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要去青城山嗎？”羽安子擡手一指那倒塌的山門帶起的煙塵，“你現在可以去了。”
郭子衿都嚇傻了，好半晌纔回過味兒來：“前輩，這……您一直攔着，我是因爲這個？”
羽安子長歎一聲：“要是因爲這個，我都不帶你過來。”
郭子衿沒聽明白：“這不是您算出來的嗎？”
“我要是能算出這麼大的事情，我犯得上用你的錢來吃喝嗎？”羽安子一擺手，“你不知道怎麼回事兒，我也不知道。我就算的你，沒算別人。”
“那您算我什麼了？”郭子衿追問了一句。
“天機不可泄露。”羽安子擺擺手，“我說出來，可就不靈了。”
郭子衿聽得更彆扭了：“那到底是吉凶禍福，您得給我一個說法啊。”
“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至。”羽安子神神叨叨地說，“若是想救得你心上人，你依心而行就好。你看青城山的山門倒了，不想去就不去，要上去看看，也成。隨你怎麼喜歡。可你記住有一樣，不許跟別人說你見過我。”
這一番雲裡霧裡的話，讓郭子衿摸不着頭腦。她忙問：“前輩，聽您話裡這意思是，咱們就此作別？”
“不錯，我還有我的事情要幹。”羽安子點點頭，“幫你只是順手爲之，岑秋風與我算是朋友，你是他的徒孫，替朋友照顧一下孫兒是應盡之義。到這兒就算了了，別忘了我這一番前來主要是爲了秘密調查白蓮教。這白蓮教在四川鋪展得太開了，驚動了當今聖上，讓我來看看根由何在。若當真就是一些和尚與讀書人聚在一起唸經，我就算拿着公帑出來遊玩這麼一圈。”
郭子衿更糊塗了：“前輩，既然是天家命您秘密偵查，此事萬不可與人輕言。晚輩不過是一屆閒散的道人，既不在公門之中，又沒有什麼適宜的身份，您爲什麼要把跟案子有關的事情講給我聽呢？”
羽安子微笑着點頭：“小丫頭，你好自爲之。”
話音方落，一到華光閃過，羽安子已經不見了蹤影。這纔是真正使出了大力氣，先前帶着郭子衿走，那是爲了照顧她故意放慢了腳步。
煙塵尚未散盡，就見得半懸空有人御劍向着西北方向疾馳而去，宛若流星。
到這個時候，天已經黑透了，遁光的光亮尤爲顯眼。郭子衿思量一番，祭出劍丸，向着山上飛去。
未等來在山門前，三個瞧着有四五十歲的修士高飛而起，攔在半空：“何人闖我青城山山門？”
郭子衿光明正大，不害怕這個。她手結子午印，深施一禮：“無上天尊，慈悲慈悲。貧道郭子衿，乃是青要山帝隱觀出家的修士，這廂有禮。”
爲首一箇中年男子心思一動，打量了郭子衿一番：“你是郭子衿？”
郭子衿微微點頭：“正是。”
“你師父是誰，你師公是誰？”那中年男子又問。
郭子衿答道：“家師陸清霜，因爲在朝爲官已經還俗，師公是當今帝隱觀掌門觀主。”
“前來所爲何事？”
“貧道途經四川，遇了些難處。此事幹係重大，特來青城山訪山，欲求見青城派掌門與當代天師大人。”
中年男子咬了咬牙，搖搖頭說：“按說青城山與青要山同氣連枝，我不應當在此阻攔。然而門內適逢變故，我青城山尚自顧不暇。事發突然，實在是不敢留道友在此過夜，只因怕與你牽連。不若道友今夜且在青城縣內尋一家客店住下，改日我……”
話沒說完，中年男子臉色變了三變，側過頭來豎起耳朵，好像是在聽誰跟他講悄悄話。過了八九個呼吸的工夫，男子輕歎了一口氣，對着郭子衿行了個道家的禮節：“還請小道友隨我來罷。”
從半空中落下來，就落在殘破的山門前。滿地的碎石沿着山道鋪展，僅剩的一根立柱斜刺天穹，卻也龜裂得像是一碰就要散架的樣子。郭子衿看着眼前的場景，難免心生些傷悲。
物傷其類。
青城山和青要山之間的關係，就像是一對兄弟。見得自家兄弟如此，這份悲切做不得假。
落在地上以後，另外兩個大修，各自去忙各自的事情了，先前與郭子衿說話的那個中年男子自我介紹：“小道友可叫我寒木，寒風凜冽的寒，水木繁茂的木。是纔多有失禮，實在是因爲……還請小道友見諒。”
“寒道友請了。”郭子衿點了下頭。
“不是寒道友，”寒木糾正道，“寒木是道號，同門教我寒木道人，信衆教我寒木真人。”
“哦，寒木真人，是我唐突了。”郭子衿應了一聲。
此後一路再無話，沿着山道走到半途，卻是有一座王靈官殿。
山不進山，先拜王靈官，這是王善的廟宇。這青城山和青要山都是正一派門庭，山上格局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例如這主路上第一座殿，一定是王靈官殿。
兩人進得殿來，各自對王善的神像打了一禮，轉而繞到了後殿。
後殿有一間小房，是廟祝平時休息用的。寒木真人上前去輕輕叩門。
“進來吧。”屋裡傳來的是一個比較蒼老的男子聲音，中氣不足，有些喑啞。
郭子衿隨着寒木進到門裡，瞧見桌邊坐着一個着高功法衣的老道士，鬚髮皆白，皺紋深刻，雖有一股仙風道骨的味道，麪皮卻是青白色，口角處還有未擦淨的血痕。
身邊侍立着一個八九歲的小童，着一身青灰色道袍，端着盆水，拿手巾蘸了在給這個老人擦手。
“掌門師叔。”寒木真人率先行禮，“我將郭小道友帶來了。”
郭子衿一愣，沒想到這就是青城派掌門，也跟着見禮：“青要山帝隱觀郭子衿見過武掌門。”
青城派的這一代掌門姓武，叫武弨蘊。
武弨蘊笑了兩聲，對着寒木真人和小童說：“你們兩個先出去忙吧。寒木師侄你多費費心，安撫一下門內。”
寒木真人和小童應了聲退出門外，武弨蘊纔是對着郭子衿擺擺手：“郭小道友請坐。門內有事，一時也沒法給你安排茶水，還請小道友原宥我青城山，禮數不周。”
“不敢。”郭子衿落座之後，沒多問，只是輕聲說，“武掌門，可還好麼？”
“死不了。”武弨蘊搖搖頭，“先前寒木說，因爲門內有事，要拒你于山門之外，我傳音給他，說這麼做不妥。青城山與青要山關係這麼親近，你遇到事情求到我門上，無論如何，連留宿都不能，豈不是壞了江湖規矩。”
江湖，這樣的人物嘴裡說出來的江湖，跟咱們理解的江湖不一樣。
當今的人，尤其是咱們這個歲數的，瞭解江湖是從金庸古龍梁羽生，是從山雞陳浩南等一衆古惑仔。江湖不是那樣，江湖規矩也不是，我今天剁你一個手，明天我要你拿什麼什麼補償。
江河湖海，浪蕩漂泊，江湖是人情，是情義。
江湖中人可以沒有情，但是必須要有義。這個詞的意思當中，這兩個字能分開嗎？能。舉個最簡單的例子，關聖帝君關羽關雲長，他對待劉備就是有情有義，對待曹操就是有義無情。
義，在江湖中是江湖中人的本分，是底線。情，是私交。
過去物質匱乏，通訊也不便利，也因爲特殊的文化背景，催生出了地頭和門派的概念。好些行當不是說你想幹就能幹的，得有師父有帶師有見證有保人，就好像是一個協行業協會一樣，把吃這碗飯的人都保護起來，免得相互之間搶飯碗。
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爲那個年代，蛋糕做不大。
假如說我是打把式賣藝的，我到了一個新的地方，就必須要去拜會這裡的地頭同行。問他們同不同意我在這裡賣藝。同意的話我在這兒撂地擺攤兒，掙多少錢跟他們也都沒關係，但我必須請他們吃酒。不同意也可以，當地的地頭同行必須得給我拿讓我去下一個地方的盤纏。
或者說我馬高鐙短犯了難處，去求到同行門上，同行在能力範圍內必須得幫襯，這是有一定之規的。
這是義，是江湖道義。
所以才說，江湖是人情，江湖規矩是道義。
武弨蘊話說得很好聽，但是意思很明顯，拒絕。
他根本就沒問郭子衿遇到了什麼難處，他知道了一句“幹係重大”，就決定這件事不管了。山門內遭逢大變，當代張天師昏迷，自己作爲一派掌門被人一劍重傷……心有餘而力不足。
都是江湖中人，他自然知道郭子衿的身份，從郭子衿嘴裡說出來的“幹係重大”，很可能是如今的青城山沒法出手的。
所以他話裡話外才說“你可以在這住一夜”，但是沒保證其他任何事情。
郭子衿好歹也是在官場裡混過的，當然能聽出武弨蘊的弦外之音。立刻起身抱拳：“青城派山門被毀，掌門不虞我與賊人有何勾結，是心胸寬廣。我若是沒有一絲自覺，反倒是……不若，就此作別。來日青城山若是發下英雄帖，貧道義不容辭。”
武弨蘊剛想說話，咳了兩聲，帶出一口血來，拿袖子掩着，郭子衿卻是聞到了一點腥味。武弨蘊就這麼掩着口鼻，輕聲道：“我有傷在身，便是不遠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