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以李桐光現在的身份,大婚之日請個戲班子來唱上三天三夜,各種文武帶打,毫不過分。但好歹是在青要山上辦的婚禮,道門重地,不適合這樣,也就算了。雖說李桐光現在不是道士了,完全可以不再守道士的規矩,可這帝隱觀仍舊是他的家,照着家裡人的規矩來,也沒什麼錯處。
韓玉春是罪臣之女,家裡的人,死走逃亡傷。即便她如今嫁給了天靈衛的千戶,那些與她家有舊的人,當初極力的撇清干係,到此時也沒有哪個那麼大臉,好意思到她的婚禮上來。所以來參加婚禮的賓朋,無外乎是李桐光的朋友親戚。
數一數算一算,芙蓉莊上倒還真有幾個人能算得上跟李桐光帶故沾親。這些年來也沒什麼來往,索性也就不請了,都是同門的人前來拜賀,外人有,但是不多。
說起來,周賢在京城交了不少朋友,李桐光在周賢四處遊逛的時候,天天同方丹紮在校場裡用功,也難怪人家能得頭名。雖說功夫是在平時,但老話說得好,臨陣磨槍不快也光。
女方這邊沒有了親戚,好多禮節能省下來了。這婚禮的排場弄得很大,但是程序十分簡單。早上新人梳頭,到巳時李桐光騎着馬來到孔諍言和方丹住的那個小院,把韓玉春請上花轎。擡着韓玉春到禮堂去,下轎來,到禮堂拜過天地,念過文書,夫妻二人在鴛鴦帖上留下指印,改日送到衙門報備戶籍,這就算成了。
禮物無分什麼輕重,唸的是這個情分,卻也是必須備下的。周賢給李桐光準備的是書,不是什麼正經唸書人看的書,都是被那些老學究批判來說玩物喪志的東西,各種話本、小說、誌異閒談,都是打發時間的讀物。
其中還有些是自打周賢穿越過來以來,整理出來的記憶深刻的故事的副本。
此前他還挺擔心,這些個東西流傳到後世那豈不是亂了套了嗎?直到魏康收藏了《嗷嗚山水卷》之後,周賢是徹底想開了。反正這個世界的歷史線對他來說,已經瘋狂地跑偏了,給後世留下一些未解之謎,也是很值得人開心的。
他是做不得文抄公,把什麼奇思妙想都據爲己有且洋洋自得。什麼作品是誰寫的,他都暗搓搓地藏在了書裡,是些淺顯的謎題或者文字遊戲,很容易猜出來。如果真的不幸,這些東西流傳到後世,那就讓它們坑一下自己許多年後的同行吧。
周賢的禮做不得好些奇怪,倒是岑秋風的禮頗爲貴重。他送了李桐光一枚保命的丹丸,叫魂劫丹。對於各種奇難雜症,這個藥一點兒都不管,但若說這個人負傷了,甭管是外傷內傷缺胳膊斷腿,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吃下這個藥,就能把命保住。
這個魂劫丹煉製的方法已經失傳了,用一顆少一顆。陳文言也研究過,終究是沒研究出來。這個丹藥也沒有保質期一說,用玉器保存,放多久多不會腐壞變質。這一點都不科學,但是在這個世界講什麼科學?
不過說起來,李桐光大婚這一日收下這麼多禮物,只有一件是最讓他動心。是百里陣裡傳過來的一封文書。
這封文書到的時候,衆人正在酒席宴前,李桐光喝的滿面紅光。百里陣監督的弟子,捧着一封角軸帛面繡四季花的文書到李桐光近前,要李桐光跪迎。
這不是旁的東西,正是一封誥命文書。當今聖上御筆親題,不但抹去了韓玉春賤籍身份,還誥封五品宜人!
李桐光連忙把剛拜過天地的嬌妻自房中接出來,一同跪迎誥命文書,叩謝天恩。
接過了文書,韓玉春喜極而泣,靠在李桐光懷裡哭了許久。
這是理所當然的,“賤籍”這兩個字好說不好聽,壓在人頭上,那就是千斤的重擔,又好似一座泰山。大林朝可不講究什麼“人人生而平等”,賤籍就是賤籍,子子孫孫都難以翻身。即便家中出了一個飽學之士,滿腹經綸,有治世之能,那也沒辦法施展拳腳。
一輩賤業,三代以內不得入科。
韓玉春本來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流落風塵之中,是一口氣憋在心頭,讓她強撐着活下來的。若不是答應了自己即將要上刑場的雙親,不得尋短見,韓玉春早在要被官賣的那一日,就撞死在牢中了,哪還有如今這麼多故事。
她這也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苦盡甘來了。
李桐光捨去前程不要,偏愛美人,娶了一個娼女爲妻的事情,滿京城都傳遍了。回到河南之後,不過幾日也是人盡皆知。李桐光和韓玉春心裡都做好了,這件事被人編到評話裡,到處去說的準備。嘴長在別人身上,你攔也攔不住。
可偏偏是在大婚這一日,當今聖上賜來了如此重的一份禮,難能可貴。對於皇帝來說,這不過是提筆寫幾個字,蓋一方印的事情,對於這夫妻二人來說,這是天大的恩德。
轉回來,放在別人的眼裡,這是李桐光受寵的證明。
說到底,李桐光雖然是正五品的武將,但是他既然自甘墮落,娶了娼女爲妻,這個誥命夫人就不能封,封就壞了規矩。皇帝肯爲一個新晉的官員壞規矩,這裡頭的說道可就太多了。不過幾日,李桐光迴轉京城,必然要成爲城裡炙手可熱的人物。誰讓他是皇帝跟前的紅人?
這一折李桐光自然也能想到,想到後來也有些惆悵。倒不是因爲別的,這般來,他和周穆宣可就只能是君臣,不能是朋友了。黃琦這個人,多半就不見了。
不過今天是大喜的日子,韓玉春擺脫賤籍,受封五品誥命宜人,這是喜上加喜,想那麼多幹什麼?高興!
江湖兒女,不來那些俗套的東西。韓玉春也是個練家子,又存了死志,不畏拉着人同歸於盡,這才能在娼館裡保得自身清白。凡是練武的,平日裡再怎麼文雅矜持,也有豪爽的一面。
韓玉春自扯了蓋頭,端起酒碗來給公婆敬酒,引得滿堂喝彩。李桐光不但不攔着,還覺得臉上有光——誰家媳婦敢這樣?我媳婦敢!這就是我妻的能耐。
這一頓酒,賓主盡歡,到日漸西沉的時候才散。關係親近的那些個,同着一幫外門弟子幫着收拾。小孩子們今日裡得了許,可在外玩的晚些,也都樂得自在。
張弘艾這個人平日裡看着還好,到了這個硍節上使壞,攛掇着自己藥石門一幫十三四的半大小子,到人家夫婦二人的窗外去聽牆根。這些孩子不像是生活在現代的孩子們,還不懂事兒呢,被張弘艾忽悠着要往過湊。
這些孩子也倒是罷了,蘇湄看這邊有熱鬧,扯着餘生的手也要過去。好在是周賢發現的及時,把他們都攔下來了。
“你缺德不缺德?”周賢一手拽着孔湄,一手拉着餘生,衝着張弘艾直皺眉頭,“你好歹是個出家人,怎麼跟個沒念過書的鄉野閒漢似的,攛掇藥石門這些師弟去聽牆根?你賤不賤吶?”
張弘艾喝得有點多,擺了擺手:“你不許便不許吧,我就是想開個玩笑。”
“人家當不當是玩笑?”周賢轟着那些藥石門的小童出了禮堂的院子,“回頭你家師弟捱了桐光的揍,你看着樂呵還是怎麼着?話說回來,如今桐光可不比以往,人家現在是個大修了。這事兒要是讓他知道了,他來打你,我可不攔着。”
在岔路口,張弘艾笑嘻嘻勾住餘生的肩膀,帶着一幫藥石門的弟子走到了別路上,衝着周賢一揚手:“讓他來!敢打師哥,有他好瞧的。頭一天見他到現在,好像還是昨天似的,後來他還要拿硯臺開你腦袋呢,你記得嗎?”
周賢笑了一聲,朝着張弘艾豎了箇中指,沒多說什麼,抱着孔湄回了家。
且說回李桐光和韓玉春,到此時,偌大一個院子裡,就剩他們夫婦二人了。雖說都飲了酒,但是韓玉春喝得不多,李桐光更是用真氣一蕩就散盡了酒氣,此時都很清醒。
韓玉春重新罩上了蓋頭,端坐在牀上不言不語。李桐光手裡頭握着一根裝飾了紅花的秤桿,坐在椅子上,望着韓玉春,也不說話。
拿秤桿挑蓋頭是有講究的,所謂稱心如意。還有些地方是用梭子,取機杼和合之意。雖說李桐光跟韓玉春是在新婚之夜才得以初見,甚至剛纔酒席宴前,韓玉春大喜之下,自己扯去了蓋頭,還喝了酒,早就沒什麼驚喜可言了。但是李桐光這一刻,卻仍舊是躊躇了起來。
倒不是怕羞,不懂男女之事。畢竟那時候去極樂館,李桐光可是很放得開。
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爲什麼要如此。盛合巹酒的兩瓣葫蘆在桌上都放了許久了,洞房裡就如此沉默着。
兩支大紅的龍鳳燭燈花都燒得分了茬,李桐光纔是咳了一聲,提着喜秤滿屋子轉悠找剪刀,要剪燈花。
韓玉春聽見了響動,本以爲李桐光是要來挑蓋頭了,把背都挺得直了。卻是聽得腳步聲在屋裡來來回回,就是不到牀前來,韓玉春也有些不耐:“你幹什麼呢?”
“啊,”李桐光答應了一聲,“燭芯燒劈了,我找有什麼東西剪燈花。”
韓玉春一聽笑了:“我個傻乖乖,你本是個煉氣士,還用得着動剪子嗎?”
李桐光聞言一愣,對啊,以前也從來沒用剪子剪燈花啊!自己這是怎麼了呢?摸着腦袋想了半天,李桐光隨手一指,兩道氣勁自他的指尖飛出,輕輕掐斷了分岔的燭芯,火苗卻是沒滅,搖晃了一下,燒得更旺了。
韓玉春又咳了一聲,李桐光看過去,韓玉春仍然沒動。
“你準備就讓我在這這麼坐一夜嗎?”韓玉春輕聲問。
李桐光苦笑了一聲,也不管韓玉春能不能看見,搖了搖頭。他又踱步回到杌凳前,緩緩落座:“玉春,我娶你,是攜勢威逼。雖然那一日你提的要求我都滿足了,但是你我心裡清楚,無論你情願與否,我都會帶走你。那一日我也承諾過,我會對你好,你若是不許,我絕不碰你一根寒毛。到如今你我結爲夫婦,玉春,你不許,我仍不會碰你。”
聽到這話,韓玉春竟是笑了:“好癡兒,該是個聖人給你塑了心腸不成?我不敢說對你多瞭解,可自京城一路走到青要山,所見所聞我心中也有數。物以類聚,你青要山上上下下,未曾有一個看輕我的,你更是肯棄了自己的前程,願意明媒正娶我爲你的妻室,我還有什麼不願的呢?我雖是生在書香門第,算是高門大戶出身的女子,可女兒家哪由得到自己?我能夠攀上你,已然是前世修來的福分。”
“可不敢這麼說,能娶到你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啊。”聞聽韓玉春這一段話,李桐光心安一些,卻又有些心疼。連忙起身,坐到了韓玉春身邊,喜秤向前一伸,挑下喜帕來,又見了自家妻的容顏。
韓玉春面色微紅,不知道是臉本就紅了,還是被燭光晃的。李桐光憶起兩人初見之時,隔着兩層樓的高矮,卻是一見鍾情,被這女子勾走了自己的魂魄。心心念念,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想要娶韓玉春爲妻。
韓玉春見李桐光滿臉癡色,轉而笑道:“好癡兒,能遇上你,確實是我的福分。可是那一日我說的話也不作假,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什麼?”
李桐光連忙點頭:“你說如果我能娶到你,也是我的福氣。”
“不假。”韓玉春手摸着李桐光的臉,“我韓玉春自問這世上女子千千萬,能比得我的卻是鳳毛麟角。如今我脫去了賤籍,那更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夫君,我且問你,我想要考取功名,你應是不應?”
李桐光這個時候嚇了一跳:“你考取功名?你如今已然是五品誥命夫人,享受朝廷的俸祿,卻又爲何寒窗奔波?”
“爲我父平反。”韓玉春雙眉立起,言辭懇切,“我不借着你的本事,你與我父素未謀面,即便是你的泰山,你心中也沒什麼念想。我要親爲我父平反昭雪。”
“好!哈哈哈哈……”李桐光重重點頭,“我得妻如此,夫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