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有封賞,這四個字在大林朝,能讓人把自己的命給搭上。
李桐光就是最好的證明。不過是擂臺上下,前後兩個多時辰的工夫,李桐光就從一個普普通通的小道士,搖身一變,成了天靈衛的千戶大人。正五品,天靈衛的正五品,天靈衛南鎮撫司監理所的正五品,這權力大得可不是一個“正五品”就能概括的。
天靈衛主掌天下言路,秘偵文武百官,稽查直達天聽,無需過章尋文。這就已經很了不得了。南鎮撫司則是天靈衛當中,負責內部糾察的隊伍,而監理所則是南鎮撫司的核心,從今天開始,李桐光就是這個監理所的的千戶了。
郭子衿升任百戶都好了不得,李桐光這就是鯉魚躍龍門一樣。
去了頭頂的道館,由小太監伺候着剝去了法衣,當場換上了盤領右衽的團蝠紋緋色長袍——這有點像是狀元郎的打扮——也意味着是去了他道士的身份。
甭管加入天靈衛之前,這人是怎麼個身份,天靈衛裡,就得還俗。不是俗人,不許做官。
交牒文書早就由武選清吏司衙門備好,放在龍書案上,唯有姓名這兒是空着的。皇帝把筆舔飽了墨,御筆親題,工工整整地寫下了“李桐光”這三個字。魯小胖伺候着印盤過來,周穆宣把大印蓋在武選清吏司印的左上方。
打這兒起別的不論,不怎麼好讀書的李桐光,可就算是天子門生了。今年正月發榜中功名的這一科進士,甭管是願意不願意,跟李桐光這就算是年兄年弟,相互之間有了這一層關係。
李桐光是這一科的頭名,弘武大會又是有史以來第一屆,自然是皇帝說什麼就是什麼,也沒人敢反駁。李桐光打從太監手裡接過這一側文書,從另一名太監的托盤中取出皇帝賞賜的上品法器玉項飾,交疊着用雙手端好,推金山倒玉柱跪倒地,手伸直了,不能讓這兩樣東西落地,一個頭磕在地上,腦門碰了地面,這叫響頭。
“臣李桐光,”李桐光就這麼開口說話,仍舊是中氣十足,“叩謝我主萬歲恩典。必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周穆宣坐在龍書案後頭抿着嘴笑,能看得出來,心中盡是歡喜:“李愛卿快快平身。得才如此,夫復何求?”
旁人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弘武大會的魁首,終究還是讓青要山的弟子給拿下來了。落在旁的中原仙山頭上,朝中還會有些人覺得是折了面子,更不必說,李桐光在擂上打贏的是個北元的蠻夷。這要是讓蠻夷得了頭名,天朝上國的面子可就無處安放了。
說李桐光維護了大林朝的臉面,一點兒也不過分。所以皇帝這麼高興,也是情有可原。面對這樣一個功臣,自然是越看越順眼,越瞧越歡喜。
相較於這個官職和上品法器,賞賜的一千兩黃金看着就沒那麼有意思了。
第二名圖昆,北元人,因傷不能出席,倒是可以由使團的大使代爲領取。皇帝許下了封賞自然是要給的,一千兩黃金,決不虧待。但畢竟是北元人,給不了功名,許不下職位。周穆宣有意給北元的使團難堪,要使節儘快把賭約許下的鋼鞭和盔甲送來給李桐光。
滿場所有人都開懷大笑。不覺得可笑也得笑,這是皇帝講的笑話。
第三名一興和尚,賞銀三千兩,封天靈衛副千戶。但是這回沒指定是天靈衛哪一所,只是命武選清吏司酌辦。
第四名和第五名,也沒比一個高下出來,是周賢和單無憂。兩人跪倒駕前,口稱萬歲。周穆宣看着手裡的冊子,一擡頭笑了:“你二人各賞銀兩千兩。單無憂,朕封你四川都指揮使司鎮撫,享六品俸祿,在你父親帳下供職如何。”
單無憂叩了個頭:“無憂叩謝皇恩,謹遵聖命。”
“哈哈哈哈,好。”周穆宣笑着點點頭,“有道是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單家又添一員巾幗小將,單煒尹怕是要樂得合不攏嘴了。單將軍一向可好哇?”
單無憂這才長跪而起:“勞煩陛下掛念,託聖上洪福,家父身體安泰。”
“嗯,那就好。”點了點頭,周穆宣把頭轉回來,看向周賢,眼角帶着一點兒狡黠的笑意,“至於周賢……你可知罪?”
這話一出來,全場所有人心都停了一下。皇帝親自問罪,有沒有都不重要了,這人已經廢了。
周賢如果能看見周穆宣的表情,也不會覺得是什麼大事。問題是他現在低着頭,不能仰面視君,只得叩頭回話:“貧道罪該萬死。”
“哦,罪該萬死。”周穆宣輕笑一聲,“那你便與朕說說,你究竟犯了什麼罪呀?”
周賢長跪而起,雙手交疊擋在眼前:“擂臺上,貧道央聖上許我師兄弟二人文鬥卻不應,是爲不敬。嬉笑,有辱弘武大會威嚴,是爲不敬。”
周穆宣點點頭:“那你可知對朕不敬,該當如何論處?”
周賢應道:“大不敬在‘十惡’之列,所謂‘十惡不赦’,本朝法度森嚴,定十惡爲‘常赦所不原’的重罪。貧道依律當斬,若是聖上慈悲,當杖八十,流三千里。”
“好,你知道就好。”周穆宣笑了,“可是這兩個方法,朕都覺得不解氣,該怎麼辦呢?”
周賢心裡徹底安定下來了,周穆宣大庭廣衆之下,這麼莊重的場合講出這句話來,那就一定是在開玩笑。雖說是君無戲言,可也得分怎麼說。
“回陛下,”周賢長出了一口氣,“本朝不設肉刑,您若覺得不解恨,貧道別無它法。還請……陛下聖裁。”
“朕裁你做天靈衛南鎮撫司監理所百戶,在李桐光麾下當差。”周穆宣忍不住了,笑出聲來了,“哈哈哈哈,擂臺上你戲耍你師弟,這一回在你師弟手下做事,要用下官服侍上官的禮節對待你的師弟。這是對你最好的懲罰。”
周穆宣說了這個話,衆人心說皇帝今天是真高興,有這個閒情逸致跟別人開玩笑。心裡頭也暗自埋怨這皇帝不靠譜,當皇帝的開玩笑,別人不知道他是不是開玩笑,這樣說了個“斬”字,一時沒拉住就是人頭落地。太嚇人了,這心臟不好的都得嚇死。不過話說回來,這周賢也當真是個人物,沒被嚇住。
衆人都以爲,周賢這算是在幾句話之間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怎麼着也該磕頭謝恩了。未曾想,周賢一個頭磕在地上,開口差點把旁人又嚇着:“叩謝陛下恩典!只是貧道才疏學淺,本領不濟,更是閒雲野鶴慣了,性情跳脫,口無遮攔。實在不宜爲官,還請陛下開恩,放貧道回青要山修行去吧。”
這叫什麼?這就叫不知好歹。文武百官聽周賢這話,臉都綠了。剛纔皇帝跟你開玩笑,那是看得起你。你這麼一推,先前的玩笑可就變成真事兒了。你自己不想活了,找棵歪脖樹吊死,衝撞了皇上,滿朝文武都得跟着一個心情不好的皇上打交道,這誰受得了?
好些人就恨上週賢了。
周穆宣手拄着龍書案,久久不語。周賢就這麼叩着頭,一時也不能起身。邊上李桐光心裡焦急,還壓着嗓子用氣聲提醒周賢:“師兄!師兄!”
周穆宣擰眉瞪眼:“你可知道,你說這番話,又是大不敬嗎?”
“貧道知道。”皇帝問話了,周賢這才從叩首改爲長跪的姿勢,“貧道也知道,觸怒龍顏,非死即流。然則貧道心不在廟堂,不喜朝堂的規制。有道是‘鐵馬將軍夜渡關,朝臣帶露五更寒,山寺日高僧未起,看來名利不如閒’。若是不得這份清閒,貧道也不知如何處世了。”
周穆宣緩緩點頭:“你擡起頭來。”
周穆宣把擋着臉的手放下,擡起頭,仰面視君。周穆宣輕聲一嘆,問:“提起雪,你最先想到的是哪一首詩詞?”
文武百官都一頭霧水,夏日炎炎,皇上怎麼就忽然提起雪來了呢?除了周穆宣,只有李桐光跟周賢知道他在說什麼。
周賢笑了:“回陛下,貧道最先想到的是《採桑子》:‘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瀚海沙。’”
“好啊,好一個‘不是人間富貴花’。”周穆宣若有所思地用手指點着桌面,“這首詞是你作的嗎?”
“貧道不敢貪冒!”周賢心說,你怎麼又問一遍,“這首詞是貧道讀來的,並非是貧道所作。”
周穆宣微微點頭:“在擂臺上,你讓着你師弟,送出去的是大好前程。你不心疼,是真不心疼,是個有情有義的好男兒啊。拿這首詞作名帖,投遍天下,人家也能知道你的才情,你不冒領,是不貪名利。朕若是處死你,豈不成了昏君?既然你志不在此,朕不好強留。朕準你閒雲野鶴,回青要山修行去吧。”
周賢大喜過望:“貧道謝陛下恩典。”
“但我也不能這麼簡單地放過你!”周穆宣大喝一聲,指着李桐光對周賢說,“無論到了什麼時候,你對你師弟都要行下官對上官的禮節,否則就是抗旨不遵。至於你師弟對你秉對待師兄的禮節,那是另一回事。”
李桐光也上前來,跟周賢跪在一處。倆人一起開口:“領旨謝恩!”
弘武大會的事情終於是了結了。李桐光得到了他想要的結果,周賢也得到了他想要的結果,可以說是皆大歡喜。前三十九名依次封賞,該做官的做官,領銀子的領銀子。在第一場和第二場死的那些青年才俊,則被選擇性遺忘了。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不宜談論這些。
各自封賞之後,已經唱過一輪兒的戲班又來唱了。崑曲,很是精彩,周賢也跟着看入迷了。聽過了戲,天也已經黑了,皇帝又賜下宴席,大家吃了個過癮。
但是仍然有人不高興。
歇館內,孔諍言與方丹坐在中堂兩側,周賢垂首站在孔諍言身旁。李桐光渾身的酒氣,但是沒醉。站在自己師父師伯對面,低頭不語,眼睛直直盯着自己腳尖。
“你給我跪下。”方丹輕輕一嗓子,李桐光連袍子都沒敢撩,徑直跪下了。
“長能耐了,敢在擂臺上賭命了,你是哪條道上混出來的小混混兒,孤家寡人一個,死了沒人心疼是吧?”方丹端起茶碗,低眉觀瞧,李桐光一聲不吭。
孔諍言也沒好氣兒地催促了一句:“問你話呢。”
“徒兒知錯了。”李桐光甕聲甕氣回了一句。
“可不敢讓您說錯。”方丹冷笑一聲,“您現在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天靈衛南鎮撫司監理所千戶,多大的威風,這是你拿命換來的。我不過一個小小的煉氣士,怎麼敢說您的錯,更何況你現在還不是道士了。”
“師父……”李桐光這纔想起來周賢的警告。聽得出來,自己師父是真生氣了。以前,哪怕是闖出再大的禍來,是打是罰方丹從來不含糊。像如今這麼陰陽怪氣地說話,李桐光沒遇見過,當時就慌了。
“師父……您別這樣。”李桐光膝行到方丹腳邊,一把攥住方丹的手,“師父,您打我罵我怎麼着都成,您別這樣,我害怕。”
他這邊話音未落,方丹擡起手,“啪”一個大耳光抽在了李桐光臉上:“我就不害怕嗎?”
這一下打得可不輕,李桐光的臉上留下了一個清晰的掌印,耳朵嗡嗡直響,眼冒金星。再一擡頭,看見方丹臉上掛着淚,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了,擡着手半天沒落下去。
方丹是什麼性子?這麼多年,李桐光就瞧見方丹哭過兩次。一次是頭一回抱着自家女兒的時候,喜極而泣。再一次就是如今,是爲他落的眼淚。
“你死了,你要讓爲師我怎麼辦?”方丹俯下身子,一把把李桐光摟在懷裡,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淌。
她把下巴抵在李桐光的肩上,柔聲道:“我到現在才緩應過來,我到現在心才放下,你怎麼就這麼傻?功名利祿,過眼雲煙。你想爭爲師不攔着,可什麼東西能比你的命更金貴?答應爲師,以後不要再做這種傻事了。我的兒啊,這不值得!”
李桐光鼻頭一酸,跟着哭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李桐光此時才明白,自己一時無端的意氣,讓身周的人擔心成什麼樣子。他也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了,輕輕應了一聲:“唉,孩兒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