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元覺得自己此行艱辛,絕不是自吹自擂,自怨自艾。
實在是,大王交代的任務也着實不好做呀!
他堂堂三公,直接被貶成無有實權的監御史。
一路騎行前往東郡,當務之急並不是要抓出罪魁禍首,而是安撫民心。
安撫民心要如何做呢?
就依王后給出的妙計,隕星刻字既然說【秦王死而必分】,那他就要聯絡各地鄉老、亭長、以及官員等,四處宣揚這話的另一重意思——
一旦秦王去世,天下就將分崩離析,戰火再起。
七國打了這麼些年,早已打得麻木了,人人畏戰如虎。
如今家家戶戶人丁稀少,爲何寡婦如此叫人歡喜?實在是缺人口!
不僅國家缺,家庭層面也大大的缺。
便是連那些喪夫喪子的寡婦,自己也同樣需要人口。
否則地有誰來耕?柴又有誰來砍?勞役又有誰去服呢?
他費盡心思將這番話深入人心後,應該能打那不安好心之人一番措手不及,多少也能穩住當地局面。
同時,只靠言語宣講,實在太過單薄。
他需還得動用王后給出的另一法——
那就是有天命石碑自土中自然拱出,上書【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這是多麼霸氣又承載王權的八個字!
無怪乎大王一聽,便即刻決定將此話刻印傳國玉璽。
王后能脫口而出,王雪元內心也不是不佩服的。
但在當時,他心裡卻只有滿心的痛苦。
倘若化成後世那句話,那就是——上司動動嘴,下屬跑斷腿。
真真是忙到斷腿!
那豆子發芽雖有千斤巨力,可若是將整片石板從土中拱出,也不是嘴一動便能成的。
他一路行走,路途就開始試驗了。
待到東郡,又秘密令家僕多番嘗試。
最後才萬分穩妥的選定一塊疏鬆的黃土,先將土面刨鬆,又在底下放下打好的木槽,然後鋪好黃豆,日日給水,計算時辰……
最後,又令工匠將那石板當中掏空,使其外顯厚重,內裡卻輕薄……
前前後後,他便如被狗咬一般在後面追進度,一直到來到東郡得第十日,這纔算是一切就緒。
原本按照王后之法,此時當有太史令帶領郡守及百姓祭祀上蒼,然後再有石碑拱出。
但偏巧咸陽城中,大王封后,太史令自然無暇來到東郡。
爲此,他又不得不跟郡守交接,尋當地德高望重之人重啓祭祀。
偏其中內幕還不得宣講於人,便只能各方把握,不出一分差錯。
東郡郡守爲了自己的項上頭顱,他也爲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如此,方纔在烈日之下,祭祀剛停,而後那石板輕輕巧巧被拱露出一個角來,又被安排好的人大聲叫嚷出來!
那一刻,王雪元險些哭出聲來。
眼看着大量百姓都已親眼見到土層裂開,石板露出。
安排好的心腹立刻將其從土中拉出來。
在拂去上頭塵土,便能看到那端端正正的8個篆字。
也幸好百姓大多不識字,看不出上頭新鑿的痕跡。
便是有人看出,也不敢多說。
總之,大王乃天命所歸這話,已然在東郡深入人心了。
更何況即便有此可怕的傳言,大王卻還仍是親自赦免當地諸人,又怎能叫大家不誠惶誠恐,滿心恭謹呢?
如此這般,可着實叫王雪元頭髮都要熬白了一半。
而這事纔剛停息,他又意外查到了那魏武卒的來處!
如今功勞苦勞皆有,來拜見大王時,他自然是躊躇滿志,意氣風發。
但沒想到,還未曾含蓄的講出自己的艱辛,就聽大王先誇了那只有一番莽撞氣的燕小郎君!
王雪元簡直要心酸的抹出淚來。
而姬衡用人,也自有手段。
他雖因燕將軍的緣故,如今感慨着燕小郎的得用。
但王雪元此行的諸般不易,沿途被報上來的奏書中都已一一講明。
再耽擱下去,恐要寒了功臣的心,因而便也淡淡一揚眉頭:
“如此重任,寡人果然未曾妄託於人。”
章臺宮寬闊廣遠,他的聲音淡淡迴響,卻令王雪元聚精會神,不敢有絲毫錯漏。
“御史大夫有心氣,有膽魄,亦能顧全大局。如此,便將功抵過吧。”
王雪元怔愣一瞬,饒是他心中早有猜測,也未曾想到姬衡如此乾脆利落!
竟連拉扯的話語都沒有,便直接令他官復原職。
此刻,他慌忙又再拜下去:“臣!多謝大王恩典。”
姬衡卻搖了搖頭:“此番你確有功勞,御史大夫一職,非你莫屬。又查到楊陵魏武卒,可見心細大膽——”
“此番功勞,不知卿又有何想要的?”
還要賞?
王雪元震撼之餘,又敏銳的察覺出來:大王的心情似乎格外不錯。
他不知此番變化是從何而來,但顯然與他之前所認知的秦王衡,又有了略微不同。
身爲天子近臣,這番變化令他心頭有些難以察覺的隱憂。
此刻便下意識說道:“臣離開咸陽許久,不知如今大王可又得了什麼寶貝?下臣斗膽,便要一份寶物吧。”
他如今已位列三公。
再往上,便只有相國一人。
但宰相王復兢兢業業,雖看着不是很出奇,可這麼多年來竟一絲錯處也無。
唯有做人臣子的,才知道這是何等可怕的能力。
王雪元自問自己有上進心,可卻並沒有這等能耐。
但大王既要賞,他若拖延久了,說不得要令人猜測自己所圖甚大。
於是乾脆挑一個最安全的。
而姬衡擡起頭來,淡淡嘆息:
“這一遭貶斥,卿到底還是謹慎許多——也罷!你此番勞苦,人也滄桑許多,寡人知其不易。”
“既如此,稍後便由周巨帶你入寶庫,自行挑選珍奇之物吧。”
秦王向來大方,這種賞卻也極其難得!
挑什麼禮物不重要,重要的卻是這份榮譽。
有此殊榮,足以將他被貶斥的口碑,在衆臣之中迅速扭轉過來。
王雪元高高興興拱手,而後也不推辭,只在覆命之後,歡歡喜喜跟着周巨前去寶庫。
臣子們所去的,自然不是秦王私庫。
但是國庫也分三六九等,他此刻所去的,自然是多有珍奇之物的那一處。
而推開寶庫大門,當先被列入中央的,就是一尊在燈光下華美璀璨的琉璃寶樹。
王雪元瞬間要挪不開眼了。
“如此珍奇之物——周府令,這當真是大王要你領我來看的寶庫?”
周巨點頭,循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那尊琉璃樹。
此刻猶豫一瞬,還是出言提醒道:
“此物並不甚稀奇,若論價值,來日定然與其他金玉相距甚遠的。”
以至於王后都興致缺缺,圍着看了一會兒後,便毫不猶豫借花獻佛,說是拿來填充秦國寶庫的。
大王聞之,顯然也知曉其對此並不喜愛。
再有鐵官工坊處能出更好的琉璃,因而便也應下了。
誰知這纔剛歸入寶庫沒幾日,竟彷彿叫王雪元看上了。
這……
如果對方搬了回去,再過些時日,發現甘泉宮用琉璃鑲了窗……
饒是八面玲瓏如周巨,此刻都忍不住遲疑起來。
但他的遲疑卻叫王雪元誤會了。
他此刻連連擺手:“我只問問。爲人臣子,怎能奪大王心頭所好?隨意挑一樣便可。”
話都說成這樣,周巨也無法阻攔,只好又笑道:“御史大夫切不可如此妄自菲薄。”
“大王一言九鼎,庫中寶物,凡王大人看上,儘可帶回府中。”
“琉璃樹也不例外。”
他話音纔剛落,正要引人去看看一旁其他金玉珠寶,卻見王雪元已然斬釘截鐵:
“好!那臣卻之不恭,就選這尊琉璃寶樹了。”
這樣璀璨,這樣華美,這樣晶彩斑斕!
若自己從咸陽宮一路抱回家去,豈不是要招搖的整個咸陽城的臣子們都知道?
哎呀!
便是尊貴如相國,恐怕府中也沒有這樣的珍奇吧?
還有他家夫人,雖此前二人各有矛盾,但自己一別多日,對方想來也心中有愧。
自己將這琉璃寶樹遞回去做個臺階,過往的那些,就都揭過去吧!
如此一想,他只恨不得腳下生風,踏雲而歸,又哪裡顧得上週巨那古怪的神色呢?
而章臺宮中,姬衡聽罷他的回稟,此刻神色也古怪一瞬。
他是真心想賞這位盡心盡力的臣子,可沒曾想·
罷了,這世間金玉寶器,其中價值不過都是由上位者來賦予。
琉璃便是給王后鑲窗又如何呢?
他說其珍貴,日後也仍然尊貴。
於是又吩咐:“如今寡人既借王后的寶樹賞給臣子,王后那裡但有所需,你也盡力安排就是。”
又問他:“寡人賞其五部私兵,王后身無恆產,來日恐不好駕馭——周巨,去我私庫領金餅一千,再送與蘭池宮吧。”
而在蘭池坐着莫名其妙又添了一筆財富的秦時:……
感謝命運的饋贈,叫她遇到了姬衡這樣的大王!
老天爺請放心,她一定盡心盡力,輔佐大秦!
……
話雖如此,但收到金餅之前,秦時確實也沒放鬆什麼。
燕琮前來複命,她心中很是歡喜。
雖然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但燕琮卻在這樣的小事上,執意先面見自己——
秦時雖然知道他並無什麼派系觀念,一切不過有始有終罷了。
但這樣耿介的君子,她也依舊萬分滿意。
因而寒暄過後,便迫不及待問道:“那位壯士,可曾違背諾言,衝動行事?”
父親不在,自己又獨自遠行處理事務,燕琮的身上少年氣息消退許多,如今全然是一片認真。
“回王后,對方說話算話,雖仍是戴罪之身,卻也肯聽告誡。”
“他藉故在家中宣泄一通後,也不過只砸了兩片陶碗,而後便直接報了官。”
“又有隔壁魏武卒牽連,他原先那姐夫一家,如今有通敵賣國之嫌。”
顯然囹圄之禍,避開不得。
再加上他又跪在官邸前痛陳其中謀殺妻子的手段,陽陵的亭長與鄉老們,已然羣情激憤!
殺妻此等大罪,再加通敵叛國!
稍有不慎,上官就將連坐數十戶人家。這此番行徑,豈非是要要了他們所有人的命?
因而不必多說,自那老虔婆口中問得其中真相,而後那姐夫當堂認罪,便毫不猶豫判了刑罰。
不過,正因爲有魏武卒事牽扯,他們並未第一時間被判死刑。
但從路上得出的消息來看,已然全家都已被髮配至危險苦寒之處做罪役,遇赦不赦。
或許開採石棉,又或許深挖煤炭,亦或者修長城、靈渠等。
總之,雖未立時受死,卻也活罪難逃。
燕琮拱手,而後認真道:“恭喜王后,壯這般勇士,如今已然心悅誠服。王后但有驅使,莫敢不從。”
狀這樣的特種兵傳人,秦時自然也是記在心裡的,但她給對方的工作安排卻不在這一時三刻。
因而含笑反問他:
“那你呢?燕小郎君雖還未成丁,可若我有吩咐,你做,還是不做?”
燕琮毫不猶豫:“小人雖人微力薄,但亦是秦國子民。王后有令,儘管吩咐便是。”
秦時看着他,本想立刻交託手邊事。
但想起如今人們對孝道的看重,突然又嘆口氣:
“罷了。你孝期未過,如今爲了我的些許瑣事奔波許久,已然是我不周到了。”
年紀又這樣小,放在後世,如今還是個初高中生呢。
她想了想,本來想先賞賜一番,令對方回頻陽守孝,卻見燕琮神色從容,氣質穩重:
“父親在世時已然吩咐過,從今往後,我將爲王后驅使。一應事物,王后若不嫌棄,但請吩咐。”
“至於爲父守孝,小人離開頻陽時,母親曾有吩咐——至孝莫過於忠國。”
“王后乃我大秦的王后,所言所行,也皆是爲了我大秦的百姓。”
“燕琮不才,願爲驅使。”
他鄭重拱手拜下:“還請王后吩咐。”
秦時怔愣一瞬,隨後也毫不猶豫:“果然不愧爲燕將軍的子嗣!待來日,你父子二人一同名留青史,亦是我大秦的煌煌天命。”
“燕琮,今我向大王請命,任命你爲大農丞,專屬大農令麾下,卻只需聽我吩咐。”
“若得大王準令,即命你立刻帶我私兵一部、金餅一千,前往渤海郡。”
“我秦國制雪花精鹽之重任,而後就交託於你了。”
一夜沒睡,凌晨起來刨花園,今晚還能寫得出來……我真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