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彌寶殿內, 季晨朝坐在首位,沉着一張臉,默然打量着站在大殿中央與自己年齡相仿的男子。
此人穿着一襲如江南煙雨般的鴨卵青長衫, 膚色略黑除了一雙狹長的丹鳳眼外平凡無奇。不過, 讓季晨朝驚訝的是, 此人面對季晨朝肆無忌憚又略帶着些敵意的打量竟仍然保持着沉着冷靜。
難道說, 這個男人所說的都是真的?
還記得當年, 季晨朝剛剛及冠,正在學習打理殿內事務。一天夜裡下起了滂沱大雨,父親擔憂地望向窗外, 只說了句:我出去一趟。等再回來時,父親的身上沾滿了鮮血, 眼中無法抑制的悲痛與哀傷。他正要迎上前, 卻見父親的身後鑽出一個嬌小的垂髫少女, 眨着純真的雙眼,好奇又怯怯地望着他。
他不由得停住腳步, 也怔怔地回望着那女孩。須彌殿裡男多女少,尤其是嬌小又靈動的女孩,更是第一次見到。
父親輕輕撫摸着少女的頭髮,介紹道:“她叫莫鳳翎,從今以後就是我們須彌殿裡的人了。你要無條件照顧她, 寵着她。”
“遵命。”他一個須彌殿未來的主人, 照顧一個小女孩還不小菜一碟。這般想着, 他微微翹起脣角, 走上前, 伸出手道:“我叫季晨朝(zhao),你以後要叫我阿朝哥哥。”
然而, 隨着他的一步步走近,小女孩突然瞪向他。看着他伸來的手掌,她像一隻炸了毛的小貓,張開粉紅小口,猛撲上去……
季晨朝摸了摸右手手背上如今已經淡得幾不可見的疤痕,那時他並不知道,就在那場大雨之夜,莫鳳翎失去了她所有的親人。
這時,須彌寶殿外,一前一後遠遠走來兩名女子。當先的女子一襲水藍色長裙,如被微風吹蕩的水波,沁人心脾。
季晨朝不動聲色地微微勾起脣角,不管在什麼時候見到她,他的心情都如同陽光一般溫暖而和煦。
不過,莫鳳翎卻在大殿門口停住腳步,定定地望着站在大殿中央的男子,歪着頭想了想,脆生生地喚道:“安畀(bi)休哥哥?”
安畀休?哼!季晨朝心中冷哼,臉色陰沉得快要滴出水來。
“鳳翎妹妹,你果然還記得我!”安畀休咧開了嘴角,這是他進入須彌殿之後的第一句話。
季晨朝豁然起身,但又立刻在莫鳳翎瞪着他的目光中坐下。他清了清嗓子,打斷兩人的對視:“咳咳,既然確實是小鈴兒兒時的朋友,那就好辦了。只是,近來我們須彌殿人員增多,客房爆滿,恕我須彌殿招待不週,常兄若要在此住宿的話怕是無能爲力。”
莫鳳翎翻了個白眼,客房爆滿?那各分堂後身的一排排空房間是什麼?鬼屋嗎?真是睜着眼睛說瞎話。
安畀休回頭從容地注視着季晨朝:“多謝大尊主提醒。正巧常某已在九重城內租了院落,只要能隨時與鳳翎妹妹小聚即可。”
說得輕鬆,沒準兒聚着聚着就把小鈴兒帶走了。季晨朝神情冰冷地望着安畀休。
而安畀休則昂起頭,一股子勢在必得地與季晨朝對視。
莫鳳翎左右觀察着兩人,只覺得剛剛好像發生了一場腥風血雨。
雲兮遙站在一旁,和剛剛趕到的季無塵對視一眼,聳聳肩,季晨朝總算遇到對手了。
不出半日,外面來了個莫姑娘的未婚夫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須彌殿。殿內衆弟子既好奇又忐忑,誰不知道莫姑娘可是大尊主心尖尖上的人?可不知哪裡冒出來了個莫姑娘兒時婚約的未婚夫,大尊主會不會氣急,弟子們跟着遭殃?
所以衆弟子們不由分說一致對外,比如安畀休來殿內找莫鳳翎時迷路問路卻沒人理他啦,比如他在等莫鳳翎時沒人爲他添茶倒茶啦,再比如他明明和莫鳳翎約好了的,卻總是有人路過把莫鳳翎叫走。總之,就是想盡辦法阻止安畀休和莫鳳翎見面。只要安畀休和莫鳳翎不見面,大尊主自然就開心啦。
不過,也有人與衆不同。當朱青若聽說關於安畀休和莫鳳翎的事之後,她扯下一朵擋在她面前的盛開的海棠,扔在地上用腳碾了碾,冷聲自語道:“我要走的路,無人可擋。”
這日晌午,莫鳳翎鬼鬼祟祟地出了須彌殿的大門,向下山的九重城走去。雖然須彌殿緊鄰九重城,但要往返於這兩個地方,卻必須走過上千級臺階。平日裡,莫鳳翎嫌這臺階又長又累,多數運輕功飛下,不到半個時辰便可到達九重城。
可這時的莫鳳翎卻心事重重地一級一級地走下臺階。她第一次來須彌殿時年僅十一歲。在那之前,她一直單純地以爲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漁家女。母親出海打漁時,她便光着腳丫,在海灘上一邊留下一排排小腳印,一邊撿些漂亮的貝殼和石子。走累了,就仰望天空,數着母親迴歸的日子,想象着父親模糊的樣子。那時,她孤單極了,唯有鄰居家的一個小哥哥時常陪着她說說話,逗她開心。
從記事的時候起,父親就總是不在家。她甚至不太記得父親的長相,唯一的印象就是每次父親回來總是帶回一些精緻漂亮的小飾物。
那時的她還太小,只關心漂不漂亮和喜不喜歡,從沒有懷疑過那些東西的來歷,直到多年後漸漸長大才知道,原來那些東西還有另一個名字,叫做“贓物”。
那段時光雖然窮苦,但卻簡單而溫暖。直到那個雨夜,父親難得回家。一家人正其樂融融之際,父親,卻警覺地豁然起身,一手將莫鳳翎抱起,一手拉着母親,把兩人藏在存儲冬物的地窖裡。
黑暗的地窖潮溼而陰冷,卻比不過外面陣陣兵器相撞的廝殺聲駭人。莫鳳翎乖巧地躲在母親的懷裡,母親則一手死死地拉住地窖木板上的鐵環,一手緊緊地摟着她。不時有水滴滴落在莫鳳翎的臉上,她擡頭怔怔地望着母親,藉着木板處透過的少許微光,她發現母親的眼角晶亮。
那些仇家很快就發現了地窖。母親把她藏在醃魚的大缸子裡,輕吻她的額頭,在她耳邊低語:“不要出聲,等着我。”說罷,便抄起魚叉就向外走去。然而,母親再也沒有回來。
莫鳳翎躲在缸子裡縮成一團,瑟瑟發抖。外面的腳步聲來了又去,直到死一般的寂靜。她卻還是不敢出來,生怕被那些人抓到。
不知過了多久,沉重的腳步聲在地窖裡徘徊。頭頂上用來蓋缸子的木板突然被人掀起,莫鳳翎心中又驚又怕,驚恐地擡頭望着那張皺紋滿布,慈祥而威嚴的面容。
來人像是鬆了一口氣,他那出一條漂亮的貝殼項鍊,伸出手,柔和地對她說:“孩子,出來吧,已經安全了。”
她定定地望着那條項鍊,淚水漸漸模糊了眼眶。那是她曾親手串成,滿心歡喜地送給父親的項鍊,父親從來不離身的項鍊……
曾經一段時間,她恨極了父親,是他害得母親慘死,是他害得她成了個孤苦伶仃的孤兒。她不明白,他爲什麼要去偷那些大戶人家甚至高官的東西,安安穩穩地當一個漁夫不好嗎?
不過,阿朝曾告訴過她,她的父親是他最崇拜的目標。正因爲有她父親這樣的人,那些貪官污吏們纔有所收斂,不敢肆意妄爲。她的父親,可是江湖上鼎鼎有名被百姓們傳頌的俠盜啊。
北地的春天來得晚,去得快。千級臺階兩旁的桃樹梨樹競相盛放,花蕊吐香,花瓣如地毯一般鋪滿了臺階。陽光透過樹上的花兒們投下斑駁的影子,微微晃眼。
莫鳳翎伸手在眉骨上打了個涼棚,望向山下不遠處的九重城。炊煙裊裊,安靜而又祥和。她加快腳步,向九重城的臨仙閣走去。
街市上紛紛攘攘,小販們叫賣得歡暢。莫鳳翎頗爲熟悉地走進臨仙閣。這是九重城裡最大最奢華的酒樓,她時常跟着季晨朝來這。
店小二熟絡地腆着笑臉迎上前:“莫姑娘,今日可是大尊主要駕臨本店?”
莫鳳翎搖了搖頭,淡淡地回道:“我約了人,在玉蘭居包房。”
店小二意外地張了張嘴,但最後還是把想問的話咽回肚子裡,擺了擺手:“莫姑娘,這邊請。”
玉蘭居在臨仙閣裡算不上是最好的包間,但勝在窗口正對着須彌殿,打開窗戶便可遠遠地望見雲霧繚繞中若隱若現的須彌殿。
安畀休正閒適地坐在包房裡自斟自飲。門吱呀一聲響,他立刻站起身,望着門外正平靜地注視着他的莫鳳翎,笑着說道:“鳳翎妹妹,好多年不見。”
莫鳳翎走入包房,拉上門,在安畀休的對面落座。餐桌上已琳琅滿目地擺放着各色菜餚,以海鮮爲主,不過,莫鳳翎對此沒有一絲興趣。她記得,在父母出事的兩年前,隔壁說好要陪着她一起長大的鄰家哥哥就已赴京城趕考。
“畀休哥哥,想不到過去這麼多年還能再與你相見,你是怎麼找到我的?”莫鳳翎輕扯着嘴角,儘量讓自己看起來輕鬆一些。
“一年前,你曾去過北關城。其實,我也剛巧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