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能支撐開雙眼的時候, 落禎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間樸素的小屋裡,桌椅廳臺都乾淨得一塵不染,說明了主人的偏愛潔淨。
只是, 水至清則無魚。這裡未免也太潔淨了, 乾淨得幾乎沒有人生活的氣息。
落禎下了牀, 腦袋還有些暈乎。她搖搖晃晃走出內室, 繞過一道宮中仕女圖後, 眼前所見的一切令她腳下生根一般,怔在了原地。
屏風上侍女的微笑彷彿也逐漸變得僵硬而冷酷。
因爲外堂中架上陳列的,全是手——各式各樣的手, 有的宛如女人婀娜多姿,有的宛如老人骨瘦如柴, 甚至還有如孩子般小小的, 稚嫩的手……只是這些手全都呈現出黃金般璀璨耀眼的色澤, 竟令人一時忘了其中的恐怖。
“來、來人……快放我出去!”
落禎驚駭萬分,眼神卻不住地往那些手上轉去, 既恐懼着,又嚮往着。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爲何會覺得這些殘忍的東西是如此迷人……移不開目光。
她拼命地喊門,許久才傳來一個少年不耐的聲音道:“嚷嚷什麼,別驚擾了樓主安睡。”
“這裡……”落禎帶着哭音道, “這裡好多斷手!”
少年“哦”了一聲, 顯得漫不經心:“那些都是樓主的收藏品。”
收藏品?落禎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誰會這麼變態拿手來當做收藏品?
但不可否認, 這些手真的很美。它們散發着神聖而邪惡的黃金色的光芒, 令人騰起一股莫名的……殘酷的慾望。
“喜歡嗎?”
一個聲音忽然自身後響起,落禎嚇得手一鬆, 那隻手就掉在了地上,斷成兩截。
“對、對不起!”她回頭,正是那個戴着黃金面具的男人。
“無妨,反正還有很多。”面具男的聲音毫無抑揚頓挫,彷彿只是摔了一隻碗。
落禎瞧着他,問:“你爲什麼要一直戴着面具?”
“只因怕嚇着姑娘。”面具男將那截斷手放回架子上,聲音纔有了一些人的氣息,“五年前一場大火毀去了我的容貌。自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摘下過這副面具。”
五年前,正是父親出事,家園被毀的時候。落禎回憶起來,不禁抱住了雙臂微微發抖。
“姑娘可是想起了什麼過往?”面具男溫厚緩慢的聲音彷彿能夠安撫人心,落禎吸了口氣才止住眼淚。
她凝住面具男,凝着面具上那張惡鬼的臉,一字字道:“這幅面具你從何而來?”
“友人相贈。”
“何人相贈?”
“金飾匠人,這副面具的手藝人,白墨子。”
落禎望着面具男,失望到了極點。他不是爹,不是爹……
“姑娘方纔還沒有回答。”面具男指着架上那一座座人手雕塑,復又道,“姑娘可否喜歡?”
落禎擡起眼睛瞥了一眼,又很快得閃開了:“怪異得很,不喜歡。”
“可你的眼神已經出賣了你。”面具男似乎笑了起來。透過烏洞洞的黃金之眼後面,是一對深邃而銳利的目光。
落禎被他的眼神快得有些發怵,聲音裡都帶着抖:“我怎麼可能、喜歡這種東西……”
“礙於道德的約束,誰都不會承認自己內心的慾望。可一旦突破了道德的拘束,那麼……”面具男張開雙手,面含微笑地道,“人才會得到真正的自由。”
落禎被逼得步步後退,她越來越害怕,索性伸手推開了面具男,向着門口跑去。
面具男卻一句話讓她停了下來:“姑娘可知觀音之手現在何處?”
落禎心跳如擂,倉皇說:“從飛鴻山莊凌莊主手裡被搶以後,就不知下落。”
“那麼姑娘認爲,這裡面有沒有觀音之手?”
落禎愕然回眸,目光急切地在架上各種黃金之手中搜索,可又怕自己中了面具男的道,依然選擇掉頭就跑出了房門。
面具男沒有追上來,他不想讓一個人走時,也不需要他親自去追。緩緩踱步到架上其中一隻手前,他拿起來端詳着,黃金之眼裡冒出了精銳的光芒。
“白落禎啊,白落禎。你永遠不會想到,觀音之手就在你眼前。”他輕輕撫摸着那隻枯朽的手,面具下的嘴角微微翹了起來。
“而且,它還是名副其實的——人骨黃金。”
***
柳園春在花映的帶領下順着水路蜿蜒進了別怨,碰到一名少年攔路盤查,擡了擡下巴指向柳園春道:“她是何人?”
花映道:“樓主要的人,別擋路。”
那少年偏偏也是個壞脾氣,怒目圓睜道:“今日這裡有貴客,樓主說外人一概不見。”
花映不由動了怒氣,正要動手,被柳園春急忙急忙按住。
“年輕人啊,就是沒耐心。咱們好好說說,何必傷了和氣呢。”柳園春掩脣笑起來,一雙桃花眼宛如盪漾的秋水一般勾魂攝魄。
那少年自長在此地,見識少,除了冷冰冰的花映,哪裡見過如此美人。當下臉色就緩和了許多:“姑娘不如到廳堂裡面歇着,我去通報樓主。”
“唉!”柳園春急忙攔住他道,“花映姑娘自然識得路,就不必麻煩小哥哥了。”
她抿着脣,深深地望着他一笑,只把那未諳世事的少年迷得七暈八素,誰還管她可疑不可疑,一律放行。
走在別苑繁花似錦的小道上,花映冷着臉開口道:“我真難想象,一個男人是如何比女人還像女人。”
柳園春淡然一笑:“那是因爲你沒有明白一件事。”
“什麼?”花映不禁好奇。
“女人的美貌是與生俱來的武器,但除此之外,這裡纔是最大的武器。”
花映回過頭,見柳園春敲了敲自己的腦袋。
“不過對你而言,學會如何利用自己的美貌,就已經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花映沉默不語,但似乎若有所思。
“你說落禎會被關在哪兒?”走了半晌,柳園春拂着香娟,累得扶起了腰。
花映見前方走來幾個烏衣勁裝的男子,爲避免節外生枝,忙帶着柳園春躲避。聞言冷道:“虧你還是凌司鴻的弟弟,走這麼點路就累了?”
柳園春嗔怨道:“你一身便裝,輕盈如風。可不會想到一個女人穿一身衣裳,戴一頭珠翠,並不比負重一個秤砣輕多少。”
花映驚訝地回頭望她:“那你還不脫掉?”
“怎麼能脫?”柳園春驕傲而倔強地回答,“這可是女人的尊嚴!”
花映狠狠地丟給她一記白眼,拼命控制着自己手纔不致朝她打過去。
“咦,你剛纔那個表情可愛多了。多笑一笑,就更好了。”一個溫柔的男子聲調忽然自耳畔傳來,令花映心頭一驚,一個手刀就向後劈去,被對方險險躲過。
“好凶!好凶啊,我的小嫂子。”
“落禎姐姐若是營救失敗,絕對是你的錯。”花映微紅着臉,咬着銀牙恨恨地說。
滿目都是翠山綠水,花.徑小道,曲折迴廊,落禎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往哪裡走,甚至想要回到當初的房間也不能了。
她急得快要哭了,也不知凌尹秋此刻傷勢如何,不會就此落下殘疾,廢了一隻手吧?
她越想越是離譜,也越想越是害怕。正在這時,一襲潔白無瑕的身影闖入了視線,落禎心頭立刻雀躍了起來。
“司徒公子!司徒公子!”她歡呼出聲,又怕被人聽見,一瘸一拐地跑向司徒逸。
她知道自己此刻一定是狼狽極了,不然司徒逸肯定不會用這種眼神看着自己。
好在他是個有家教的貴公子,很快就禮貌地一笑,問候道:“白姑娘,你怎會在此處?”
這謫仙一般英俊的男子還是這麼溫柔儒雅,落禎抓着他的手左顧右盼,急聲道:“此地不宜久留,公子可知出去的路,千萬要救我!”
司徒逸微微一笑,欣然應允:“好,我知道有條路,白姑娘隨我來。”
落禎跟着司徒逸的身後,心下已放了一半,她忽又想起:“司徒公子爲何會在此處?這裡是什麼地方?”
司徒逸回眸一笑道:“這裡是朱雀樓。確切的說,是朱雀樓一個小據點,我來此處見一個朋友。”
朱雀樓……落禎正在回憶究竟在哪裡聽聞過這個名字,便聽司徒逸相問道:“白姑娘爲何會到此處?”
落禎苦笑道:“認錯了人,差點被拐。”
“竟會如此?”司徒逸驚訝道,轉而又溫柔地笑道,“那在下於此得見姑娘,也算做了件好事。”
他微微地笑着,春風化雨一般沁人心田。落禎不由看得癡了,啊!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美好的男人,比起某個聲色犬馬還愛穿女裝的花心變態,簡直是雲泥之別。
正在暗罵凌尹秋時,司徒逸忽然停住了腳步。落禎向前一望,正看到花映和柳園春,眼淚頓時就流了下來。
司徒逸微笑着點點頭,孤身去往另一條道。
“司徒公子。”落禎叫住他,“你不去見見花映……見見飛鶯嗎?”
司徒逸只淡然道:“已經見了,便已足夠。”
他藏在身後的手攥得那麼緊,落禎看得清清楚楚。可是花映也沒有上前,只冷冷淡淡地站在原處 。
落禎一頭撲進柳園春的懷裡,看到她的手完好無缺,又痛哭流涕。就連柳園春也難以招架,連連好聲安慰:“我的心肝寶貝,你多流一滴眼淚,我的心就多痛一分。”
落禎氣得又笑了:“誰是你心肝寶貝……”
花映凝注着司徒逸離去的方向,對柳園春與落禎說:“姐姐無礙便好,這裡沿着溪河直下,便是別苑另一個出口,較爲隱蔽。花映就不再與你們同行了。”
落禎只道她終於心有所動要去追司徒逸,忙道:“你去吧,我們沒事。”
花映眨眼間就失去了蹤影。
柳園春則望着花映消失的那片密林,心下若有所思。但轉目看到落禎活蹦亂跳,安然無恙的樣子,便不禁也跟着笑起來。
唉,他又不當大俠。只要自己的女人無恙,別人的事,管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