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一聲,一輛電動車在十八號門口停下來。
我轉頭望去,一個光頭、戴眼鏡、瘦瘦高高的中年人已經停下車子,向十八號的大門口打量着。
“王老師好。”女服務生走出去,跟那中年人打招呼。
中年人向大門一指:“我要到這裡去,胡老師給我打過電話了。”
女服務生回頭指向我和連城璧:“他們兩位是胡老師的朋友,剛剛從裡面出來。”
我站起來,迎向那位王老師。
“王煜。”他向我伸出手來。
“我姓夏,夏天石。”我跟他握手。
“胡老師給我打電話,讓我送東西來。”他向胸前斜背的黃色小帆布包拍了一下,“兩件貨,急需的。”
那個帆布包上印着“喜面鼻菸”這四個楷體小字,裡面鼓鼓囊囊的,應該是裝着兩個長方形盒子。
張全中以“胡先生”的身份做掩護,所以這叫“王煜”的中年人口中說的“胡先生”就是指張全中。
“我替你拿進去可以嗎?”我問。
王煜搖頭:“胡先生吩咐,要我直接進去。我們是老朋友了,以前不用別人通報,推門就進,沒什麼忌諱。”
連城璧跟過來:“你要給胡先生送什麼?”
王煜的右手食指、中指扣在鼻樑上,向上推了推圓框藍腿小眼鏡,瞥了連城璧一眼,才緩緩地說:“不是我給胡先生送什麼,而是他打電話來,向我要。我這人除了鼻菸之外,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你們倒是猜猜看,胡先生到底向我要什麼?”
我能猜到,那帆布包裡裝的是鼻菸。
“請吧。”我左跨一步,推開了大門。
王煜向我點點頭,昂首進院。
想不到,他的衣着雖然普通,卻是一個不露聲色的大行家。剛剛進院五步,他就急速地**鼻子,向那自動噴灌器望着。
連城璧心思縝密,進院後已經反手關門。
王煜沒有開口說話,而是從左側褲袋裡掏出一個白底彩花的內畫鼻菸壺,單手擰開蓋子,向右手腕骨側面的凹陷處輕輕一磕,一小撮深褐色的鼻菸便倒了出來。接着,他把右手放在鼻孔下,深深一吸,鼻菸一點不剩地全都吸入鼻子。
老電影上出現吸鼻菸的鏡頭時,都會出現吸鼻菸、打噴嚏的連續畫面,所以人們對於鼻菸的認識就是止於“打噴嚏”而已。
王煜並沒有打噴嚏,而是在吸完鼻菸後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臉上的焦慮之色隨之消散得無影無蹤。
“你們啊,身在毒中不知毒。”他冷笑着說。
“那是什麼毒?”我問。
張全中說三名富士山來客正在替靜官小舞解毒,毒素隨水排出,不能流向別處,只能噴灑在院子裡。我不知道靜官小舞身上的毒從何而來,因爲她的死因是年齡太大、臟器衰竭,而不是通常意義上的中毒而亡。
“恨歲月,留不住,馬踏黃河兩岸。”王煜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有感而發,慨然吟誦。
“老兄,那是什麼毒?”我繼續追問。
“我已經回答了。”王煜一笑,從眼鏡框上方斜睨着我。
我心頭忽然一亮,記起了官大娘曾經告訴我的一個名詞——“死毒”。
官大娘的原話我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其中大意。
她大概是這樣說的——“人的死不是一天、一小時、一分鐘、一秒鐘到來,從生龍活虎到老態龍鍾再到奄奄一息,是日積月累造成的。時間也是一種毒,走陰陽者把時間叫作‘死毒’。每一個看似壽終正寢的人也都是中毒而亡,只不過是中了‘死毒’這種慢性毒藥。既然是中毒而死,那就可以解毒,解毒就能把死人救活。我的能力有限,做不到解毒救人,但世界上比我高明的人多如牛毛,一定能把死人救活。孩子,你好好活着吧,死人不死的年代已經不遠了。”
“死毒!”我說。
王煜點頭:“沒錯,兄弟有見地,正是‘死毒’。時間歲月如流水,命裡暗河釀死毒。如果你們兩個不想死,就試試我的鼻菸吧?”
他把鼻菸壺向我遞過來,我沒有猶豫,立刻伸出右手,任他把鼻菸壺在我右腕側方凹陷處一磕。鼻菸跟我的皮膚甫一接觸時,我立刻感覺到了一股非同尋常的森森涼意。
“兄弟,鼻菸這東西的主要作用是提神醒腦,明清時期由海外進貢而來,起初是百分之百菸草製成,後來經我祖上皇宮第一御醫王重霄妙手改良,用傳統中藥材裡的薄荷葉、冰片替代菸草,把它完全變成了有益無害的中藥。你吸了我的鼻菸,別的不敢說,包解百毒,包治百病,腦脈賁張,延壽五年……”王煜慢條斯理地介紹。
我把手腕湊到鼻子底下,緩緩一吸,所有的褐色粉末就涌進了鼻腔。
“涼、寒氣逼人、自動上行入腦、玉枕穴的閉塞全都打開、百會穴頂門開竅……啊,真是舒泰極了,難以言表,四肢百骸、奇經八脈都通了,渾身都輕了……”我無法用語言形容這一刻的感受,只能說,吸了這綠豆粒大的一撮鼻菸,自己腦海裡所有困擾、憂懼、焦慮都不存在了,就像是在寫字樓裡煎熬了一整天的白領突然被拎起來放到鮮花盛開、綠草如茵、山青水碧、河流潺潺的大自然中一樣,身心俱醉,快樂無邊,只想跳躍奔跑起來,向世人表達自己的滿心喜悅。
“天石。”連城璧悄悄握住了我的手,“你怎麼樣?”
我長出了一口氣,又連續幾次深呼吸,覺得渾身輕鬆,心明眼亮。
“我很好。”我向連城璧點頭。
“這位小姐,試一試我的鼻菸——”王煜向連城璧說。
“敬謝不敏。”連城璧冷冷地搖頭。
“哈哈,在濟南城裡能一口回絕我的人還真沒有幾個。算了算了,我的鼻菸也不是無本生意,一克好幾十塊錢呢!老胡呢?是不是在屋裡?”王煜哈哈大笑。
連城璧皺眉,舉手攔住王煜:“請稍等,我進去通稟一聲。”
我料不準王煜的來頭,所以連城璧的態度如此強硬,正中我的下懷。
“好好,快去快去,我沒興趣等。”王煜點頭。
連城璧推門進屋,迅速關門,以免王煜看到冰棺。
“王老師,你的鼻菸真的很不錯。”我說。
“那還用說?我祖上是宮裡的頭號御醫,鼻菸配方六代單傳,眼前老百姓根本撈不着,鼻菸做好了都是直送宮裡,要不就是送到京師造辦處。咱國內雖然也有幾家做鼻菸的,那都是我祖輩家裡的長工、短工、管家偷偷學了方子出去開門立戶。唉,這些人哪裡知道,鼻菸配方總共有一百零八味中草藥,其中三十六味藥是寫在紙上的,剩餘七十二味藥都是口口相傳,寫在我王家傳人腦子裡。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如果只是爲了賺錢而造鼻菸,那就太下流、下作了,真正的大行家、大玩家都是遊戲人間、撥弄風塵,順帶創造一些好東西出來與同好分享。小兄弟,你是個行家,是我鼻菸的知音,改天到我那裡去,品品煙,喝喝茶,大家研究研究、切磋切磋,呵呵呵呵……”王煜談及家族歷史,顯得極爲自負,大有“無敵最寂寞”之感。
連城璧進去了五分鐘,遲遲沒有出來。
夕陽落山,暮靄漸至,黃昏的帷幕正在悄然合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