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戲服男人擡起頭,向屏幕外望着。
可以想象,他當時正注視着這段記憶的主人桑青紅。
“紅,說說?”那男人問。
那男人是一個美男子,或者說,他戴着一張美男子的人皮面具。
他的眼神極具穿透力,瞳孔深處灼灼閃光,像是藏着一個能力無限的激光源一般。
“師尊,我去。”一個女聲回答。
我確信那就是桑青紅的聲音,因爲在官大娘私宅幻象中,也聽到過同樣的聲音。
“她去,不行。”那軍人立刻反駁。
“爲何?”戲服男人問。
“中國奇術師厲害,軍方在鴨綠江失去了三名大將,又在長白山南坡失去了一個機動裝甲團。軍方設在滿洲里郊外的四個軍火庫一夜間發生連環爆炸,所有技術偵察部隊出動,卻找不到任何線索。這些都不是抗日聯軍乾的,我很清楚那些手裡只有鳥銃、土炮和紅纓槍的山賊土匪能幹什麼。情報機關說,這些是中國政府派遣的奇術師所爲,引發爆炸的就是什麼‘江南霹靂堂’的人,在水上刺殺三名大將的則可能是什麼‘水泊梁山阮氏一族’的後人。這些,都不是軍方戰鬥人員能夠阻擋的,我現在已經獲得了天皇聖旨,調用富士山周遭五十公里內的所有奇術師入伍參戰,消滅中國奇術師……”
那軍人越說越激動,突然掏出手槍,重重地拍在矮桌上。
“師尊,我去。”桑青紅又說。
“她去,可以嗎?”戲服男人轉頭問那特務頭子。
特務頭子笑眯眯地點頭:“喰大師,你說可以就可以,你說不可以就不可以。我們雖然拿着天皇的聖旨前來,但真正的決定權卻在於你。”
歷史記載,這特務頭子向來以圓滑出名。他剛進中國時,與官方政府、黑道魁首、軍閥餘黨、市井會頭打成一片,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搞得很多中國人把他當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兄弟。
結果,戰爭一開始,所有得了他便宜的,全都在他刀下做鬼。他送出去的真金白銀,也都加倍搶回來,絕對沒有任何損失。
他在日軍侵華中的重要地位,僅次於軍方第一統帥。
“她可以。”戲服男子點頭。
“喰大師,你可要想好了喲?”特務頭子又問。
“想好了,她可以。鏡的問題,只有她能解決。”戲服男子回答。
特務頭子擡頭,望着屏幕之外。
“什麼是鏡的問題?”那軍人問。
特務頭子笑眯眯地搖頭:“那是民間無聊的傳說,軍方無需知曉。好了,既然喰大師做出了承諾,我們的任務也就完成了。現在,我們該啓程返回前線了——”
軍人雷厲風行,立刻抓住短槍,彈身而起。
特務頭子也站起來,笑眯眯地向戲服男子鞠躬:“喰大師,謝謝你。你的弟子爲國建功,國家和人民是不會忘記你的。”
戲服男子沒有起身,只是輕輕擺手:“你們走,我和紅,有一些話要交代。”
特務男子微笑着點頭:“好好好,好好好,你們師徒聊一下,我們退到山下去等。喰大師,你是天皇最器重的奇術師,這一次如果能摧毀中國人的奇術師陣營,很可能就被冊封爲‘扶桑大國師’,英名千秋萬代不朽,成爲富士山奇術師之冠。日本建國至今,還沒有一個真正的‘扶桑大國師’,你很可能就將成爲歷史第一人。在這裡,我要提前恭喜,哈哈哈哈……”
那軍人哼了一聲,沒多說一句話,大步走出草廬。
特務男子一邊笑着一邊後退,到了草廬之外,又向西服男子鞠了一躬。
“走,走!”軍人大聲吆喝,帶着所有人迅速退走。
現在,草廬內只剩下戲服男子和桑青紅。
“紅,我知道,你有問題要問我。可是,有些問題,根本沒有答案。我沒有,任何人都沒有,只能向天去問。三十年前,我的師尊說過,銀河中繁星幾何,人間的疑惑就有幾何。人生百年,如白駒過隙,就算不停地問,不停地尋找答案,也只不過能夠了解這世界的萬萬分之一。於是,聰明人只做,不問,一直到死,把一生的時間全都用在苦修上。到此刻,你問或不問,都沒有意義。”那戲服男子說。
這段話同樣給了我啓發——與其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
當一個人費盡心思羅織了一些問題去向智者請教時,不如身體力行,從生活中、書本上、典籍中自己去思索答案。
正如現代智者所推崇的——內事不決問百度,外事不決問谷歌。
當自己通過努力獲取答案時,才能永誌不忘,並且舉一反三。
同時,我也在猜測,到底桑青紅會向那戲服男子問什麼樣的問題呢?
“師尊。”桑青紅開口,“我的確要問,唯一的問題就是,你到底是誰?”
這問題極普通,按我的理解,任何隱居山野的高人都有着難以言說的痛苦過往。他們在紅塵俗世中過得很不如意,所以寧願離羣索居,以自我修行爲人生最大的目標。
比如眼前這戲服男子,他過去的身份已經毫無意義,現在他只是特務頭子口中所稱的“喰大師”。名字是代號,他叫“喰大師”或者其它什麼名字,都只是虛無的。
我猜,以桑青紅的智慧,應該不必糾結於此。
“紅,我就是我。”戲服男子回答。
“師尊,我使用了多種方法,探測你的真實身份,終於在上個月的月圓之夜,獲得了一些重要的線索。”桑青紅說。
“是嗎?”戲服男子微微搖頭,並不在意。
“你是……”桑青紅說了一句話。
在“你是”兩個字的後面,字幕有些凌亂,翻譯爲“王”。
那麼,桑青紅的話連起來就是“你是王”三個字。
“紅,你不覺得,這答案很可笑?”戲服男子問。
桑青紅沒再說話,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簡娜突然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這句話真是令人費解,桑青紅這樣說,證明這位喰大師是一位‘王’,可他到底是什麼王?幕府時代的某位王者後裔?日本全境統一之前的某位部落之王?別的國家流亡日本的亡國之王?我反覆聽了十幾遍,都不知道這句話的真正意思。”
我無法迴應簡娜,因爲我看到了那一行英文字幕,它將桑青紅的話翻譯爲“you are king”。
毫無疑問,這句話的原意應該是“你是國王”或者“你是皇帝”。
在日本,天皇是唯一的國王和皇帝,永遠存在,永不廢止。
那麼,我心裡得出的答案就變得非常震撼、離奇、古怪、荒謬了。
這樣一句話,令我們看到的影像變成了二戰中另外一個巨大的不解之謎。
簡娜突然倒吸了一口涼氣,望着我張口欲言,卻又猛地舉手捂住嘴,沒發出一點聲音來。
我知道,她也想到了我猜測的結果。
這結果殊爲驚人,一旦猜到,任何人都不可能保持冷靜。
我暗自反思桑青紅的來歷,她本是匿伏於官大娘體內的一個不過沉寂的靈魂,因我爺爺的病危而出現,幾次設置幻象引我入局,但都功敗垂成。她的居心十分險惡,尤其是在替身局一戰中,只要我動手殺人,百分之百就要墜入她構架的陷阱之中。
“她到底想幹什麼?”我捫心自問。
現在已經遠離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烽煙血火,中日兩國的友誼之樹也在緩慢生長當中,她來構陷我,是出於個人目的,還是國家政治目的?
天意難料,世事輪迴。
如果她隨着官大娘的遺體火化而煙消雲散,那麼世上就再沒有桑青紅這個人或者靈魂了,我們的濟南城也就不會有任何危險。可是,偏偏出現了一個鬼菩薩,把官大娘的遺體轉運到“鏡室”來,由此將桑青紅的靈魂徹底剖析解放出來,使她有了重見天日的機會。
“我和唐晚所做的事是對的嗎?還是錯得一去千里?”我忍不住再次叩問自己,後背頓時冷汗涔涔。
在《天方夜譚》的故事集之中,漁夫無知地拔去了所羅門王封印銅瓶上的塞子,瞬間釋放了昔日禍亂人間的魔鬼。他犯下的是無心之過,但隨之帶來的卻是任何人都無法承擔的巨大災難。
今日,我和唐晚是不是正在重複着漁夫的無知、無心之過,也在不知不覺中開啓了災禍之門?
“你去吧。”屏幕上,戲服男子起身。
“師尊,回答我?”桑青紅追問。
不只是桑青紅,我和簡娜也在等待着答案。
“不該知道,最好不知。”戲服男子說了這句高深莫測、充滿禪機的話之後,緩緩地走出草廬,向斜刺裡那條山路走去。
遠山籠罩在薄霧之中,很快,那戲服男子也走入霧中,再也不見蹤跡。
桑青紅跪在草廬之中,垂着頭,一動不動,似乎已經變成了一座雕塑。
這段視頻結束在此處,隨即大屏幕一片空白。
“這是桑青紅心中念念不忘的事,關於那戲服男子的身份,也已經成謎。”簡娜的聲音又響起來。
我不敢武斷地定義那戲服男子的身份,但在人皮面具、繁複戲服的遮掩之下,一切皆有可能。
如果那人的身份真的是king,則二戰歷史又要被重新編輯改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