袋往下一伏,便朝傅滄驁衝將過來。
“滄驁,小心!”夜璃歌在一旁看得真切,再次發掌,卻推向傅滄驁,而長期在極其危困中生存下來的傅滄驁,自然也有所察覺,側身往旁一閃,而那男子收勢不住,碩大腦袋“咚”地一聲撞上牆面,竟硬生生砸出個窟窿來,而他自己,竟然絲毫未傷!
鐵頭功!
夜璃歌暗暗納罕,想不到在這樣的地方,竟然會撞見一個“胸懷絕技”之人,看來江湖之大,果真無奇不有。
這人力大、難纏,兼之滿眸兇光,定然是個亡命之徒,不宜與之硬拼,尤其是,自己這邊還有兩個“文弱”之人,當下,夜璃歌朝傅滄驁一使眼色,傅滄驁立即一手扯住西楚泉,一手扯住老殘,將他們倆“拎”了出去。
再說肉山男人,見兩次襲擊均不得手,也變得極度冷靜下來,站直身體惡狠狠地盯着夜璃歌,粗大鼻孔一開一闔,呼哧呼哧地喘着氣。
忽然間,他大喝一聲,胳膊一伸,將那瘦弱的婦人提到跟前,擡手掐住她的脖子,衝着夜璃歌滿臉獰笑:“把銀子都給爺留下,否則爺立即殺了她!”
夜璃歌的眼眸瞬間冰冷,那自全身而下散發出的冽威,令漢子後脊樑上寒意頓升。
如果他夠知趣,便該立即放下婦人抱頭鼠躥,可他大約憑藉自己的功夫在地方上跋扈得太久,全不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理兒,更不知道,夜璃歌已經動了殺機。
其實,拿婦人的性命來要挾她,根本毫無意義,一則她並不是個心存仁慈之輩,二則,她與這婦人,不過是萍水相遇。
用哪一種方法,讓他死得更加難看呢?夜璃歌默默地算計着,眼角餘光掃到桌上的菜羹,心內卻是一動。
她與那男人,不過四五尺的距離,倘若貿然動手,必然會傷及無辜,不過瞧那男人的臉色,絕對不會給她太多的時間。
“銀子,我給你。”
忽然間,她露齒一笑,仿若雲破月明,滿屋生輝,更生輝的,是那一錠一錠放上桌面的銀錠、金元寶、珠釵、夜明珠、寶石……
肉山男人的眼越睜越大——他混跡江湖數十年,卻到底是個不入流的角色,哪曾見過如此多的財貨?
利令智昏。
這一招,對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有絕大效用。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鬆開了手,貪婪地撲向那一堆財物,滿眸紅光亂躥:“發財了!哈哈!發財了!”
夜璃歌藉機對那婦人使眼色,婦人明白過來,哆嗦着雙腿往一旁挪去,閃入內間。
“你叫,什麼名字?”芳脣微啓,夜璃歌忽然極輕極渺地問道。
“張一得。”男人答應了一聲,抓着元寶的手摁着桌面,擡頭看向夜璃歌,“幹嘛問這個?”
“好給你立碑啊。”
夜璃歌那一笑,可謂是傾國傾城。
直接眩暈了張一得殘存的理智。
所以,他死得很“安詳”,也很“甜蜜”。
或許是覺着見到天上的仙女,因而死而無憾。
那是一雙木製的筷子,自張一得前胸而入,深深插入他的身體,連一絲髒血都沒有流出來。
慢慢地收起自己的銀兩,仍然放回腰間錦囊中,夜璃歌這才轉身,蓮步姍姍地往外走。
初秋清澈的陽光灑下來,讓她愈發美得不可方物。
西楚泉怔怔地看着她,眼底的情愫,很複雜很複雜。
就在夜璃歌帶着他們,準備離開之時,一聲驚恐的哭嚎忽然響起,那瘦小婦人連滾帶爬地跌出,猛然抱住夜璃歌的腿:“死人,死人了……”
“別怕。”夜璃歌伸手拍拍她的頭,“像這樣十惡不赦之人,早該去地獄報道。”
婦人卻只是搖頭:“姑娘你不知道,他是附近百荻山上的土匪頭目,你殺了他,原不打緊,可這一村一鎮的人,都會遭殃啊……”
就這麼會兒功夫,原本空空蕩蕩的客棧門外,已經圍上一大圈子人,男女老少個個皆有,都用那種空洞的、麻木的、冷漠的,甚至是陰騖的目光,看着夜璃歌。
她終於意識到了什麼。
這些人,都不對勁。
像是長期受着某種壓抑,卻又不敢反抗,久而久之變得麻木不仁,變得……自私刻毒。
也包括,腳邊這個呼天搶地的女人。
一股與生俱來的厭惡,從夜璃歌心中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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厭惡。
她生來厭惡弱者。
更厭惡一味屈服強權,不知反抗的弱者。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譬如適才那個張一得,她相信他的惡行,這一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卻偏偏,沒有一個人敢出來與他擰着幹,縱使現在他死了,他們擔心的,卻仍是另一個問題。
這些人……在她眼裡賤若螻蟻,她大可以拂袖而去。
可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忽然顛顛地從人羣裡奔出,看着她腰間長劍,滿目祟拜地道:“大姐姐,你是俠女,對不對?我聽爺爺說,俠女不怕土匪,揮一揮劍,就能將他們打得落花流水,是不是?”
夜璃歌柔和了眸子。
他眼中絲毫不攙雜質的信賴,和那種稚嫩的淳樸,終是挑起她心底的那絲柔軟。
就像在石荒島上,第一次看到西楚泉。
他雖然通身冷漠,卻有一種乾淨的氣息。
有些人,讓人一望,便知其善其惡,其淨其純。
她喜愛這樣的人,更希望他們,一生不變其心。
“你相信大姐姐?”
“嗯。”小男孩兒重重點頭。
“爲什麼?”
“姐姐是好人!”
好人麼?
夜璃歌涼涼地笑了——像她這樣滿手血腥的人,也可以算作是好人麼?
或許,若時光倒回十四年,第一次在草廬前,看到六道的她,不介意做個好人。
可是那個男人,卻帶她行遍世間,看盡種種人性的醜惡、冷漠、黑暗,並教給她殺伐求生的手段。
“璃歌,若想保護你想保護的,你只有變得強大,更強大,強大得令所有人望而生畏,只有這樣,你纔有資格,站在世界之巔,俯視芸芸衆生。”
說這話時,他的眼很冷。
像萬里荒原一樣地冷。
那一刻她看懂了他的心——在師傅眼中,這是一個狼的世界,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一個充滿利益的攻殺,充滿掠奪與被掠奪的世界。
那一刻她渾身發寒,有很多問題在胸膛裡煎熬,卻始終沒有問出口。
她相信師傅是爲她好,她相信師傅所言的每一個字,可是爲什麼,她卻那樣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