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間客棧的掌櫃的是個瞧着三十上下的女人，梳着百合髻。小團臉，眉目清秀，着一身深青色胡服，是男子打扮，瞧着就那麼幹練精明。笑起來露出兩派碎米銀牙，和煦得很，如沐春風。
畢竟是做客棧生意的，往來招呼的本事必然不凡，單是這個笑就不會讓人生厭。等她把茶端上來的時候，那就更沒有脾氣了。
“客官您請用茶。”掌櫃的坐到周賢和郭子衿的對面，微笑道，“手下的夥計莽撞，給二位添麻煩了，在這兒我替他給二位賠個不是。兩位自此後在本店用餐住宿，一概分文不取，客官意下如何？”
周賢端起茶來抿了一口：“嗯，這個茶的味道不錯。”
掌櫃的馬上說：“這是福鼎的白牡丹，水仙種新梢年前的頭一茬嫩葉採下來的。您要是喜歡，我送您一些。”
“那倒是不必了，我們也不是貪小便宜的人。”郭子衿輕笑了一聲，“不知道姐姐您如何稱呼呢？”
似乎這一聲姐姐叫得掌櫃的很是受用，用團扇掩着口輕笑道：“我姓欒，叫欒成芳。鎮子上跟我同輩的人都叫我芳姐，年長些的就喚我阿芳。客官您就隨意叫，叫欒掌櫃也好，阿芳也行。”
“那我就叫您芳姐吧。”郭子衿拉過了欒成芳放在桌上的手，輕嘆一聲，“芳姐，其實我到現在都是懵的。這都哪跟哪兒啊？您這兒的那個姑娘我沒見過，那個夥計我們跟他也是無冤無仇，如果不是他先動手，我師弟也不會怎麼樣。怎麼就把那姑娘嚇着了？”
欒成芳瞧郭子衿這副模樣，又瞧着撓着鼻樑的周賢，心裡有了猜想。她把團扇撂在一旁，把右手蓋在了郭子衿的手背上：“我也糊塗。小周到我這兒都一個多月了，也沒見她受過這麼大的驚嚇。你糊塗啊，我更糊塗。也是老許胡鬧，什麼都沒弄明白呢，就敢對客官動手，反了天了。”
郭子衿側過臉來，瞧着周賢：“那這件事兒，還是得問問我師弟。周師弟，你該說句話了吧？”
周賢扯過郭子衿的手，拍了兩下：“子衿，別鬧了。那個姑娘是我妹妹，堂妹。”
“你堂妹！”郭子衿愣了，“你哪個堂妹？”
“我還能有哪個妹妹？自然是我五叔的女兒。”周賢苦笑一聲，“你漫說她嚇了一跳，我還嚇了一跳呢。我哪裡想到能在這兒遇見我妹妹！她應該在京城纔對。”
周賢說的是實話。那個姑娘不是旁人，正是寧王千歲的掌上明珠，郡主周蘭穎。周賢跟她不算熟悉，前後見過三次面。頭一回是弘武大會，遠遠瞧見了。再而後是周穆宣被軟禁之後，周賢被封王，他去拜訪過寧王周穆風，也就是他的五叔。
第三次則是今上登基之後，擺了一桌家宴，宴請的都是皇家的人。席間也沒有列什麼尊卑，周賢還跟周蘭穎說了幾句話。當時周賢已經是平南王了，周蘭穎不能不接茬，卻也愛搭不理的。
這個丫頭自小被寵着，把她給寵壞了。嬌蠻任性不說，還膽大妄爲。膽大妄爲到什麼程度呢？邪教那件案子塵埃落定之後，李桐光跟周賢提起來過，寧王府失竊的那件潑天大案，就是這位郡主姑奶奶賊喊捉賊。
當時寧王和禮部尚書王奉儒定了兒女的婚事，說是要把周蘭穎許配給王奉儒的小兒子王自書。他也不知道王奉儒王自書這一脈，早就投靠了周穆宣做起了喪良心的營生。王自書憑藉着自己長得好看，氣度又足夠，把周蘭穎哄得五迷三道的。
戀愛中的人都是不夠理智的，而戀愛中的周蘭穎，純粹是不理智的。
當王自書提出來自己缺錢，特別缺錢的時候，周蘭穎想都沒想，把自己的珍寶閣給搬空了。
要不然怎麼說，日防夜防家賊難防？王自書爲了策應周蘭穎，還僱了江湖上聲名狼藉的飛刀門修士。也就是弘武大會之前，在國子監夜市周賢他們師兄弟三個撞見的那幾個賊人。
至於，那幾個賊人追的那一包珠寶是怎麼落入到一個小童手中，繼而又是怎麼撞上師兄弟三人的……有鑑於賊人已死，也就成了一樁懸案。
聽了周賢的自我介紹，欒成芳眉毛一擡，“道長，您怎麼稱呼？”
周賢拱手抱拳：“貧道姓周，周庸，草字陸近。在青要山帝隱觀出家修行。”
“周陸近，周道長，久仰久仰。”欒成芳起身道了個萬福，“要是這麼說，咱麼可還真算是一家人。”
周賢心說這就是我胡亂編的一個名字，你哪兒來的久仰啊？倒也沒表現出來，輕笑一聲：“怎麼就算是一家人了呢？”
欒成芳又慢慢坐了下來：“小周在我這兒幹活，我像是對待親妹妹一樣對待她。道長是小周的堂兄，那自然算是一家人。如果說這麼說牽強的話，我家男人也是青要山出身。比不得您這麼天賦異稟，年紀輕輕就到了煉神返虛的境界，卻也是個好手。”
“哦，您夫君也是青要山門徒？”周賢一笑，“不知是哪位師兄啊？”
“他早已不在青要山修行，是帝隱觀鐵元鏢號的副總鏢頭。”欒成芳輕嘆一聲，“可惜薄命，年紀輕輕就走了，拋下我一個人孤苦無依，打理着這麼一家小客棧。辛苦遭罪，想哭都不知道對着誰哭纔是。”
“鐵元鏢號的副總鏢頭，已經走了？”郭子衿想了又想，“您是房千羨師兄的遺孀？”
欒成芳微微點頭：“正是。”
郭子衿連忙起身行禮：“嫂子，先前多有怠慢，還請您原宥。”
“呵呵呵，哪裡的事麼，一家人，都是一家人。”欒成芳掩着口搖着扇子，“快坐快坐，不要這麼客氣，太客氣了傷感情。”
“那我就說點不客氣的。”周賢冷聲道，“您說的房千羨師兄，可是在往江南道保鏢時，爲保貨慘遭賊子毒手的那一位？”
“不錯。”欒成芳點點頭，“可憐啊，我這個夫君。我們倆面都沒見着，青要山的人就給我送了信。雖說是定了禮，可還沒有拜堂呢麼。我就成了望門寡。”
周賢面色一變，不說話了。
郭子衿問：“怎麼了？”
周賢擺擺手：“這件事和嫂子沒有關係，咱們回頭再說。我唐突一下，就叫您芳姐了。”
“沒有事，大家都這麼叫。”欒成芳對着周賢微笑點頭。
“芳姐，您知道，小周，也就是我堂妹，究竟是什麼人麼？”周賢沉聲問。
“咋不知道呢？”欒成芳輕嘆一聲，“小周把事情都跟我們說了，講得很是清楚明白。她本是當朝內閣大學士周衝的孫女，雖然也姓周，但她姓的是周敦頤的周，不是天家的周。”
周賢和郭子衿對視一眼，面色都有些古怪。
欒成芳看兩人神色不自然，以爲自己說對了，於是換了個語氣，沉聲道：“小周是個好姑娘，而且有主見，比我強多了。雖然說婚姻事講究一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還有句話說的好，強扭的瓜不甜。就算是把她嫁到豪門貴族的門庭去了，小周不喜歡，她又怎麼會快樂麼？”
“啥？”周賢都沒弄明白髮生了什麼。
“的確，你可以說，都沒過門呢，怎麼就能知道她婚後會不幸福。但同理可證，你也沒法知道她婚後會不會幸福。”欒成芳語重心長地說，“我們不能胡亂干涉操持他人的人生，哪怕這個人是你的骨肉至親。兒女不是父母的私有物品，他們的人生應該由他們自己決定。我當初就是想不明白這一點，稀裡糊塗地就嫁了。現在遇到了同樣境遇的妹妹，我就想着，能幫一點是一點。”
周賢深吸了一口氣，他可算是弄明白了。絕對是周蘭穎編了個瞎話，說自己是逃婚跑出來的。大林朝如今風氣越來越開放，好些個大戶人家出身的姑娘逃婚，或者是和離，都不算是特別新鮮的事情了。
周賢笑了一聲，指着欒成芳，對郭子衿說：“你看看人家這個思想覺悟，你在瞧瞧當初的你。饒你還是天靈衛的百戶，青要山的大修，比不得人家客棧的掌櫃。”
郭子衿抽出扇子來抵在周賢脖子上：“想死就直說。”
周賢陪着笑，把郭子衿的扇子緩緩撥開：“我錯了，師兄，我錯了。但是我相信，你捨不得。”
“啊……”欒成芳一驚，“郭道長，您還是天靈衛的百戶？當真是失敬失敬。”
“早就不是了。”郭子衿擺擺手，“我現在就是個普通的道士。”
“那我倒是想知道了。”周賢把話題拉了回來，“小周……她在這兒化名叫什麼？”
“她說她叫周阮兒。”欒成芳提醒道。
周賢點點頭：“對，沒錯。我五叔倒是跟我說過，蘭……啊，她乳名喚作阮兒。阮兒，她又是怎麼到你店裡做個雜役夥計的呢？”
“哈哈哈哈。”欒成芳笑了，笑得很開心，“她呀，在我這兒吃了一頓霸王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