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裡的蟬鳴陣陣, 襯得夜色更加幽靜怡人。落禎站在凌尹秋的房門前猶豫不決，不知自己這樣進去究竟是否得體。
以前她是他的婢女，任他呼來喚去。可如今孤男寡女, 剩的, 只是尷尬。
然而凌司鴻隨時都可能反悔, 一想到此, 落禎就顧不得什麼了。她輕輕叩向了凌尹秋的房門。
裡面似乎傳來一記混亂的撞擊聲, 落禎不禁擔心起來：“秋少爺，你在嗎？”
好半晌，凌尹秋略顯急促的聲音從緩緩傳了出來：“我在……”
莫非真的病得下不了牀？不然以他的性子, 還不早早就過來開門了。
“秋少爺，你還好嗎？”落禎雙手放在門上, 輕輕地喊道, “我進來了啊。”
“不要, 等等！”這一回，凌尹秋很快就做出了迴應, 卻是拒絕了落禎的好意。
落禎沒有想到，也是沒有料到，竟然怔了一怔。失落頓時涌上心頭，站在門前說不出的難堪。
你冒着風險專程來看他，結果人家轉頭就忘記了你, 連面都不願見了。
“既然秋少爺沒事。”落禎目光有些幽怨, 亦有些不捨地望了緊閉的門一眼, 喃喃地說, “那我就走了。來日天高水長, 後會有期。”
她說完真準備走，門內赫然一聲大叫：“別走！”
嘩的一聲門就開了。那一刻落禎的心裡是有些歡喜的, 她急忙轉過身，卻愕然瞧見凌尹秋衣冠不整站在門口，月光照在他白皙細膩的胸膛上，宛如一朵潔白的曇花。
“啊——流氓！”落禎一聲慘叫捂住眼睛，匆忙背過身去，“你你你不會是正在……正在……”
凌尹秋語無倫次地解釋：“不是的！絕對不是你想的那樣，真的！”
“那你怎麼這副樣子？”
“這個……”他包好衣服，掩住胸前一片春光，平日裡巧舌如簧，此刻卻憋了半晌才終於說，“我頭有點……啊對，本少爺有些頭痛，引起身體有些悶熱。”
落禎恍然他還在生病，卻勉強下牀給自己開門，陡然升起了一股內疚：“原來是這樣，你都病這麼重了，怎麼也不叫言言過來服侍你。”
說着，落禎攙起他的手，扶着他一起進房。
凌尹秋低低地笑道：“你纔是我的婢女，你走了，我也不要別人。”
他的聲音格外的溫柔，因着病中，還帶上了一絲磁性的沙啞。落禎聽着臉就紅了起來，忍不住道：“在我來之前，難道你也不要別人服侍嗎？”
凌尹秋坐回牀上，一雙深色的眼眸直望着落禎，笑了起來：“我怎麼好像聞到了一股酸性，莫非是上次灌下的那碗醋，讓本少爺鼻子不靈了？”
落禎不敢去看那笑容，只好別過臉假裝淡然：“你再這樣下去，身體都被折騰壞了，以後又該怎麼辦。”
“怎麼辦？”凌尹秋笑着說，“小禎兒讓我怎麼辦，我就怎麼辦。如何？”
落禎心知這紈絝子弟嘴裡的動聽話是張口就來，聽聽就過，絕對信不得。她也就隨了他的意，板起臉佯裝發號施令：“既然這樣，那就聽我的，躺下。”
凌尹秋聞言忍俊不禁，果真聽話地躺下，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邊笑嘻嘻地說：“美人叫我躺下，我怎會不躺下。”
落禎回過味來，頓時羞紅了臉，簡直想動手給他一巴掌：“你……你就不能正經一點嗎！”
爲什麼總要說些讓她臉紅心跳的話來，他到底知不知道，總是這樣，會讓人誤以爲自己已爲他而心動。
“好好好，我正經一點。”凌尹秋收起了笑容，果然一本正經地說，“小禎兒，把燈滅了吧。”
落禎忍無可忍，氣得銀牙一咬，轉身就走。凌尹秋急忙辯解道：“等等，別走啊。我沒有別的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落禎怒氣衝衝地問。
凌尹秋用一種說不出的眼神望着她，嘆然說：“有些話，滅了燈，或許更說得出口。”
“什麼話？”
“你坐在桌前，我在牀上，你我相隔如此距離，總可好？”
這般口吻，倒不像他素來的玩世不恭，落禎決定給他最後一次機會，回頭依言坐在桌前，認真嚴肅地約定：“好，我滅燈，你可不許亂來。”
敢亂來她就搬起凳子砸過去！
凌尹秋苦笑了一聲：“我若敢亂來，你還不搬起凳子來砸我。”
落禎驟然被戳中了所想，急忙別過臉去，吹滅了桌上的燭火。黑暗驟然降了下來，窗棱裡漏進了許多白潔的月光，照在牀前，宛如一層白霜。
凌尹秋的眼睛裡也盛滿了月華，亮亮的。彷彿記憶中也曾見過這樣明亮溫柔的眼睛，只是那雙眼睛的主人已經芳蹤未曉。
有好一會，誰都沒有說話。屋裡靜得讓落禎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禎兒。”凌尹秋開了口，溫柔地喚道，“也許你不會相信，我一直在等你。”
落禎當然不會相信，興味索然地敷衍道：“哦。”
凌尹秋那雙明亮的眼睛望着她，又重複了一遍：“我說的是真的。”
“嗯，我相信你是真的。”
他便不說話了。
世人都說謊言說得多了，也就成了真實；可爲何他說了那麼多謊言，唯一的真話卻無人再信。
凌尹秋苦笑了一聲，對着房頂長聲嘆道：“我以我歌問蒼天，嘆紅顏不知我心憂。”
那聲音在暗夜中顯得落寞而淒涼，饒是落禎再鐵石心腸，也不禁爲之動容。她柔聲對凌尹秋道：“秋少爺，我只知道你其實是個好人。落禎只是一介薄命女子，不求富貴榮華，但求一生得一所愛，攜手到白頭。”
接下去的話，她沒有再說。如死一般的寂靜中，落禎悄然起身，準備就這樣離去。
“慢着。”凌尹秋出聲喚道。
“秋少爺，我……”她已經將話說得夠清楚明白。
但凌尹秋說的是：“明日正午，城南橋邊，自會有人在那裡等你。你想知道的，她都會竭盡所能。”
落禎怔了一怔，忽然有一種感動涌上了心頭，酸澀了鼻尖。那一刻，她發現她真的爲眼前這個男人而動了心，但她又知道她不能，只得在眼淚涌出來之前，迅速離開了房間。
今夜又將是一個無眠之夜。
同樣燈火長燃的，還有凌司鴻的房間。
凌微見主人長久地愁眉緊鎖，便出言相問道：“莊主可是在爲是否要留禁白姑娘而煩擾？”
凌司鴻長長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她要走，我又如何留得住，反倒增添了麻煩。”
凌微心思何其靈敏，立刻便醒悟道：“原來莊主是在爲那個御花娘而煩擾。”
凌司鴻闔上雙目，疲倦道：“不錯。”
“那名女子追隨西域妖王而去，恐怕白姑娘也難逃其魔手。”
凌司鴻依舊擺了擺手，問道：“你如何斷定那人就是相傳早已隱退江湖的西域妖王？”
凌微一怔，思索道：“莊主所言極是，是凌微疏忽了。”他回憶起來，“屬下只知西域妖王素來不以本面目示人，而是戴着一副黃金惡鬼面具。是以當我看到那副面具時，纔會認爲那人便是西域妖王。”
“看來是不是西域妖王還有待商榷，不過那女子與白落禎絕非親姐妹，我卻是可以斷定的。”凌司鴻緩緩道，將衣袖中一枚泛着金光的物什拿給了凌微。
凌微在示意下接過，只見手中躺着一枚金鎖，乃舊時孩童滿月之時所受贈的吉祥之物，通常金鎖上還會刻寫一些祝福吉祥之語，可這枚金鎖上書寫的字語卻讓凌微身軀一震。
“莊主，這……”
凌司鴻取回金鎖，把玩在手中沉吟道：“那女子不惜性命也要奪回此物，必定是此物的主人。聽聞白墨子前輩曾侍奉於宮廷，後來不知何故辭去了宮職，卻再不曾回家。這其中緣由，恐怕正是這枚金鎖。”
凌微立時想到：“如此說，白墨子前輩拋棄妻兒，實則是爲了保護她們。怎奈竟惹得妻女誤解，如今也讓白姑娘面臨危險。”
“你說這人，我是留還是不留……”凌司鴻呢喃道。
凌微沒有答話，他知道莊主一向果敢決絕，未曾如此猶豫。只因事關白前輩的女兒，自己的表親妹子，讓這個嘴硬心軟的人也陷入了困局。
夜，漸漸地更深了，載着各人許多的愁思，迎來了雞鳴。
一大清早，飛鴻山莊就來了一批帶着厚禮的僕從登上門來。
凌司鴻微擰着眉頭面沉如水，落禎則看得目瞪口呆。
因爲那些箱子被一個個打開，全都是白銀珠寶，簡直比天光還要閃亮刺眼。
薛煬神氣地換了一身嶄新的衣裳，畢恭畢敬向凌司鴻行了一禮，又向落禎行了一禮，這才說明來意：
“凌莊主，薛煬今日是特來向貴府提親的。”
凌司鴻的眉頭擰得更深：“提親？”
薛煬滿面紅光，字正腔圓地說：“請凌莊主將白姑娘許配給我。”
“什麼？”不等凌司鴻回答，落禎已經失聲驚呼了起來，她認真地盯着薛煬的臉道，“薛公子，你昨夜宿醉，酒醒了嗎？”
薛煬臉上有些微紅：“昨夜讓白姑娘見笑了，但今日醒來，在下腦海之中就全是姑娘的音容笑貌，令在下委實傾心不已。”
所以就心急火燎地來提親了？這完全符合他的作風，可落禎也完全沒有心理準備！
“咳。”一言未發的凌司鴻清了清喉嚨，開口道，“薛公子，白落禎父母不在，就只好由我這個兄長代行長輩一職。”
薛煬正了正衣襟，恭敬道：“薛某也正是此意，望凌莊主成全。”
凌司鴻打量着他許久，薛煬緊抱的雙拳也停駐空中許久，手漸漸地發酸了，也未見凌司鴻的答覆。
這時，落禎上前開口道：“我同意。”
凌司鴻轉目望着她，又有另一個聲音帶着怨怒傳來：“我不同意。”
凌尹秋疾步走來，雋秀的臉上因爲傷心而輕簇着眉頭，使得那一剪春水似的桃花眼直望得人心碎。
“橋下之約，小禎兒莫非忘了。”他輕輕地說，眼神裡滿是期盼。
落禎頓然感到不知所措，凌尹秋一貫聰明伶俐，難道就看不出來，這是她爲了脫身的權宜之計嗎？當下她就被那雙漂亮憂傷的眼睛攪得方寸大亂，語無倫次地說：“什、什麼橋下之約？誰跟你有約定，你可別亂說……”
凌尹秋傷心壞了，語中梗塞道：“我不論你因爲什麼，就是不能嫁給別人！”
這話出口，薛煬面子上就掛不住了，儘管他保持着翩翩公子的雅量，話語中難免還是帶了些刺：“凌公子，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是常事。可求而不得，亦當大度放手。否則，與那些逼良爲娼的地痞之徒有什麼區別呢？”
凌尹秋怒目而視，竟然將他比作逼良爲娼的地痞？這怎麼能忍，他正要出言反擊，卻被凌司鴻低聲喝止：“小秋，別耍孩子脾氣了，給我閉嘴。”
凌司鴻一發怒，誰都不敢再說話。凌尹秋就是有滿腹的委屈，也只好往肚子裡咽。
薛煬頓感揚眉吐氣，自信滿滿。孰料凌司鴻卻不是對薛煬，而是轉向了白落禎，一字一字沉言道：“落禎，終身大事你可要想清楚，不要爲了躲我，就草率從事。”
原來這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真是怎麼都逃不過他的五指山。
落禎沮喪不已，薛煬更是不敢置信，連忙追問落禎：“白姑娘這可是真的？你怎可……你怎可這樣戲弄於我！”
落禎不知該如何解釋，只得連連向薛煬道歉：“薛公子，小女子的確對你有些好感，只是……”
“只是？”薛煬仍懷着一絲希望。
“只是遠沒有到談婚論嫁的地步。”
薛煬這回是徹底死了心，魂不守舍地告別了凌司鴻，帶着他聘禮團打道回府了。
薛煬走後，凌司鴻才冷冷地拂袖說：“滿意了嗎？”
落禎不明所以，卻見一旁的凌尹秋一抹眼睛，瞬間又恢復了深眸清亮的神色，咧開嘴嘻嘻笑道：“大哥出手，所向披靡，我都有點同情那個薛煬了。”
落禎這才醒悟過來，頓時大怒：“原來你們兄弟兩個合起夥來耍我！”
她是真的傷心了，傷心的是凌尹秋居然助紂爲虐。
“我告訴你們，本姑娘不是好欺負的。你若是膽敢把我關在這裡，我就絕食至死，變成怨魂也要讓你們不得安寧！”
沒有料到她這般憤怒，這般傷心，兩人都面面相覷。凌微上前爲莊主解圍，柔聲道：“白姑娘，莊主從未想過軟禁你，你誤會他了。不論他怎麼做，初衷都是爲了保護你。”
落禎正自激動中，哪裡聽得進去，哽咽得泣不成聲：“把我關起來還說爲了保護我，我那個混蛋的爹當年也是說爲了保護我才拋棄我，你們自己都不覺得良心痛嗎？”
三個男人都被這眼淚弄得無所適從，凌微不忍主人遭此誤解，急忙辯解道：“白姑娘，你爹說得沒錯，他離開你，正是爲了保護你。因爲他……”
“凌微！”凌司鴻喝止了他。
凌微只好沉默地退到一邊。
落禎情緒已經逐漸穩定下來，擡起頭來滿臉茫然：“他說什麼？他剛纔說什麼？”
“他說你爹離開你，正是爲了保護你。”凌司鴻面無表情地複述。
“不！”落禎大叫道，“後面的！我爹因爲什麼才離開我？求求你告訴我。”
她去抓凌微的衣袖，被凌微躲了過去。
“你爹既然不肯告訴你真相，就說明這件事，他認爲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凌司鴻冷言說完，便將落禎拋在身後，徑直離開了。
凌微跟着他走，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對落禎道：“白姑娘，莊主勸你回家，是真心實意地關懷姑娘。還望姑娘莫辜負了他的好意。”
留下來的，仍然是凌尹秋，守着已哭得不成聲的落禎。說來也怪，他終日流連在脂粉堆裡，最是會安慰女人，可此刻他卻一語不發，只輕輕地將她抱在懷中。
自孩提時代起，落禎就不曾享受過男人胸膛的溫暖，她聽着凌尹秋有力而略顯緊張的心跳，莫名地感到一股心安。
好半晌，她才恢復了平靜。耳邊也傳來凌尹秋的安慰：“好些了嗎？”
“不好。”落禎推開他，兀自背過身擦乾眼淚。
凌尹秋自身後探出頭來，溫柔地笑道：“哪裡不好，下次我改改。”
誰跟你還有下次……落禎暗自嘀咕，口中卻倔強道：“你明知道我答應薛煬是爲了脫身，你還故意壞我的事。你跟你大哥一樣壞！”
凌尹秋萬般地委屈：“我的好姑娘，我知道這是個局，可你這局未免也太爛了，搞不好就把你自己搭進去了。”
落禎不屑一顧，哼了一聲道：“怎麼會，等我離開飛鴻山莊我就向薛公子坦白，難道他還能逼婚不成？”
“他若是逼婚呢？”凌尹秋靜靜地問。
落禎一怔，這才醒過神來，頓覺一陣後怕。
沒錯，一個才見過一晚的女子，第二天就愛得無法自拔前來提親。別說薛煬這個沉湎聲色的紈絝子弟，就是尋常男子做出這等事，十之八.九也其中有詐。
“你……你說他爲什麼要娶我？”落禎怔怔地問。
“那誰知道。”凌尹秋緩緩地將手放在了落禎的肩上，一字一字說，“哪怕他是真心的，哪怕你是假意的，我也不要你答應他。”
凝着她的雙眸很深，眼角的那枚淚痣愈發加深了那份深情。甚至讓人不由覺得，若辜負了這份深情，該是多麼沉重的罪孽。
可落禎清楚地知道，他們不可能在一起。就算不爲他的風流多情，他們兩家也還存在着尚未明朗的間隙。
在徹底弄清楚真相之前，她無法接受凌家的人。
“抱歉，秋少爺。”她轉過臉去避開他的目光，“我爹生死未卜，我暫時還不想考慮其他的事。”
“沒關係，我等你。”凌尹秋淡然回道。
落禎沒有應答，這樣也許也好，不必將所有的事都說這麼明白。反正再過幾天，他又會在歡場找到新的樂子，足以忘掉她。
“今日午時，城南橋下，不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