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竹之聲自樓閣上方嫋嫋而來,經過一層木板的隔濾與迴廊的折轉,入耳愈發飄渺,空靈。
烏衣勁裝的男子正抱起胳膊,百無聊賴地靠在木柱上,他探頭望向身後,一雙漠而無情的眼睛發着灼灼的光芒。
“我真不明白,難道女人的命就是比男人值錢?”
男子漫不經心地開口道。他目光所及之處乃是一塊破舊的草榻,此刻草榻上臥着一個昏睡的少女。
這裡本是關押犯錯的妓.女的暗室,常年無人踏足,就連空氣都陰潮得令人骨中生痛。少女瑟縮在一件單薄的烏衣下,與周圍的暗影幾乎融爲一體。她如墨似的長髮掩住了臉,只映得耳後一片雪白,脖頸與香肩在昏暗燈火的舔舐下,越發如玉般剔透無暇。
男子望得有些入了迷,喉結不由動了動。
“老五,你幹什麼?”
手還未及觸到一分半點,就只見油燈一晃,燈後直射而來一道嚴厲的目光。
“看她死沒死而已,你以爲我想幹什麼。”老五噙起一絲促狹的笑,戀戀不捨地移開了目光。他朝桌邊正襟危坐的一個赤膀男子走去,邊懶洋洋地嘆道:“我說三哥,她受了凌司鴻一掌,不死也要半殘。你卻甘願犧牲老九去救她,當真值得嗎?”
老三放下手中的汗巾,水盆裡的清水早已發紅。他咬緊牙關將纏在手臂上的繃帶打好結,這才呼了口氣悶聲說道:“凌司鴻要的是活口,他的手段足以令她生不如死。況且我已接到消息,樓主將親臨允州。到時他的人丟了,你以爲替罪的會是誰?”
老五聽得利害,不禁暗暗地吸了口氣:“看來女人的命的確比男人值錢。只是她明明不是幹殺手的料,爲何非要橫插一腳,畫蛇添足,而今不但美人計沒施成,竟被凌司鴻反手送給了別人。”
他眼中的蔑視之意在油燈下濃重了起來:“憑如今這殘花敗柳之身,只怕再想回樓主身邊,還得看樓主肯不肯要了。”
老三面無所動,也不知究竟有沒有在聽。自與凌司鴻交手過後,本就習慣沉默的他,就越發的沉默了。老五自討了沒趣,便伸出手去拿酒壺,驟不及防被老三出手按住。
“樓主要不要是他的事,你找不找死,纔是你的事。”老三壓下聲音,刻板的面容在輕晃的火光中甚至有些可怖,“不得因酒色誤事,這條門規可是樓主定下的鐵律。”
說罷,他不由分說奪了酒壺,重重地擱在了一邊。
空氣霎時間冷凝了起來,原本就陰冷的地窖裡,彷彿有一股無形的冷風流動起來,鑽入肌膚,冷徹骨髓。
好半晌,老五纔在一陣冷冽的僵持中敗下陣來,服軟道:“知道了,知道了。”
他暗自腹誹,“觀音之手”已不在凌司鴻手裡,樓主爲何還要對凌司鴻趕盡殺絕?可既要趕盡殺絕,以凌司鴻的武功造詣,憑他三人,就算再加個女人,又緣何會是他的對手?
這一趟任務本就充滿了很多謎團,可惜他不是一個腦筋聰靈的人,他的世界就只有酒和女人。而這暗不見天日的鬼地方不僅沒有酒和女人,還有一個“包公臉”時刻監視着一舉一動,實在太沒有意思了。
“你要去哪?”見他怫然起身就往門外走,老三見狀壓下聲音問。
“上去暖暖身子,放心,不會誤事。”老五沉悶地回答,末了突然回頭,朝草榻上只蓋着一件薄衣、儀容不整的女子努了努嘴,咧嘴笑道,“這暗窖如此陰冷,一件薄衣怎麼能夠。我去給她找件衣服,三哥不妨也想想辦法,別給她凍死了。\"
老三蹙起眉頭,方要呵斥,老五卻已怪聲笑了起來。一張油滑的臉上滿是促狹,他對老三擠眉弄眼道:“三哥放心,小弟知趣得很,會專門記得,晚點回來的。”
一聲淫.邪的大笑隨着摔門聲漸漸遠去,只剩屋中一片窒息的寂靜。
油燈被鑽來的風攪得登時一陣亂晃,將牆上的影子拉得猙獰而醜陋。直到笑聲逐漸在門外消失,老三才松下蹙緊的眉頭,面露出痛苦之色。
凌司鴻的武功當真並非浪得虛名,他借暗器傍身卻絲毫沒有佔到半分便宜,而對方卻顯然還未出到五成的功力。若非白落禎突然闖入,恐怕連他自己也未必能夠脫身。
所幸的是,允州雖是飛鴻山莊的地盤,城中不論哪個角落都逃不過凌司鴻的眼線,卻唯獨這流燕街是其幾乎從不涉足之所。君子有君子的弱點,這弱點救了他這個小人的命。
處理完傷口,老三站起身來,他本想去看看老九有沒有闖禍,目光卻不期然落在那少女身上。
根本不是幹殺手的料,卻非要畫蛇添足……老九的話猶在耳際,並非空穴來風。因爲這愚蠢的美人計正是樓主親口應允的。
這女子……是什麼來頭?
他一步步邁上前,少女卻彷彿仍在昏迷中,毫無所覺。對於一個殺手而言,如此孱弱的敏覺足以斷送性命。他俯身去探了探花映的鼻息,氣息雖微弱,但尚且勻穩,並未有性命之憂。他有一些放心,目光不由地卻停在了她纖弱的脖頸上。
痛楚令她的面容拂上了一層陰鬱之色,就連沉睡中也無法擺脫。多麼脆弱……這女人多麼脆弱,身軀薄得就像一張紙,彷彿只要輕輕地一劃,甚至都不會感到痛苦,就再也不必承受命運的摧殘。可她仍在掙扎,掙扎在生死間,痛苦得令人心生憐憫……
神思一念,雙指已凝蓄起了真力,異樣的眼色在老三冷漠的眼眸中悄然蔓延。恰一縷幽風鑽入門縫,拂過燭火,撩動了影子,在那張冷峻的臉龐上幽然晃動。
可是她死了……老九也就白死了。
良久,凝默在空中的手才驀地轉變了方向,扯下身上僅有的一件單衣蓋在少女肩頭,遂而一併奪門而去。
***
風雅居是整個流燕街最神秘的地方,這裡生意並不興隆,人流並不洶涌,美姬與優伶也並不是多麼天姿國色,甚至在這污濁之地裡,竟以品茗當做招牌。實在是奇也怪哉,無疑怪胎。
可更奇怪的是,即使那些喜愛聽曲品茗、吟詩作對的窮書生多麼潦倒,總會有一些闊綽的客人,出手就是大把大把的黃金。這讓別家店面的姑娘們紛紛見之豔羨,也讓老鴇們只能咬着手絹眼紅。
就在這奇怪的風雅居當中,又有一個奇怪的優伶,她並不是以唱曲歌辭而聞名,也並不是以沉魚落雁而遐邇,不爲別的,就因爲她的神秘。
神秘的花街柳巷裡,神秘的女人,無疑是男人們的死結。而柳園春的神秘十分簡單且直接,更增添了幾分恃寵而驕的味道。
“據傳,柳姑娘入籍風雅居,便是經由一位不具名的貴人引薦。公子有所不知,這在流燕街裡也是極爲少見的。”跑堂的小廝如此說道。
站在他面前,因身形嬌小而不得不將背板挺得筆直的“公子”面露詫異道:“爲何少見?”
小廝看着“他”怪異的模樣,想笑又不敢笑,只得低頭哈腰,掩飾合不攏的嘴:“公子你想啊,哪個男人會把自己欣賞的女人送到青樓裡去呢。真正捧在手心裡當寶貝的,金屋藏嬌都來不及。”
“哦,那倒也是……”“公子”點點頭。
“這還不止。”小廝繼而道,“這柳姑娘可真是奇女子,初入風雅居尚未站穩腳跟,竟然又被一位不具名的大主顧給包下了。據說這前後兩位主顧因此還明爭暗鬥,較量了好幾回呢!”
“公子”睜大了眼睛愕然道:“又是不具名?你確定那人的名字不是叫‘不具名’?既然都不具名了,又是怎麼明爭暗鬥?”
小廝露出了一絲爲難的神色,諂媚道:“公子啊,這流燕街的消息,不好深究,不好深究的……總之柳姑娘背後的金主實力更爲雄厚,沒人惹得起,所以大傢伙都在猜……那個人說不定啊,就是我們風雅居的大老闆嘞!”
雖然他俯首帖耳,做出一副“你可莫要告訴別人”的神秘,可嗓門卻已經大得隔壁桌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白衣“公子”見他一張長滿了麻子的臉湊上前,很不自在地向後躲了開去,急忙轉移話題問道:“我的東西可曾交到柳姑娘手中?她今日可曾在這裡?”
小廝臉上仍掛着耽於八卦的笑容,聞言一個勁地點頭:“小的辦事,公子放一百個心吧。柳姑娘此時正在內室裡休息,等她準備好了,自會請公子入室一會。”
白衣“公子”一顆心終於放下了。他凝眸望向廳臺上正在吟歌淺唱的伶女們嬉笑的容顏,如絲的媚眼,挑撥的指弦,無不想起那一日裡機緣巧合與柳園春撞個正着。
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子,與飛鴻山莊又有怎樣的糾葛?爲何凌尹秋明明不喜歡她,遇到難題卻要第一個求助於她?
柳園春……柳園春。
落禎細細地念着這個名字,不知怎的,忽然記起遙遠的時光裡,有個剔透玲瓏的女孩子曾抱着書本一聲聲朗朗念道:
——虛牖風驚夢,空牀月厭人。歸期倘可促,勿度柳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