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李桐光與單煒尹對坐亭中,桌上酒菜齊備,幾名小校侍立於外。
單煒尹現在的狀況不是很好,雖是剛換的中衣,卻仍是滲了些血出來,想必在衣下已然是皮開肉綻。
要不然怎麼說,陷進天靈衛,比掉進閻羅殿都慘淡些呢?傳說中十殿閻羅依法行事,不折磨無罪之人。但是天靈衛不講究這個。
天靈衛的規矩,就是不守規矩。甭管是因爲什麼原因進來的,甭管是皇親貴胄還是一方諸侯,也甭管是否蒙冤受屈,只要進了天靈衛的門,先扒一層皮下來。就好似流放刺配的軍士進營來先打二十殺威棍一樣。只是天靈衛的棍子打得狠了些。
但是單煒尹也是個好硬氣的漢子。要知道他並非是煉氣之人,且已是知天命之年。這一頓鞭子,漫說是他這個歲數的人,放個年輕精壯的小夥子來也受之不住。可他坐在席間,偏偏是自如地喝酒吃菜,沒事人一樣。
眼瞧着單煒尹乾了杯中酒,李桐光忙提着壺續上:“單將軍有怪莫怪。即便是你來到衛所之後,把想到的都說了,我們也仍是要上刑,來檢驗一下您話的真假。當然了,像您這樣的人物,定然不會因爲一點兒皮肉之苦就改口,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李大人說笑了,”單煒尹冷笑一聲,“朝中誰人不知天靈衛的手段?太祖皇帝設立天靈衛,爲得不就是與我們這些做臣子的爲難嗎?在班結黨者死,打從秦皇漢祖那會兒起到如今,莫不如是。有你們天靈衛在,當朝無人敢結黨營私。這確實是你們的職責所在,我又有什麼好抱怨的?聽說事攤到了頭上,家門不幸。”
“好英雄。”李桐光舉起酒杯,“在下對單將軍佩服的緊吶。來來來,我來敬您一杯。”
單煒尹與李桐光輕碰了一下杯,沒喝,笑道:“李大人雖說也身在行伍,但是天靈衛終歸和我們軍隊是不一樣的。而且您是一步登天,沒經歷過沙場喋血,就不明白我們這些從屍山血海裡滾出來的人該是個什麼樣子。”
李桐光順着話茬往下問:“是什麼樣子?”
“是死過一次的樣子。”單煒尹眯起了眼睛,虛望着桌上的燭火,“像我們這種死過一次的人,精氣神兒都被熬幹了,剩下的就是行走在世間的一具枯骨,搓吧搓吧,就能當火藥撚用。
皮鞭子蘸鹽水算什麼?我當初在西北被俘,辣椒水順着眼睛往下灌,老虎凳擡折了我一條腿。剛纔給我上刑的時候,你要是去刑房裡看看,你就能瞧見我背上的疤。小刀剜了十八片銅錢大小的肉,再拿燒紅的烙鐵一燙,嘶——那滋味。說出來我都不怕您笑話,打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吃過烤肉。
所以說你們天靈衛剛纔對我施展的這些手段,在我看來實在是上不得檯面。我要是連這都熬不下來,我都對不起我自個兒吃過的苦。”
“哈哈哈哈,單將軍說笑了。”李桐光開懷大笑,“我不喜歡折磨人,屈打成招有時候說得反而不是實話。那樣的人我也見過不少,受不了折磨爲求一死,故意說得很重,回頭再一查跟他沒有關係。很尷尬。
而且您說的那些個,都是尋常人的手段,不是煉氣士的本事。您想這是什麼地方?天靈衛衛所,除去那些負責洗衣做飯,整理文書的人,全都是煉氣士。這麼一幫人,研究怎麼折磨人,花樣可多了。
我這回帶來的人裡頭就有一個鬼修,神通極其殘忍,能夠施展蠻力探查一個人的神魂,搜尋他過往的記憶。除非萬不得已,我們不用他出手,您知道爲什麼麼?鐵打的漢子經過他手,那也是屎尿齊流,不好收拾不說,這人自此以後就得癡呆傻瘋了。從我這兄弟嘴裡說出來的話,又沒有別的憑證,還不能作爲呈堂證供,您說這不是費力不討好麼?”
單煒尹把眼睛閉上了幾個呼吸的時間,再張開來精光四射:“李大人,你尋我來,就是要與我一桌吃酒說閒話嗎?”
“那咱們就說點正事兒。單將軍,您說令愛爲什麼要擄走王駕千歲呢?”李桐光夾了一箸頭的菜,放進了單煒尹的碟子裡,“您覺得這個事兒,跟白蓮教有沒有關係?”
單煒尹搖搖頭:“我不知道。”
李桐光看着單煒尹,笑笑沒說話。
單煒尹只能是解釋說:“李大人未免太把白蓮教當回事兒了,那不過是一個鬆散的民間結社,圍在一起唸佛的。小女就算是做出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跟白蓮教也不會有什麼關係。而且小女失蹤的第一個晚上,我就差人到白蓮寺去尋找了。這不是沒找見嗎?如果我所料不錯的話,李大人,你們也派人去白蓮寺找了吧?也沒找到吧?”
李桐光長歎一聲:“單將軍,不是我說你。您說你好歹也能算得上是封疆大吏了,無論是作爲您的下屬,還是作爲您的閨女,您對單無憂單小姐,就沒有更多的瞭解了嗎?她平素裡有什麼愛好,喜歡吃什麼東西,有什麼相好結交的朋友,有沒有看上哪一家的公子,這些事情你講給我們聽也可以呀。”
單煒尹仍舊是喝酒吃菜:“說來慚愧,我算不得一個稱職的父親。小女自幼生有怪病心智受損,既不能與人共情,更不能理解繁瑣禮節的意義所在。我呢,平日裡軍務繁忙,在衙門的時間比在家的時間多太多了。自從小女拜師以後,雖然都在成都府,可我一年卻見不到她幾回。只知道予她好吃穿用度,但是她心想什麼,我確實半點兒都不清楚。您要是問這些,可就把我難住了。”
“那就說說單無憂的師父吧。”李桐光說,“當初在弘武大會上,我可是見識過單小姐的一身好本領。我有一位關係親近的師兄,正是輸在她的手上。我那位師兄,是以手段詭譎着稱的毒修煉氣士,江湖上走這條路的都沒有幾人。可卻是莫名其妙的,在擂臺上敗給了單小姐,我當時都沒弄明白,我那個師兄是怎麼輸的。能教出這樣的弟子來,做師父的又得是什麼樣的手段呢?”
“這個沒有什麼不能說的。”單煒尹笑道,“她師父也是白蓮教中人,名喚朱賽白,是泰西國人。”
“歐羅巴洲的煉氣士?”李桐光眉頭一挑,“單將軍你可知道,打從外國來的煉氣士,務必要在天靈衛備案,爲什麼我來到成都府之後,沒有看到有關於這個人的記載呢?”
“因爲他是歸化之民。”單煒尹說,“他來到成都府已經有二十餘年了,不單是在此定居,而且還入了當地的教派,出家爲僧。所以他的名字也就從外來煉氣士那兒,劃到了本地出家的煉氣士當中,您沒有留意到,很正常。”
“那這位朱先生……”李桐光還要問。
單煒尹卻先一步介紹起來:“他在泰西國本也算是貴胄,後來想要闖蕩天下,經商訪學,跟着商隊出發了。卻不想再海上遭遇天災,流落在了廣東。無親無故無依無靠,步行靠着百姓佈施,來到了成都府。在這兒聽經開悟,遁入空門,於白蓮寺出家。他如今的境界與您相仿,是一位煉神返虛的大修。”
李桐光點點頭,回頭叫過一個兵丁:“你們在白蓮寺看見一個洋和尚了嗎?”
校尉上前一步,抱拳應聲:“回大人話,有。當時他在僧房和白蓮寺方丈攀談佛理辯論經文。我們進房搜查時他未做阻止,在他的房中未曾發現可疑。”
李桐光眉頭微皺,點點頭,吩咐說:“把這位朱先生請回來,問問他知不知道什麼關於單無憂的事情。”
“是。”這位小校應了一聲,下去安排了。打從院外頭急忙忙走進來另一個小校,來在亭外單膝跪倒:“督公,青城山來函。”
“督公”。正常來講,如果李桐光官運恆通,一路升到後軍督護府,纔有資格被稱作“督公”,也就是現在唐恩祿那樣的位置。現在他不過是一介都督僉事,雖說也是大權在握的實職,但是叫督公還是太早了些。叫都督都算是逾越。
但是這要分是誰先喊出來的。要是李桐光主動讓自己的手下管自己叫督公,都不用等到第二天,他就得被緝拿下監。然而這聲督公,最早是龍玉堂喊出來的。
龍玉堂何許人也?聖上當年還是長公主的時候,就安插在天靈衛裡的一顆棋子。龍玉堂的意思,在很大程度上有可能代表着當今皇帝的意思。雖說聖上顧忌李桐光年紀尚輕,不曾許給他都督的職務,但是龍玉堂喊李桐光一聲“督公”,這裡頭的文章可就大了。
有龍玉堂在前,天靈衛總衛的人也就跟着喊了。所以從這個稱呼上就能聽出來,這個報信的,就是李桐光從京城帶來的人手。
李桐光不慌不忙側過頭:“青城山什麼事兒啊?”
小校啞着嗓子回道:“山門被破,十萬火急!”
“青城山山門被破?”李桐光驚呼一聲,“蹭”一下站起身了,緊走兩步,來到亭外,“怎麼回事?”